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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奇女
按心头火,刷楞楞亮出龙泉三尺锋。转身走至相近处,他这里用声叱咤似雷。一纵彪躯
朝下跳,两脚沾尘落院中。大骂:“欺心狗男女,竟敢偷盗我能行!老爷今朝寻至此,叫
你们各各赴幽冥!”三人一见魂不在,思想要跑又不能。一齐跪倒在平地,磕头陪罪不绝
声。曹爷剑指郁老鼠,说:“叫我饶了你且听:姓甚名谁从实讲,偷盗几次快说明。我瞧
你是个男子汉,那两个是甚么东西须讲清。好好直说饶不死,半字支吾剁肉成。”三人怕
死连叩首,从头至尾诉实情。小爷问出当年事,寇云龙卖马情由才得明。英雄火上重添
火,不暇再问眼圆睁。第一剑先砍了郁老鼠,一个无头项冒红。两个秃驴连二下,似空
非空色是空。豪杰纯钢归了鞘,牵出了四匹征驹拴在松。搬些柴草堆殿内,四面八方点
祝融。英雄提起死男女,尸首人头撂火中。回身牵马将山下,抓鬃一纵上乌龙。失而复
得非容易,这番欢喜甚非轻。连忙紧紧回里赶,四匹马跑一团风。两天的途程一日到,
日色平西进店中。店家一见心欢喜,满面春风往上迎。
店家见他找了马来,心中暗暗念佛,连忙招呼:“小夥计们,快来接马,我的爷好本事,怎么找了来?”曹爷说:“被那狗男女弄在西北那座山上,被我无意中找在那里,如此如此结果了他们,牵马回来。”店家道:“原来那枣核山里住下贼了,怪不的我们这里常常失盗,该杀,该杀!那两个姑子更该多剁他几刀,既作佛门弟子,就该谨守清规,为何作这下地狱的事!”小二说:“因他沾辱了佛门,佛爷见过,才叫他现世现报了。”店家说:“也是能贼,四五个牲口他一人弄了去,还有帮手罢?可是曹爷没看见我那驴子吗?”曹爷说:“你那驴子被他们吃了。”店家说:“难得有了老爷的马就是了,我那毛驴子吃了也罢。”小二说:“三个人与一个驴子偿了驴命,也值了。”哑叭见找寻回马来甚喜,望曹爷举手哈哈,不住致贺。
当下英雄洗脸用饭,与哑叭对饮,到三更不见双印等回来,只得安寝。次日还不见到,心中甚是着急,不知去向,又难去寻找,只是走出走进,怪叫连天,哎声叹气,闹的店家心惊肉跳。偏偏又下起雨。直到六天后方才陆续到齐。双印见寻找回马来,心中大喜,进门就问:“何以寻着?”曹爷说:“愚兄寻至一山,见有烟起,信步上山看看。先见三人,后听马嘶,方才寻着。被我把那三个狗男女……”刚说至此,双印摆手送目说:“兄长趁天色尚早,咱们赶路要紧,走着慢慢说罢!”遂一面吩咐家丁收拾车辆行李。曹爷哈哈大笑道:“贤弟你是怕我同着他们说出杀人的事么?实对你说,我早已告诉他们,比你先知道了。”双印也笑起来。店家说:“难得老爷杀了那厮,与敝处除害,正感之不尽,谁还多事不成?”
当下开发了店钱,大家起身。只因这一耽搁,紧赶慢赶,二月十九日方到了东京。一路行听,也有说两个元帅都已选定,不久就要发兵了。也有只中了一个武魁,还有一个帅印,尚无人挂,还要考呢。也有说后赶的只管入名挂号,空札随征。那些应试举子也有来的,也有去的,纷纷不断,传说不一,总也不得准信。这日到京,进城投店。只见小二门外招呼道:“平南元帅老爷们,往这里来呀!在下这店里房屋乾净,菜蔬精致,茶饭鲜明。状元茶、状元酒、状元包子、状元粉汤,还有一碗大鸡大栗的头菜白送状元老爷们下酒。住在我这里的都是贵人,来罢!”曹爷大喜,向双印道:“这店家十分和气,就在此处住罢。”双印点头,遂命将车赶进店中。
安排已毕,小二放桌摆上酒饭,点上灯烛。曹爷上坐,哑叭与双印在左右对面,小二提壶在手,说:“小人借花献佛,先敬状元老爷一杯喜酒。”说着,斟了三杯递上。曹爷甚喜,说:“小二哥。你方才说住在此处都是贵人,莫非那个举子是从你店中高发么?”小二说:“正是。目今平北侯爷就是住在小店来着。”曹爷说:“平南元帅到底选着了无有?”小二说:“圣上有旨,众英杰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第一名挂印,其次为护军监参谋,中等为偏将,下等的挂名随征,俟立功后封赏。