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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奇女
第三回 老秀才暗里遭殃 周老者雪中送炭
却说黎秀才掏出银包,打开一看,并非银子,却是两块石头。原来被那一夥装打架的游街贼换去了。幸喜那三十两小包留在后边,不曾着手。正是:马倒鞍子转,没兴一齐来。三口灰心丧气,面面相觑。老秀才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
老秀才手拍胸膛双跺脚,怒气冲空叫上苍:“黎德谦平生未作亏心的事,为什么雪上
又加霜?在家贫寒难度日,奔至京中弟又亡。五百多银子得了一半,还可以将就发殡度
时光。刚才到手忽失去,分明是逼吾早见五阎王。”说着站起往外走,来至那德让灵前点
上香。抚棺大恸呼贤弟:“阴灵不远听端详:我只说风风光光发送你,不枉你万苦千辛挣
一场。又谁知你的哥哥交死运,财散人离两渺茫。到不如急速把我叫了去,省多少忧愁
烦恼与悲伤。我合你黄泉路上重相见,阴曹同侍老爹娘。免的我触目生悲哀无限,追念
前情欲断肠。再不得苦守寒窗习儒业,弟兄相伴念文章。再不得解衣让食敬兄嫂,着敝
推新自忍凉。再不得轻携款抱怜侄女,时觅甘甜哄素娘。再不得怕我忧愁常解劝,谈今
比古话衷肠。再不得怜兄憔悴愁兄病,衣不解带药亲尝。再不得兄唱弟和联妙句,月下
花前雁字行。还指望并力操持成家业,手足完聚转回乡。谁知你飘然长逝抛了我,闪的
我举目无亲成孽障。从今遇有为难事,你叫我向谁言讲向谁商?”老秀才越哭越哀如酒
醉,陈奶奶低头无语泪千行.黎素娘忍恸含悲劝父母,门外边来了仁慈周善良。
外面叩门,素娘说:“爹爹别哭了,周伯父来了。”秀才只得住了悲声,出去开门。老者抱着德让遗下的被衣等物,走进房中,一宗一宗付了,这才坐下吃茶叙话。那取银子的事情,老秀才说了一遍。老者点头叹气说:“罢了,这也是贤弟你的命运使然。但只如今家中停口棺木,甚是不便。常言亡者入土为安,莫如早早打发出,也完了这件大事。剩几两银子挪出几两,合在小铺中作本,每月得些利息度日。侄女弟妇若会针工,待我揽些生活,也得几钱银子的手工,就可以糊口了。贤弟以为何如?”秀才说:“小弟此时如在醉梦,承兄厚爱,所教自当从命,还望兄长替弟料理料理。小弟这两条腿久有疾病,这回一发疼痛,举步都觉艰难了。”老者点头应允。
到了次日,周老者请了一位阴阳生,择了日期。此时秀才两腿肿痛,躺在床上不能动转。全亏周老儿一力照管,糊了几件冥器,雇了一顶棺围,四个吹手,与德让棺发引。秀才在床上躺着,大哭了一场。陈氏母女坐两乘小轿,送出宣化门外义地埋葬。计点所剩之银,不过十七八两,拿出十两交与周老者作本,每月分些利息,买柴粜米,将就度日。又是初至京中,油盐酱醋都是钱买,这一点来头那里接济得上?不上半年,把那十两本银也就用尽。老秀才腿疾时好时犯,看看成了废人。岂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也是黎素娘前因造定,遇今世的颠沛循环,那陈氏奶奶忽然患起病来,十分沉重。素娘着忙,求神问卜,请医服药,岂知大数该然,百般无效,到了八天上,辞世去了。当此时一无所有,父女二人,计无所出,只落得相对哀哭。悲苦之状,一言难尽。
正在万难之际,周老者拿了香纸前来吊奠。行礼举哀已毕,素娘叩谢了,站在一边掩面哀哭。老秀才此时又犯了病,在床上歪着,让坐道:“小弟有贱恙在身,少礼取罪不少。”老者说:“贤弟至交,何出套言?请问弟妇的事,我看这个光景,想来还不曾预备。”秀才流泪道:“兄长,不但衣衾棺椁全无,即目下就是釜底生尘了。向蒙兄长时常周济,小弟此时难再腆颜。但事出无奈,还是求兄指教。”老者说:“贤弟说那里话来!
