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当下车轿齐备,小姐上了大轿,青梅、梁氏及两个仆妇四乘小轿,郑昆、张和、王平俱是骑马,押着盒担,在前引路。

    出了麒麟庄一座,三里之遥快似云。不多一时就来到,行舍门前轿落尘。仆妇掀帘
  请小姐,入坐吃茶用点心。佳人摆手说:“不必。先拜祠堂去上坟。”家丁奉命坟内去,
  摆设香花把祭礼陈。小姐下轿移莲步,仆妇丫鬟后面跟。这小姐一边走着抬头看,秋波
  四望细留神。但只见闺墙一带依山势,明堂石柱配茔门。旗杆高立朱红染,朝天石兽两
  边分。杨柳数行高百尺,蔽日遮天满地阴。进了茔堂门朝里走,千株松柏碧森森。翠柏
  参天摇凤尾,苍松形似老龙身。白石群兽排左右,刻字碑碣紧靠坟。象牙白石桌似玉,
  设到香花五鼎新。这小姐先从始祖坟头拜,挨次儿祭奠磕头把纸焚。然后祭奠杨诰命,
  佳人拜倒泪纷纷。叫了声:“亲娘呀,高梦鸾今日回家来上坟。念孩儿父在边庭娘早去,
  外家扶养到如今;念孩儿满怀的委曲谁能晓,我娘的英灵不远定知闻。梦鸾默祝三件事,
  望娘亲暗中保佑各随心。第一件,天伦早早归故里,干戈平净罢烟尘;第二件,请示双
  印生合死,孩儿也好把他寻;第三件事,梦鸾年幼多孤苦,保佑我似玉如冰无祸侵。想
  娘亲一生才志谁能及,千万的莫叫为儿不如人。”这小姐,越哭越痛心如碎,身背后哭坏
  家丁仆妇们。

那些家丁仆妇见小姐哭的惨切,又想起先夫人的好处,又因近来受姓伏的不平之气,三事齐攻,悲怒交集,一个个跪在后面,俱各放声大哭。直哭了个天昏地暗,哀声不止。青梅恐小姐哭伤,与梁氏一同向前苦苦把小姐劝至行舍歇息吃茶。

  坐了一回,小姐问道:“那看坟的老任为何不来见我?唤了他来,我有话问他。”王氏答应而去。去不多时,转来回说:“王平去唤他,见他那里锁着门,没在家中。此处无有邻居,无处问他的去向。”小姐沉吟一回,复又问道:“他时常咱家走动,其为人光景怎样?丢公子的那日,他可曾出府?”梁氏与两个仆妇一齐说道:“丢公子之后,他还与二夫人作了几天伴儿,听见他哑叭小叔子病了,才家去的。素日为人殷勤小意,知轻识重,也是个向热的心地。我们见丢公子的那几日,二夫人啼哭,不茶不饭,他也跟着我们泪道儿不干的。”列公,大凡世上无论男女,巧言令色,口是心非之辈,最难测度,那任婆子就是这一流人物。心比蛇蝎,口似沙糖,见人说阳话,见鬼说阴话,看风使舵,诡计百出,满心里要杀你,见了还是一团春风和气。那黎素娘虽然聪明,性情忠厚,被他那一番假意虚情哄信,拿他当个好人,再也猜疑不到是他弄鬼;何况仆人下愚之材?所以镇国府中男妇家丁,不但不疑,个个都信服他。今日小姐究问,因此这一番回答。当下小姐闻言,心中暗转:“听他们这话,那老婆子是个好人也未可定。”复又思道:“过耳之言,未足深信。谅他们这些蠢材也不能洞见人的肺腑,除非我自已看看才能辨出贤否。”因又问道:“不知他什么时候在家?”梁氏道:“他是个八只手的人,流水介说媒接喜,那里不去?新近又学会了瞧眼看痘,不是张家就是李家,整日的无个闲空,那里捉他的时候呢。”小姐说:“你说与家丁们,勤来找找,他若回来时,即唤至府中见我哦。”梁氏答应一声,吩咐出去。小姐又吃了一杯茶,起身回府。