如今只选了一位平北元帅,那平南元帅还与二位老爷着呢!”曹爷见他说话有趣,越发喜欢起来。又问道:“新元帅既在你店里住过,想必知他的姓名。”小二道:“怎么不知?姓寇名潜,表字云龙。”曹爷说:“呵,姓什么?”小二又说了一遍。曹爷端着一杯酒且不顾饮,连忙又问道:“你可知他那里人氏?”小二说:“翰林之后,江南仁和县人氏。”曹爷大喜,望着双印说:“这不是我寇贤弟么?”双印问道:“此人多大年纪,怎生个面貌?”小二说:“面如美玉,眉目精神,喜怒罕见于色,十分沉静。身材不甚高大,今年两个十岁了。闲中与他的管家说话儿,生日我都打听在耳,是八月十三日。”曹爷听了,踊跃起来,把一杯酒都洒在身上,全然不觉,大笑道:“果然是寇贤弟,但不知他怎么也学武艺?”双印说:“分别已二载有馀,想是遇着异人传授得来。”曹爷点头道:“贤弟所见不差,有之,有之。小二哥,拿大杯来待我痛饮一番。”小二答应,取过大杯,满满斟上,说:“小人再借花献佛,奉贺老爷一杯。”曹爷接来,把小杯也斟上,递与小二说:“小二哥,你也吃我一杯喜酒。”小二接来说:“我今日吃贺令友的喜酒,明日老爷们挂了平南帅印,小人还要讨赏呢。”
当下说说笑笑,曹爷向双印道:“贤弟,明日且先自去挂号,待我看着敝友回来再去。”小二说:“曹爷要去,趁今晚就去。三、六、九、二、五、八都是考试操演之期,下晚就回府内;一、四、七、十闲暇之日,都是他丈人家请了去吃酒,三四天才回来呢。”曹爷诧异道:“他那个丈人?”小二说:“鸾配凤,龙配蛟,耗子配猫。人家那样的人,还有不济事丈人不成?就是当朝宰相吕大人。刚中了第四天,就结了这门亲事。会亲的那日,合朝文武官员有多一半去陪亲郎,道喜作贺,结彩悬花,鸣锣演戏,好不荣耀热闹!”曹爷听他说至此间,登时把两只眼气直了一对,看着小二问道:“这话可是真么?”小二说:“人所共知,怎么不真?”曹爷心头火起,大叫一声:“气死吾也!”一只虎腕向桌子一拍,碗盏碰得叮当乱响,溅了哑叭一身蜡油,往后一仰,小二叫声“妈呀”,一溜歪邪,倒退几步,撞到堂屋去了。
只见他站将起来双脚跳,白脸上先是黄来后是红。手拍胸膛连声响:“曹警原来瞎眼
睛!爱友交朋如骨肉,谁想真金变废铜!”手拉双印呼贤弟:“我与他九死一生你尽明。”
双印说:“兄长不须发急躁,想必其中别有情。”曹爷摇头说:“无别故,明明是贵易妻来
富易朋。他素来表正形端明礼义,是怎么分别三载性情更。重续婚姻忘原聘,首失人伦
事一宗。野青园辜负郁氏莲英女,背德忘恩丧信行。许配别门远罢了,为什么趋赴奸雄?
忘恩负义兼无耻,令人可恼实难容。我今定去将他找,细数从前把帐清。”说毕翻身就要
走,双印着忙吃一惊。用手相拦呼兄长:“且请息怒暂从容。今朝业已天色晚,这几天身
躯劳乏不安静。且请将息养身体,何苦招烦惹气生。另日小弟陪兄去,问他个皂白与青
红。”曹爷冷笑呼贤弟:“你这心思我也明。不过是因他目下为侯爵,烈烈轰轰甚不轻。
又有宰相新岳父,这般荣耀了不成。恐有不测难为我,因此相拦不放行。贤弟放心休要
虑,那怕他目下作朝廷。”双印陪笑说:“兄说的是,但只是还有一言望屈从。自古道:
君子绝交无恶语。”文豹摇头说:“我不能。”双印说:“兄长只顾一时怒,岂不耽误取功
名?”曹爷说:“什么功名什么印?劣兄心内已成水。想曹某,一生交友心如火,只当是人
心也与我心同。费尽资财因义重,抛家失业为宾朋。受多少辛勤跋涉奔波苦,经多少迟
眠早起险耽惊。流多少无人之处英雄泪,落多少分外闲谈匪类名。背井离乡负重罪,身
如断梗与飘蓬。卫秀才恩将仇报将我首,险把残生被友倾。这是为人得好报,再不想今
朝又坏了寇云龙。世人难交已至此,却原来多半衣冠裹畜生。世情如此心寒透,庄子格
言我记得清。众生好度人难度,果然不错不脱空。问他个明白出了气,寻一个深山古洞
去修行。消去这招非惹事的贼毛发,从此后你去为官我作僧。”双印笑说:“兄差矣,世
上人多自不同。小弟扪心敢自信,单守英实不能负义舍恩兄。”曹爷说:“舍与不舍由贤
弟,快快离开把手松。今日若不容我去,一定气死赴幽冥。”双印为难只是劝,曹文豹着
急只要亮钢锋。无奈的小爷撒了手,只见他虎步如飞往外行。