我当年赖有祖遗薄产业,家内常存几贯铜。只因生性多愚蠢,竟把资财看得轻。大
凡那人逢患难都帮助,无论亲疏友共朋。最爱出头管闲事,与人合事我出来。费力花钱
全不惜,诸凡只愿两公平。张家有事求我办,李家来烦我也应。这家来了那家去,跑的
我无暇吃饭腿生疼。这几年中偏有故,大事连出十数宗。发送先兄与先嫂,侄女侄男把
婚成。银钱花费无其数,只落得少入多出后手空。有些田产都折变,只剩这馒头铺内小
经营。贤弟你这事若在前几载,还可以有个商议与调停。逼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非我
为人无始终。我方才万想千思还半晌,今到有一线挪移你可从。”秀才听至这句话,口内
长吁唤长兄。
“兄长,小弟此时方寸已乱,兄有高见,就请指教,那有不从之理?”老者说:“我如今想起一个人来,先去求具棺木,殓了弟妇再说。”秀才说:“此系何人?住在何处?”老者见问,叫声贤弟:
“说起此人天下晓,这位爷原籍燕地在渔阳。姓高官名讳廷赞,轰轰烈烈在朝堂。
广积阴功行方便,怜贫济苦悯孤孀。施舍芦席与棺木,不能嫁娶助成双。总是武将心慈
善,官高不傲性温良。这京中多少贫人沾恩惠,那个不知镇国王。所行的好事言不尽,
受恩人无由答报只焚香。祝求他桂子兰孙百世茂,夫妻福共海天长。待我去央烦他府中
傅总管,转达老王爷求助帮。把你这苦恼情节细细表,我管保不独棺木还要赠钱粮。愚
兄虽然想至此,素知你秉性孤高最好强。还恐你多心空计较,因此与你慢商量。可行可
止拿主意,小铺无人我事忙。”秀才还未回言语,转过佳人黎素娘。
素娘含泪上前说:“伯父指教的这条明路,正所谓昏夜得灯。母亲现今未殓,求口棺木,也免得露暴尸骸。我父岂有不愿之理?”秀才说:“虽则如此说,只是又要重劳你伯父,使我实实不安。”素娘说:“孩儿看他老人家也未必是施恩望报之人,爹爹到不如从直为妙。”老者连连点头说:“好位聪明姑娘,出言敏捷,将来一定有些福分,不知可曾许了人家么?”老秀才长叹一声,说:“若提起他来,又引起小弟一块心病。德薄无子,膝下只有他姐妹二人,长女嫁在本乡,我只说带他至京择一才郎招在家中,以娱晚景。不料变中生变,耽延至今,年已二九,尚然待字。这件事少不得将来还是求吾兄操心。”老者点头应允。
当下周老者急至松竹巷镇国府,见了傅总管,就把黎秀才求棺的苦楚代表了一番。傅总管原来与周老儿相识,遂让进房中,吃了茶,同至黎家看了虚实,方才回见老爷。原来镇国府舍棺木芦席有个旧规,却是高公吩咐过的:大凡有求者必须亲察确实,方许给与,不然恐为匪人所骗。当下傅成回府,进内禀事,正遇高公书房看书。傅成向前打千回话:“禀千岁:今有山东秀才姓黎,住在水月庵旁,家贫妻丧,求助棺木一口,请爷示下。”高公问:“你可察看明白?”答:“是小人亲自去来。”遂把黎秀才的景况细说了一遍。高公听毕,说道:“既是这般寒苦,死者虽然得了棺木,活者何以为生?为人须为到底,你可到库房支取二十四两银子,用四两买口棺木与他,那二十两叫他做个小小经营,还可将就度日。吩咐他不可浪费。”傅成答应,到了库上支了银子,同周老买了棺木,叫几个闲人抬至黎家,将那二十两银子亲手交付秀才。将高公所嘱之言说了一遍。老秀才这一番感激,一言难尽,向总管千恩万谢,托他在千岁面前致意代表。总管立饮杯茶,告辞而去。
老秀才得了银子,真是绝处逢生,买了一件青绢棉衣、一条素裙,布衾布褥,烦过周奶奶来帮着素娘,把陈氏装殓已毕。请阴阳择了吉日,雇两乘小轿,周奶奶陪着素娘,老头儿步行送出宣化门外,埋在德让左边。掩土已毕,大家回来,打发抬工人散了。素娘整了一桌酒菜,把周老夫妻让在上面,把盏道乏。老夫妻领了几杯,告知而去。自此之后,父女二人形影相吊,孤孤凄凄,是十分惨切。
此时正遇残秋候,冷露金风天气凉。素娘针指床前坐,秀士观书歪在床。阶前落叶
纷纷堕,篱下菊花点点黄。四壁蛩吟声断续,天高雁叫动人伤。他父女,愁度时光无令
节,薄粥淡莱过重阳。流光快,日月速,看看又到仲冬初。酒淡寒深不耐冷,心悲意懒
梦糊涂。雪散琼花陋室满,梅开玉蕊暗香浮。度残冬全凭针指帮薪水,又到了冬至阳生
气候舒。处节至,庆新春,火树星桥爆竹鸣。东邻歌唱西邻醉,南巷繁华北巷丰。惟有
孤单双父女,垂头落泪在房中。菜羹米饭过新岁,炉香盏水敬神明。九九尽,春又来,
碧水东流桃杏开。清明祭扫无车马,也只好望空焚纸尽哀怀。又谁知秀才脚气逢春犯,
