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志

张宏闻言,乃大哭曰:“吾年已半百,只有此点骨血,倘遭不测,奈何?”遂多带金银,与仆中常,同搭船往苏州而下,不题。
却说刘元辉之子刘忠在家,青年学博,议论有方,帝甚爱之。四月初,遂钦点为福建巡抚。忠谢恩出朝,即时收拾起身,望福建进发。由水路而上,不一日,船至南康,遂湾于朱子内歇宿。忠夜膳毕,步出船头,但见冷风习习,略有星光。须臾入舱,乃伏几而卧。
忽报福建王到,忠整衣出迎。王入船舱,忠纳头下拜。王命侍人扶起,赐坐于侧。忠偷眼看王,但见王相貌魁梧,俨然可畏。
王以手绰乌须,微笑曰:“足下青年科第,今则远任边疆,真乃世之豪杰也。”
忠曰:“臣下学识未充,妄窃科甲。今蒙圣恩,使为福建巡抚,因一时失计,妄授此重任,诸凡事务,乞大王指示。”
王曰:“少年学博,兹为封疆大臣,正堪展胸中之英才,而老夫亦得仗足下明威。”
忠曰:“大王‘谦尊而光,《易》道昭矣。请问驾自福建及此,将欲何往?”
王曰:“奉帝命为福建王,尚未到任,亦将起程。”乃从袖中取出一白圭,付刘忠曰:“此即为政之道,足下不可轻之。”忠拜受,王乃起身辞出,忠拜送去讫。忽然醒来,乃南柯一梦。
时已三更,忠甚奇之。回顾袖中,果有白圭一块,长尺许,上有刻文,横列三字曰:衡才编。读其略曰:
余姓张名博,衡才即号也。世居吉水。今上三十八年,秋九月,丙寅日,与族弟张宏自苏州返,舟宿内。宏起狼心,以药绝我命。凡三年,困守冥中。上帝以忠厚见怜,敕为星子城隍。又三年,升南康城隍。今升福建城隍矣。凡十有五年,含冤未伸。今宏数已终,明日辰刻,将泛失舵之舟,旋泊江心。祈即获之,以消余恨。
刘忠看毕,十分惊奇,乃曰:“既有如此奇冤,敢不为之分断。”是夜竟不能寐,乃秉烛独坐。天色微明,南康城中文武官员,皆来问安。
忠谓南康府曰:“今辰刻有失舵之船过此,敢烦贵府为我捉拿。”南康府领命,即使数鱼船,泛于江心,以待失舵之船。忽见一大船,从上流而来,被一阵旋风,将船吹到星子石上,把那舵打得粉碎。船既无舵,便被风吹转。这些鱼船,一齐摇到那船边,不由分说,便将那船,推进朱子来。南康知府回复刘忠。
忠曰:“再烦贵府,将那船上人,一概拿下。近有一紧事,欲借贵府公案结断。”知府领命,即将那船上十余人,尽行拿下。便使三班六房,往迎刘忠。
忠乃带了白圭,打道进城。知府接进堂上,刘忠即升堂,知府陪坐于侧。那一船人,面面相觑,竟不解何为。左右将诸人带上,跪于阶下。
忠厉声曰:“张宏,你知罪否?”
一人应曰:“无罪。”
忠曰:“可将应无罪者带上,余皆起去。”众人闻言,各自去了,惟一人伏地不起。忠闻其由,乃张宏之仆中常也。于是,将应无罪者带上,跪近案前。
忠问曰:“尔是张宏么?”
答曰:“是。”
忠曰:“汝何以至此?”
答曰:“特往苏州,路过此间。”
忠曰:“尔可将平生所为,从直招来。”
宏曰:“小人世居吉安,贸易为生,别无所为。”
忠曰:“尔同里有一张博否?”
宏答曰:“已去世多年。”
忠曰:“尔见他死否?”
问到此处,宏乃失色,勉强应曰:“如何不见。他即死在朱子内。”
忠曰:“尔如何知道?”
宏曰:“有个缘故。小人与他同船,自苏州归,不断船到此间,霎时无病而死。”
忠曰:“今有人告尔,药死张博。尔可从直招来,免受刑罚。”
宏心中自亏,口中却强,乃曰:“告我者是谁?”