  伏准在大门以外,随轿至中门下轿,伏准向前打躬陪笑道:“贤妹回来了?今日天气小寒,不曾凉着么?”小姐以礼回答,一同来至上房,见过了伏氏夫人,大家归坐。伏准在一旁安安详详坐了一坐,塌着眼皮儿,躬身告退,就往前边去了。小姐与夫人说了几句话,也就回转兰室。

  这里夫人向蜂儿说:“只怕是哭来着,看眼皮儿有些肿肿儿的。”蜂儿说:“吃饱了不饿,那是一定的礼。难为你老还要跟了去呢!到那里人家仆到先夫人之坟上诉委曲,道烦恼,亲娘长亲娘短,一阵大哭,我看太太那时还是听着,还是劝?”伏氏说:“我也想到此处,既到那坟上,无有不哭的。我不过那么说一声儿,难道真去?就是我看见亲娘的坟也要哭一场。”蜂儿睁着一个眼,合着一个眼。摇着脑袋,笑盈盈的说道:“自然哭吗,亲妈要哭,不是亲妈可就少哭哩!”这里主仆房中说话,不防青梅与小姐取手帕,走至门外,全然听见。未知青梅进房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十二四回


  第二十三回 风檐下絮语关情 雪地中梅香比武

  且说青梅至上房来取手帕,听见蜂儿正自与夫人说长道短,自揣不便答言,拿了手帕,出房而去。

    这青梅一边走着心暗想:“这贼人果然可恶了不的,从中说这两句话,姑娘来了能几
  时?为仆道理全不晓,素日人情可想知。我方才若要当面将他问,干碍着夫人使不的。小
  姐闻知定着恼,一定怪我错规矩。不如隐忍不说破,小姐的跟前也莫提。等他再要胡作
  怪,想个良谋巧妙机。将他槌打三五下,我看他还敢胆大把心欺!”这丫鬟自语自言朝外
  走,只听得对面人言把语提。

“青妹子,你自已捣什么鬼呢?”青梅抬头一看,却是张和的妻子王氏、王平的妻子孙氏迎面来了。三个人站在一处,青梅说:“二位嫂子问我么?我方才到上房去,听见蜂姑娘如此这般在夫人面前播弄是非,我打算着要摸索他一顿,又怕小姐着怪。”王氏看着孙氏笑道:“他还打人家,那里不知还要打谁呢!”青梅瞪起眼来说:“他要打那个?”王氏说:“因昨晚小姐叫你赏他嘴巴,你就要动手,又瞪着他,今早坐在尉房里,又是骂又是说。”孙氏说:“他二婶子别说了,别说了,看气着青妹子。”青梅说:“他骂的什么言语?”王氏笑道:“孙大姐不叫我说么。”青梅说:“不说我踩你的脚尖子。”王氏一边笑,一边躲,说:“不要动手,等我告诉你:说你狗头子大,小鸡子大,狗仗人势,就要打人,不看小姐分上,提溜起来就摔杀。”青梅说:“真个如此说来?”孙氏说:“如何?我料着你也不行。”青梅说:“怎么不行呢?”孙氏说:“打不过他,他那身量不亚如母大虫一样,你如何是他对手?依我说,妹子,骂叫他骂去,忍点气儿,撂开手罢。”王氏说:“妹子,你可提防着他些儿,冷不及叫人家捉住摔杀,可惜了儿的小命儿。”青梅被他二人激的冷笑连说:“二位嫂子看着,我要不教训他一顿,再不望你们说嘴。”王氏说:“你才来了两天,他也指望像我们一般的降下去。”

