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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奇女
单守仁怜妻疼子心中惨,长叹一声叫老天:“瞎弟子前生造下什么孽,终日家如在阴
曹地府间。不如早死得乾净,免的受罪在人间。独自一人还罢了,偏有那娇妻幼子把心
连。”说着又把贤妻叫:“你听拙夫几句言。目今已至深秋候,再挨半月是冬天。一日两
餐且不足,你想么那有冬衣布和棉?饥寒怎把严冬度,咱三口儿一定赴黄泉。与其一处同
守死,不如活变且从权。贤妻你才二十九,三十未过是青年。寻一个年貌相当良善主,
把成郎带去在身边。孩儿也可得活命,我也得些财礼钱。彼此免受饥寒苦,咱们三口尽
安然。贤妻既念夫妻义,替我抚养小儿男。成人是我一脉后,感念深恩重似山。听我良
言如此作,就算你疼夫将子怜。奉劝贤妻休固执,不可痴心还像先。除了此计无别策,
势到了至急为难万万难。”守仁说至伤心处,这不就痛坏佳人平佩兰。
平氏听得丈夫之言,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哭了半晌,方才说出话来。
悲声惨切呼夫主:“苦苦逼奴是怎的?这话说了好几次,絮絮叨叨今又提。你今虽然
身贫苦,难道说不念糟糠结发妻?冻死饿死都是命,何苦活散与生离。奴家虽是庄农女,
也知妇道贵从一。三贞九烈不必说,四德三从也自知。好歹和你一处混,至死不作二人
妻。你只说得些财礼救眼下,要知道将来也有用完时。到那时饥寒依旧亲人散,只身独
自更孤凄。倘有个头疼脑热谁伏侍,那一个与你缝补破衣?双目失明难动转,自己又不能
煮饭吃。劝你不必胡思想,宁心耐性强执持。熬的孩儿成人后,他自然养活亲娘瞎老子。
即便到了尽头路,情愿同死在这屋里。自今再要说此话,我寻个无常先告辞。”守仁听得
妻子话,纷纷落泪把头低。平氏正自劝夫主,只听得吧吧声响打门急。
平氏擦泪,隔着破窗一看,只见一人站在门外,怀中抱着个红物,手拍篱门,口中大声的哼哈。守仁说:“你出去看看,是什么人叫咱的门呢。”平氏说:“我看见了,是个哑叭,还抱着孩子呢。他那意思怕是要避避雨儿。”守仁说:“你快放进他来,一个残疾人又抱着个孩子,大雨地中,那不是方便?”
平氏闻言,连忙走至堂屋,问道:“你可是走路的,要避雨么?”哑吧点头儿。平氏开门,一同进来。守仁也走在堂屋说:“哑大哥,东屋里坐了罢。”哑叭抬头一看,原来是个瞽目,年约三旬上下。那妇人面容端好,穿一件青布旧衫,虽然补纳,却十分的乾净,看光景知是两口儿。遂把公子放在东屋炕上,回身走出,向守仁、平氏一面哼哈作揖。平氏还着礼说:“夫主,哑大哥与你见礼呢。”守仁连忙还礼说:“我是个失目之人,多有怠慢。我到好笑,一个失目,一个咽哑,今日有缘会在一处。我会说话又看不见你,你看的见我又不会说话,也不能盘桓盘桓。大哥,那屋里坐罢。”哑叭点头含笑,走进房来哄公子。
摸了摸,土坑冰凉无暖气,周围墙壁挂灰尘。粗使家伙无一件,那地下只有湿柴十
数根。窗櫺无纸芦席垫,一领蒲帘配破门。哑叭点头心暗叹:“看他这般光景比我贫。”
思思想想天将晚,那雨儿滴滴点点到黄昏。“这炕冰凉怎么睡?只怕冰坏小官人。我何不
脱下衣衫铺上了,小被儿严严盖在身。我坐在里边将风挡,将就一宵到早晨。”哑叭想毕