这一回十分利害起不来。连着那饮食汤水都不进,这不就吓杀黎氏女裙钗。佳人怕,暗
悲伤,又虑天伦又想娘。芳怀委婉愁千缕,杏脸常湿泪千行。金钱刺处心随痛,素线牵
时恨共长。为愁薪水勤针指,强理残绒倚绿窗。见天伦伏头不起恹恹睡,气短神虛面色
黄。这佳人提心吊胆身旁坐,只见他慢慢睁睛唤声素娘。
老秀才沉睡多时,忽醒转来,眼望素娘,叫声:“我儿。”素娘连忙答应,问道:“爹爹有何话讲?”不知秀才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傅总管托访名姝 黎素娘甘守侧室
且说素娘见父亲这一次犯的利害,饮食少进,面容消瘦,还有些昏沉模样,不免心中害怕,守在身旁,总是流泪。老秀才也自觉沉重,对素娘说道:“生死乃一定之数,我儿不必伤心。你去把你周伯父请来,我有要紧话说。”索娘说:“大街上孩儿怎好出头露面?”秀才说:“你从门缝张看,他若出铺,你隔门唤他便了。”素娘依言站在门内,等了多吋,只见周老者自东而来。素娘把他唤住,一同进房。看见秀才面容黄暗,病势恹恹,叹息不已。素娘说:“求伯父请个医生与我爹爹调治调治。”秀才连连摆手说:“千万不必,我这残病是治不好的了。我请你伯父前来,为的是有要紧的事相商。你且烹杯茶去。”素娘答应,转身而去。周老者说:“贤弟有什么话讲?”秀才见问:
不由的一阵心酸难忍耐,泪似珍珠往下淋。哽咽半晌呼兄长:“你今竟是我亲人。从
前之事难答报,受过我兄莫大恩。小弟惟有心知道,客套俗情不必云。我今自觉多沉重,
残生难保不归阴。死生有命全不怕,惟惦着少父无娘这孽根。孤身幼女将谁靠,谁是他
丹心着己人?房屋租限看看满,叫他何处去安身?家徒四壁无生计,却将什么度光阴?
这些为难还罢了,须知女大必当婚。已交二九单一岁,摽梅久过在闺门。趁弟尚有这口
气,求兄长执柯急速觅良缘。也莫讲门当与户对,也不有行茶与聘金。只挑个良善人家
好女婿,只要郎才不怕贫。完他这件终身事,纵然弟死也甘心。”秀才说至伤心处,斯文
二目泪纷纷。叹怀仁慈周老者,口内长吁把话云。
说:“贤弟,谁无个三灾八难?不可过虑。脚气症候,犯过就好了。至於侄女之事,自有个一定的姻缘,也不必着急。”
正说话间,索娘端上茶来。老者接茶在手,看了素娘一看,点头不语。秀才说:“兄长何故欲言不言?”老者说:“贤弟方才说侄女之事,如今到有一个绝好的人家,说出来恐贤弟见怪,故此踌躇。”秀才说:“兄长说那里话来?你我异姓骨肉,弟之小女,即如兄弟之令爱,怎说‘见怪’二字?”老者说:“我今早因有点小事,到松竹巷尹家店去,遇见高府总管,说起话来。他说奉夫人之命与千岁觅一位如夫人,托我替他仔细察访。我意欲成全了侄女之事,恐你不愿。咱弟兄商议,可行可止,再为作主。”原来这一段话。就是上回书所表杨夫人吩咐总管访买女子第二日之事。
当下秀才见说,遂问道:“王府娶妾,只消吩咐官媒一声,怕无有千百个女子,何用宛转托人?”老者说:“贤弟有所不知,这话我也问过,他说夫人治家严正,最不喜那出千家入万户的花媒油婢,此因乏嗣,比别者买妾不同,必须觅一良家闺秀,还要德性温良,容颜端美,他日生子,定肖其母,接续香烟,承袭爵位,关系非小,所以不用官媒。”秀才说:“替夫买妾,夫人之贤德可想而知了。但不知这位王爷多少年纪,房中可还有姬妾无有?说与小弟知道。”
老者说:“若要提那高千岁,京中那个不知他?位列当朝官极品,忠正廉明实可夸。
又武全才人品秀,今岁青春二十八。只为膝前无子嗣,夫人贤惠觅娇娃。夫妇同心双乐
善,救活了无数孤孀贫苦家。这王爷或在街前常看见,生来的英武神威貌俊拔。侄女与
他成婚眷,逼真是女貌郎才两朵花。去年时我与弟妇求棺木,傅总管让至别舍去吃茶。
家丁们全无势力多和气,果然是,主善仆良话不差。姑娘若还有厚福,过门一定见兰芽。
一品封章都有望,目下偏房怕甚么?贤弟若还无挑剔,我就作月下冰人把赤线拿。”老者
之言还未尽,黎秀才变忧成喜实堪嘉。
秀才甚喜,道:“我当是谁,原来就是我父女的恩人。小弟正自愧感,无可为报,今承兄长指引,小女若得侍奉箕帚,使他报葬母之德,也少伸小弟一点感恩之意,正所谓天从人愿。就烦兄长前去,见了总管,就说一分聘金也不要,择个吉日娶去便了。”周老者说:“既然如此,待我就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