且说店小二躲在堂屋里灯影之后,看着双印劝他不住,气昂昂雄赳赳竟自去了。他这里半天方出了一口气,说:“哎呀,我的姥姥!好一个烈性的傲爷,可吓死我了!早知如此,烂了嘴也不望他说话!”当下哑叭虽说不出话来,心里甚是着急,望着双印不住哈哈。双印也怕他闹出事来,遂忙忙跟在后面,探听消息。这一来,有分教:管叫他十分怒恼,变成两颊羞惭;满面风霜,化作一团和气。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不忘车笠盟寻张遇李 远寄平安字指柳说槐
且说曹文豹大怒出店,走了几步,翻身复又同来,向店家问道:“他的府第在于何处?”店家不敢不说,遂答道:“出门一直望西,走一箭多远,坐北朝南一所大府,门外两个白石狮子的便是。”曹爷也不再言,一口气走至镇国府外。只见门内悬着四个官衔灯笼,两边登上坐着几个虞候,二三十名护卫兵丁,手执棍棒,左右站立。曹爷向前拱手道:“奉烦列位通禀一声,元帅的故友曹文豹特来求见。”中军人等见曹爷人品出众,穿带不俗,又听见是元帅的故友,不敢怠慢,一齐站起说:“请少待,等我们回禀。”遂至中门外,击响云板。青梅隔门问了备细,转身回话。
小姐正在灯下观看兵书,听得此言,心中暗转:“曹兄此来,必是因名访友,一定无疑。”遂吩咐有请。青梅开了中门,吩咐:“元帅有令,请曹爷后堂相见。”那中军人等见元帅这等吩咐,就知是位贵客,忙向曹爷躬身陪笑说:“我们元帅请老爷内庭相见。”曹爷走至中门,不见他亲来迎接,只有个小内侍提灯等候,不由怒上加怒,大踏步上了甬路,青梅忙忙提灯紧走,在前引路。越过前庭,来至中堂,小姐降阶而迎,躬身施礼。曹爷正眼也不看他,一直走进中堂。那高小姐百分聪明之人,见此光景,早已参透了八九,不由暗笑,也不说话,随后而走。见他也不等人让,一转身坐在上首。小姐也就坐下,曹爷就高声讲话。
说道是:“姓曹的今日真该死,斗胆前来惊贵人。我问你:人之五伦怎么讲?何为弃
旧与迎新?书通万卷读何事?镇国府三朝谁定女千金?那小姐全节尽孝离家下,是那个亲口
对吾云?玉香圆赠与郁氏因何故?令兄妹何以得能活到今?我曹某待你之心天知道,大丈夫
有恩于人不念恩。你纵然负义忘恩重续配,也该求正人君子去结亲。吕国材深心笑面多
奸险,你竟去下眼低眉拜丈人。我今日特来领教将你问,请把那有理的情由向我云。”这
英雄连声冷笑滔滔问,圆睁二目面含嗔。手揝剑靶高扬脸,气冲两胁怒攻心。小姐听毕
将头点,暗赞魁元血性真。就只是性烈心真实可笑,说话全然不看人。想罢佳人忙站起,
面对灯光把话云。
小姐一面转身,一面说道:“承兄雅爱,固是金石之言,但小弟并未敢作悖伦败礼之事,兄何言及于此?”小姐说这两句言语时,那曹爷正数说的高兴,听得声音不对,心下早惊疑,这才定睛一看,罢咧,那里是什么寇云龙?却是个素不相识之人。心中这一番愧悔羞惭,霎时置身无地,满面通红,翻身站起,连打两躬,谢罪道:“只因敝友与元帅的姓字相同,在下闻名错认,冒渎虎威,乞恕孟浪之罪。”一面说,一面就走。小姐还礼道:“怪听错认,往往有之,这有何妨?且请归坐一叙,小弟正要领教。青梅看茶。”曹爷见说,只得打躬坐下,心中十分惭愧不安。
小姐问道:“曹兄,自通江岭别后,一向何处存身?想是不曾找着令友?”曹爷惊诧道:“这些往事,元帅何以得知?”小姐道:“相别未久,兄长难道忘了高鸾梦了不成?”曹爷道:“那是我救命的义友,时刻在念,怎么会忘?”小姐说:“这等,小弟便是。”曹爷摆手笑道:“元帅休得取笑,鸾兄脸似乌金,元帅面如白玉,天地相隔,如何说是元帅?”小姐说:“原是如此这般涂的假色,救兄之后,恐人追捕,即便洗去。”曹爷大喜,连忙站起,重新见礼。曹爷说:“自别吾兄,日夜渴想,不期而遇,真天幸也。”小姐还礼,二人复又归坐。曹爷道:“请问元帅,不用真名,又假寇姓,是何隐情?”小姐道:“这是小弟访友的一段苦心。若不冒令友的姓字,焉得吾兄不请自至?”曹爷哈哈大笑,道:“小弟素来自号友痴,今听兄之言,则兄之痴又胜小弟一倍了。”小姐道:“这等,小弟当号为友痴了!”二人彼此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