上了炕,灰尘掸去解衣衿。打扫乾净铺盖好,卧下了临凡东斗星。将身斜倚南窗下,睡
梦留神加小心。不觉的天晴雨止东方亮,只听得平氏西屋开了门。
次日天明,哑叭起身,见红日东升,天已大晴。平氏开门出来,哑叭哈哈了几声,作揖致谢,回身抱起公子,出门而去。单守仁因昨未得晚饭,饿的体软心慌,还在炕上躺着。听的哑子去了,遂问平氏道:“外面晴了么?你烧点热水我喝几口,洗洗脸儿,好出去作买卖。”平氏说:“天虽晴了,只是地下泥泞的狠,如何走的?你且等等再去,我先烧水。”说着走进东屋来取柴。一脚踏着一件东西,弯腰拾起,沉重非常,却是一个破口袋子,里边沉甸甸的不知何物,倒出来一看,手巾包裹,打开手巾,却是一锭黄金、两个元宝。平氏忙忙走至丈夫面前说:“你摸摸个东西,必是哑叭掉了去的。”守仁伸手一摸,大惊道:“不是他掉的是谁?你可看见他望那个方去了?”平氏说:“上了山坡,望东北方去了。”守仁说:“你快拿我的明杖来,待我赶上还他。你想他一个喑哑之人,抱着一个孩子,行此远路,又不知他为着何事;况且又是掉在咱家,并非失手于路上,倘有性命之忧,岂不是咱们的罪过?”平氏说:“你我虽贫,此不义财帛。夫主之言最是,料他去尚不远,快去追赶。”说着递过明杖,单守仁忙忙出门。仗着是自幼儿走熟的路径。
他这里拖泥带水朝前赶,口内高声叫哑兄:“快些回来有话讲,丢了东西且慢行。”
一面赶着一面喊,上了山坡足不停。虽然当年是熟路,怎奈他双目失明记不清。又搭着
山石拌脚泥沙滑,又是个偏坡不好行。荆棘牵衣树阻路,转弯的去处是深坑。脚下一滑
站不稳,哎呀不好,翻筋斗跌了个倒栽葱。一跌溜在坑里去,跌的他两耳生风遍体疼。
定性多时扎挣起,口内长吁叹一声。
未知守仁怎生得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十六回
第十五回 守志守仁轻财重义 黎氏伏氏醉死梦生
且说单守仁因赶哑叭跌入坑中,幸喜这坑中土多石少,又着了雨。泥是软的,虽跌了一下,却不曾受伤,不过昏了一回,就醒将过来。只得站起,明杖也不知那里去了,少不得慢慢摸着寻找出路。止望爬了出去,怎奈脚下又滑,又有许多碎石子,摸在这里,摸在那里。不是碰在树上,就是撞在荆棘上,扎的两手生疼;不是被石子绊倒,就是被泥水滑倒。这坑有丈数多深,刚刚摸着一块石头,遂用手拍了结实,尽力望上一扒。谁知那块石头一半在土中盘着,被雨淋湿,一个人望下一曳,如何擎得住?咕咚一声掉下来了,把个单守仁跌倒。弄的浑身泥水淋漓,犹如打泥母猪一样,在这坑中转过来转过去,爬起跌倒,再也不得出路。
一连数次皆如此,跌的他怒满胸膛冒火星。翻身坐在尘埃地,大叫:“苍天在上听:
单守仁平生未作欺心事,为什么诸凡雪上又加冰?拾的金银不吞没,恐因财物把人倾。急
急赶来非歹意,到惹的神天见怪灾星。掉在这里出不去,总然喊叫有谁应。从昨至今未
吃饭,饿的我阵阵烈火把心攻。我若是作歹为非该现报,难道说好事也不容瞎子行?何时
才等人来到,妻子受饿在家中。又想起家中光景实难过,活在人间待怎生。半路失明成
废物,料想发迹万不能。何必单等冻饿死,另去投胎是正经。”守仁越想无出路,一腔怨
气把心攻。翻身站起身朝后退,一头碰去拼性命。谁知碰在荆棘上,刚好刺的右眼睛。
哎哟一声痛难忍,鲜血直流满面红。