  青梅说:“他素日都是怎样的一个坏法?”二人一齐说道:“自二夫人死后,他就红起来了。在主子面前只说别人不是,总是他好,声张出来,令人受责,他却洋洋得意,讨好出尖,抓乖取巧,一言难尽。”青梅说:“夫人的光景我看着到良善。”孙氏说:“虽不利害,那不理人的脾气儿可也够人受的了。也不大打人骂人,人有功劳,笑笑儿拉倒;人有了不是,也不重责。不似先夫人在日,赏罚分明,到叫人痛快。”二人说至此间,把眼圈儿一红。青梅说:“兔死狐悲,一样的人,何苦如此?”王氏说:“罢呀,妹子!待我们还是高等儿呢!像他李婶、赵婶在厨房里伺候,一点儿应奉不到,一阵旋风走来,指着脸子大骂,只得笑脸陪着他呢。厨子、端菜的、烧火的,那一个不怕他?只郑大叔、梁大婶子敢合他顶顶儿。这如今买东西的银钱都是从他手中发出来,再也不与个足数儿,买了来,夫人到不挑拣,偏他嫌好道歹,骂骂咧咧,只好受他闲气。还有劳勤那害寒病的外了丧的杂羔子,时常调唆他们少大爷打人骂人,要他一点,登时就是一把邪火。”孙氏说:“如今咱镇国府还想似当初二位夫人在时过那样太平日子,是再也不能了!”王氏说:“只念着佛保佑着千岁回来就好了。”青梅说:“这劳勤合蜂姑娘正是一对坏种,夫人何不把他二人女貌郎才配为夫妇?”王氏说:“好话呀,人家嫁奴才小子?那年伏舅奶奶不中用了,我跟了夫人去,舅奶奶临终那一日,哭哭啼啼,拉着夫人的手,吩咐了好些话。后来说,蜂儿那丫头是咱们有功之臣,是我的乾闺女,姑奶奶千万寻一个乡宦好人家聘他出去,当个亲戚走动着,我死了也闭眼。”孙氏说:“真是这等说来着?我怎么没听见?”王氏说:“我也是影影绰绰的听了几句,不大真切,赶我进去,就不说了。”孙氏说:“怪不的任奶奶那一向东颠西跑的说媒,那一日我也听个话尾儿,听的任奶奶说乡宦主儿都知道咱这里无有大姑娘,究问的我没的说了,只说是太太的家下侄女儿,那里说等打听真了才说呢。又听蜂丫头说,扯他妈的臊。想必就是这胡子药。王氏嗤的笑了一声,说:“越好撕了没羞耻的娼妇嘴巴骨罢!等着嫁乡宦,再活廿五岁可就该着了。”青梅说:“他有什么功劳,主母这等的高抬?”孙氏说:“想来……”三人正说的高兴,只见梁氏走来说:“你们三人在此作甚?青梅侄女,小姐叫你呢,快去罢。”青梅闻言,不暇再问,连忙回转香阁,孙、王氏也就走散。

    小青梅自此留心观动静,听他的词意看他的行。亲见亲闻非一次,全然默记在心中。
  光阴似箭如梭快,不觉归家两月零。仲冬之候天寒冷,这一日,乾坤改变刮东风。纷纷
  碎剪鹅毛坠,万里山河被玉蒙。次一日,雪住风停晴日暖,几点梅珠白衬红。院公郑昆
  夫妻俩,带领着仆妇家丁到园中。扫开路径除积雪,暖阁中安放红炉设绣屏。为的是预
  备夫人与小姐,观梅赏雪好陶情。家丁们收拾已毕出阁去,老院婆孙王二氏在阁中。扫
  地垂帘添兽炭,焚香挂画把茶烹。正是收拾还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唤一声。