只因这一扎,却扎出奇闻来了!他拾金不昧,这一段阴德非小,登时上帝垂佑,赐福消灾,现示其报,那荆棘尖儿不歪不偏,恰恰扎在单守仁的右眼珠儿上,把一个螺蛳盖儿轻轻挑去,露出瞳人。那一汪余血,合着服泪流了下来,疼痛难当,也顾不得寻死,一屁股坐在地下,抚着眼不住的擦泪,口中声唤连天。半晌止了疼痛,只说:“罢了,罢了!这一扎越发的瞎了!”口中说着,把眼一睁,“哎呀!我怎么看见东四了?是了,是了,想必我方才是碰死了。记得素日作梦时都看的见,这死了与作梦一样,一定是死了,死了!”复又东瞧西看一回,见那山石树木明明都在目前。犹疑半晌,不知是死是活。“哦,有了!听得人说鬼不知疼,我何不试试?”遂把个手指头放在口中用牙一咬,咬个生疼,心中欢喜非常,大叫道:“我可好了,真不瞎了!”咕碌跳起来,面南跪倒。
响头不住连连叩,阿弥陀佛念千声:“老天果然有报应,今日如出地狱门。方才弟子
多冒渎,枉生抱怨是胡云。该死该死真该死,求恕无知草木人。念我贫穷无可报,也只
好早晚磕头答圣恩。从此分外存忠厚,自有昊天看的真。”拜罢平身忙站起,看了看,上
下浑身泥水淋。帽子踏到泥里去,明杖跌折两半根。自己点头不住笑,叫了声:“两世为
人单守仁。若不是这点善念蒙神佑,怎得枯木又逢春。”他这里自言自语惊又喜,忽听得
喊叫之声震耳轮。
这来的正是哑叭任守志。原来他从单家出来寻找饭店。到了前安镇大街上饭店中,哄着公子吃完了饭,走堂的算了帐,要拿钱开发。伸手腰中一摸,不见了口袋子,这才想起来昨日脱衣与公子铺盖,一同放炕上,忘记带上。不由吃了一大惊,登时心头乱跳,忙忙把公子手中一个小银镯子摘下来与堂倌,抱起双印,两脚如飞,奔回旧路。
任守志惊慌失色回里跑,心内着急不住喊。自己暗暗骂自己:“该杀该死臭奴才!若
干的金银非儿戏,你怎不着意留神惦在怀?千里长途无盘费,只恐饿坏小婴孩。这一回去
将银找,只怕他们吞起来。我看他那般寒苦艰难样,岂有不爱这宗财?我又喑哑不能讲,
难以分析辩明白。”守志想到为难处,急的他,连喊连哭泪满腮,顺着旧路回里走,绕过
松林上山崖。坑中惊动单义士,他这里手扶柳树把头抬。
此时单守仁坑中看了出路,手拉着树枝,才要往上扒,听得哭喊之声,哑叭正走至坑边,守仁看见是他,心中大喜,招呼道:“哑叭大哥,可是丢了银子子么?不必着急,是我拾着了,在我家放着呢!快跟我取去就是了。”说着,扒上坑来。哑叭一见,倒吓了一跳。只见他浑身泥水,脸上又有血痕,光着脑袋,把纲子歪在一边,头发上粘着些败叶黄泥。听话儿是单先生模样,声音都像,就只多了只好眼。不由心内老大的惊疑,用手指着守仁右眼,不住的哈哈。守仁心下明白,叫声:“哑兄,你莫非儿见我睁开这只好眼,不敢认我么?”哑叭连连点头。单守仁遂把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你那金银现在我家,分毫不曾动,快跟我回去。”说毕,拉着就走。那哑叭得此言,满心欢喜。
十分敬重言不尽,暗念恩德深感激。不住点头跟着走,一路打算自寻思:“这样人慢
说贫贱人家少,就是那富室财郎或也稀。不但此人是君子,大料着也是一房贤惠妻。此
恩此德当补报,我若是分财相赠定推辞。再想我边庭去找高千岁,路远途长非一时。看
看又是冬天到,出塞严寒谁不知。小公子娇生惯养肉皮嫩,冒雪搪风受不的。万一有个
好共歹,这一场千辛万苦枉奔驰。劳而无功还是小,我恩公香烟千载仗他持。再者我身
带金银走远路,倘有个不测后悔迟。我何不一举两得将恩报,就在此处把身栖。帮助义
兄成家业,抚养官人且待机。这样好人不依靠,便是糊涂心性愚。”任义士一路思量主意
定,单守仁来至家门把话题。
二人走至门外,守仁就让哑兄请先行,哑叭含笑躬身,一同走进。那平氏自从丈夫去赶哑叭,多时不见回来,又惦着未曾吃饭放心不下,那成郎又啼哭吵饿,遂把他哄着站在堂屋,呆呆的朝外望着。忽听丈夫说话,迎面一看,只见哑叭在前,一人在后,走将进来。后边那个人犹如泥母猪一般,面上泥血淋漓,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再说不是丈夫,声音衣履都像;再说是他,又睁开一只好眼。平氏心内老大的惊异,仓猝之间,由不的问了一声:“你是何人,跑到我家来?”守仁哈哈笑道:“贤妻,你怎么连我也不认的了?我每日抱怨老天,只说无个报应,谁知都是我无知作孽的话,今日方知果然神佛有灵,不负好人!我因掉在坑中,怨气攻心,一怒之间就要碰死。岂意神天见怜,转祸为福。如此这般,失目复明。岂非苍天再造之德?咱夫妻快些望空叩拜!”平氏听了此言,犹如得性命一般,欢喜非常,口中只念“救苦观音、阿弥陀佛”,夫妻双双拜倒,连那五六岁的孩子也踊跃起来,跟着他父母磕头,说:“我爹爹眼可好了!哑叭放下公子,也来叩拜。拜毕平身,守仁叫平氏取出那破口袋子来,打开与哑叭看,两个元宝、一锭金子,还有几百铜钱,说:“大哥,这是你的原物,拿了去罢。”说着,照旧装上,递过来了。
哑叭含笑,摆手摇头,往后倒退。守仁不解其意,问道:“哑兄却是为何?”
任守志向前把守仁拉一把,指指心来指指天。拍拍守仁拍拍己,执手躬身面向南。
比着样子来屋里躺,回身找了个破碗端。自己嘴上比一比,复又送到守仁前。拾了根草
地下画,画的是二人对拜在平川。一边一个将头叩,香案纸马供中间。画完指与守仁看,
口内哈哈三五番。闹的守仁直了眼,不解其中就里缘。平氏参透其中意,叫声哑兄你听
言:“莫非要与夫结拜,意思要住我家园?”哑叭听见这一问,心中欢喜乐非凡。又是点
头又是拍手,又指心来又指天。不住的哼哈看平氏,单守仁醒悟含春把话言。
说:“哑兄果是此意么?”哑叭不住点头。守仁说:“你这意思,我也明白了。因我不吞你的金银,你心中感念不过,因见我家寒苦,与你结拜将此金银作营运,成个事业,鱼水相帮么?”哑叭见他越说越是,喜的他眉欢眼笑,连连点头。哈哈不已。守仁沉吟了一回,说:“大哥!我有一言,说来不要见怪。一则你不能说明这金银的来历;二则不知你是何方人氏,因何至此。你固然是一片好心,但恐其中有什么干系,岂不连累于我?”哑叭不住摇头,指天指地。守仁说:“你指天地明心,想必无甚干系。但不知这孩子是你何人?”平氏说:“等我猜猜?是大哥的儿子么?”哑叭连忙摆手。平氏说:“不然就是兄弟,想必是父母都不在了?”哑叭连连点头。守仁说:“结义同居,抚养幼弟,到也罢了。看面貌你不过二十四五,我今年三十一岁,可就要僭大了。又不知你的姓名,既然结义,咱三人就如同亲手足一般,我名单守仁,与贤弟更名单守义,这小兄弟取名单守英,你可如意么?”哑叭闻言,点头欢喜,暗暗称异:“他名守仁,我名守志,这果然是兄弟排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