“众嫂子们哪,夫人说,多少生活,这半天还不曾收拾完吗?叫我看你们来了。”说着,掀帘进来,却是蜂儿。梁氏说:“冻手冻脚冷哈哈的,才生火这就完了。”蜂儿一屁股坐在床上,把手向火盆上烤着,说:“不像来了位小姐,到像伺候主子的一般。大相公更敬奉的利害,买这个送了去,买那个送了去,我也无见赏出个热屁来。前日更可笑,大冬天叫我送把扇子去,是什么糖不虎的真笔,价值千金。我又说不上来,招的小姐笑个够。青梅那小娼妇儿更会凑趣,点着头儿说:糖不虎的东西你拿着他也不怕烫焦了手?小姐也不说好歹,叫我拿回来了。”梁氏笑道:“想是唐伯虎的字画,你记错了。”蜂儿说:“是呀,谁说的上那糖虎蜜虎来?就是在早起,巴巴叫我告诉小姐,教着我说:‘你到那里就说是大相公说的,令人洒扫暖阁,请妹妹观梅雪,解闷小饮,随意吩咐,或今日或明日,好令人伺候。”王氏问道:“却是几时来看?”蜂儿晃脑袋说:“白费了少大爷的好心了!小姐说身上不爽不来,又叫太太亲身去了,说是不好,慢怠出房,还是不来。”

  梁氏三人见他词意不佳,俱有不平之意,又不敢得罪于他,却又恨他不过。

    那王氏望着孙氏一努嘴,含春带笑叫姑娘:“妹子你不提到此,我们也不讲其详。从
  来自有小敬老,我看着太太十分无主张。”孙氏说:“若要依我愚拙见,趁他才来早早降。
  并非你我胡谈论讲大礼,女儿应当该怕娘。”蜂儿拍手说:“不差,我是为此气的慌。姑
  娘家在家娇养性儿惯,到了人家不妥当。”王氏说:“姑娘娇傲还罢了,还有一位傲香梅。
  不识顽笑面更冷,瞪起大眼似阎王。”蜂儿听见投机话,心中欢喜乐非常。说是:“大婶
  大嫂都曾见,那日晚上当不当?小姐要审任婆子,我说句公平话儿又何妨?姑娘动怒就叫
  打,那小妇横眉竖目手高扬。我若不是惧家法,就合贼人斗一场。看他不过鸡子大,敢
  讲利害逞强梁?有朝一日对了景,不打他个稀烂也平常。”孙氏见他说高兴,凑至跟前把
  话帮。

说:“蜂妹子,你是个好强人,自进了这门,谁不敬你?要教这小丫头子夺了翠去,可不完了?真个的,你多咱当顽儿合他试试。”蜂儿说:“我听见老说别人会什么五艺六艺的,万一打不过他,到叫他越得意。”王氏笑道:“无有的话,身大力不亏,你有他半高,他比在你跟前,尤如绵羊斗虎一般,压他个斛斗,还讲什么动手?”孙氏说:“我看他那小身量儿,我也治的住他,别说你咧!”

  正说未了,只听门外叫声:“郑大婶在这里么?”梁氏答应一声。青梅说:“小姐叫我告诉你,说与郑大叔,看好天气,把那两匹马扣备好拉进园来,小姐要玩解闷。”梁氏答应:“晓得了。”孙氏连忙迎出来,看着青梅,一边使着眼色,一边招呼说:“妹子进来坐坐,暖和暖和。”青梅说声使得,一面走入阁中。梁氏、王氏一齐欠身让坐,说:“来罢,烤烤火罢。”蜂儿似动不动的说:“请坐呀。”青梅坐下说道:“今日好冷天气,走了这几步,把手冻的冰凉。”蜂儿笑道:“谁家会武艺的人也怕起冷来?”青梅说:“会武艺的人不能挡笑,除非长一身二指厚的肥膘可就不怕冷了!”孙、王二氏掩嘴而笑。蜂儿说:“也不是那们说,青妹子是京里的人,莲花盆内住惯的,娇皮嫩肉,不似咱乡庄村野,皱皮粗肉,风吹日晒,不以为异。”梁氏说:“果然青侄女儿不但此肉白净,比在一处也比你们清秀好些。”青梅说:“清秀也罢,村粗也罢,只要有福。就好像我这下流之才,只好当一辈子梅香;要像蜂姐姐有才智心胸,有功于主,太太一喜,认个乾女儿,挑个乡宦人家聘了出去,嫁个王孙公子,转眼就是大大的夫人!”蜂儿满脸通红,心中暗转:“这小贱人话中有因儿。”遂把眼看着孙、王二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