忠怒曰:“天眼昭昭,岂容尔谋财害命耶!尔要对证,虽临死之日,可以得见。不用刑法,料尔不招。”遂将案上筒签,抛下地来。左右将宏推下。其仆中常跪上,愿以身替责。忠怒命将中常逐出。这张宏受责仗满,犹不肯招。
刘忠谓南康府曰:“昨梦神赐白圭,可以为证。”遂从袖中,取出白圭,与知府看。却命左右用大刑。
知府看了白圭,谓宏曰:“事已显然,何得强辩,自取刑苦。”时左右已将夹棍,夹在张宏脚上,只未收紧。
宏曰:“虽死亦不屈招。”忠命收紧夹棍,亦不招。再收三分,宏大叫求宽,愿招。
忠曰:“尔且招了再宽。”宏受刑不过,只得将药死之由,一一招上。忠命放开夹棍,即行锁入囚车。
忠遂用朱笔写判语云:
审得张宏,于今上三十八年,与张博自苏州归。船湾朱子内,宏起不良之心,因谋张博之财,遂害张博之命。张博含冤,十有五年矣。其正直之气,感于天地,故天命之为神,得降白圭授忠,以鸣宏恶。今神像现在闽疆,忠当戮宏于神前,以谢神嘱。
这判语晓谕,张挂府前。时南康城中,人人皆来观看,无不切齿骂宏。惟其仆中常见了判语,十分惊恐。
且说刘忠即刻下船,命将囚车带下,到了船上,即命开船。中常却不顾生死,跳上船来,向囚车跪泣。
宏在囚车内泣嘱之曰:“我已如此,必不能复生。尔可打听吾儿消息,倘有不测,我尽绝矣。今惟尔平素忠厚,必不负我心。到家时,惟善事主母,别无他嘱。”
中常泣曰:“主人不必忧心,仆愿以身代难。”遂跪向刘忠面前曰:“主人有罪,小人愿以身替,虽万死不辞。倘老爷不易我主人,我亦不能独生,便请先死于台下,决不眼见我主人受罪。”
忠慰之曰:“适间尔跳上船来,本欲重责,因怜尔是个义仆,故不忍见罪。尔主人谋财害命,罪在必诛,尔如何替得。尔欲自死于此,岂不负了尔主人,托尔后话,倒反为不美,不如去罢。”
中常只是叩头哭泣。忠命左右,将他推上岸来,却自开船,望福建进发,不题。
这中常只得归家,将此事报知主母。主母闻知夫被囚,子被监,忧闷成疾,几日遂死。中常只得安葬毕,复往苏州,打听美玉消息,不题。
却说刘忠到了福建,上任毕,乃往各庙行香。及至城隍庙,礼毕,仰看神像,大惊。因指谓从人曰:“此城隍,即我梦中所见者。”回顾庙貌维新,十分华丽。当下回衙。
明日,乃用一猪架,将张宏脱去衣裳,缚于架上,使二人扛抬,亲自送至城隍庙来。时阖署文武,俱在庙中伺候。刘忠到了殿上,坐于东旁,将张宏正中放落。
忠问宏曰:“尔识此神否?”宏仰头一看,更不答话,但见七孔流血,滴于地下。忠命割其两耳,宏大叫,如杀猪状。又命割其两股,剜其舌根,然后捣其首级,以木器盛之,献于香案前。左右以鸡、鱼伴之,是为三牲。刘忠乃起身,与多官一齐行礼。祭毕,命将宏尸弃于河中。各自回衙。忠将此事,修本进京,并将白圭解献,不题。
却说吴县知县,将美玉收监后,总捕小姐不着。正要提美玉审问,忽见禁子慌忙来报,说监内重犯张美玉,今早身故。知县闻报,惊曰:“小姐未获,该犯已死,如之奈何?”遂使人告刘元辉。
却说刘元辉,正在家中纳闷,忽有京报至,报其子刘忠,点了福建巡抚,于是心中大喜。忽又有知县使人,来说美玉之事。元辉曰:“此等奸徒,恨其死不早也。我那辱女,听其自去便了。”使人将此话,回复知县,遂将此事按下。
却说张宏之仆中常,来到苏州时,美玉已死多时了。中常只得觅寻美玉尸身,用好棺木盛了,搬回家中。时家中奴婢四散,财帛一空,只有僮仆来安,独守家中。中常伤感不已,遂葬美玉。葬毕,有自福建来者,询知张宏之故,只得请僧追修,凡四十九日。即毕,乃将其家庄田,均分与张姓贫户。遂与来安,同隐巫山寺为僧,后皆化身成佛。此是后话。
且说秀英小姐,逃出南门,进退无路。又恐家人看见,只得随路奔逃。因思美玉,才貌世所罕有,况且有意于我,岂非天缘!不如先往江右待他,未尝不可。但是,现今着差捉拿,倘一旦拿获,倒也皂白难分。正思虑问,又自解曰:“然以张生之才,亦不至于殃及其身。”于是,主意既定,遂决意往江右。且喜手上,有金镯一对,足为路费。恰遇一回头轿子,往九江的。秀英乃以银两,雇了此轿,坐到九江。算还了轿资,遂去轿而行。
未及数里,脚已疼痛。欲再请轿,又无处去请。正无可奈何,只得在亭子上,打坐片时。忽有二人,亦来亭上歇息。
秀英乃起身问曰:“兄等是哪里人氏?因何到此?”
那人曰:“我等是湖南人氏,乃同胞兄弟也,姓危名德,弟名云,俱在巡抚衙门走动。今奉差往苏州,公干回来的。请问相公,尊居何处?”
秀英随口答曰:“我乃吉水人也。”
德曰:“相公声音,似苏州人氏。”
秀英又随口答曰:“我自幼随父,在苏州读书,所以声音相似。”
德曰:“请问高姓?”
秀英诈曰:“姓张。”云问曰:“贵县有一张庭瑞老爷,想必与相公相识。”秀英曰:“尔问他则甚?”
云曰:“此人与我相善,故问之耳。”
秀英乃微笑。德曰:“莫非就是相公?”
秀英笑曰:“既然相善,何反不识?尔问我何事?”
德曰:“向闻相公高中,今何不在京会试?”
秀英诈曰:“适从京都转身。今日船到此间,被风浪所害,幸得小船相救,几乎性命不保矣。今孤身在此,将欲起岸返舍。”
二人齐声曰:“我有一船,往湖南去的,到得芦溪。今阻风在此,相公何不顺便,搭我船去。”
秀英闻言大喜,正合往张生家路途,乃曰:“既承二位相爱,足感盛情矣。”
于是,遂与危德兄弟下船。时南风已息,即行开船,望上流进发。危德兄弟,讹以秀英为庭瑞,在船十分敬重,乃空一床好铺盖与秀英睡,兄弟却作一床。
于是,说说笑笑,德曰:“相公还记得,吴城河下杨小姐么?”
秀英不解,乃曰:“我不知甚杨小姐。”
云曰:“相公好负心也。小姐自从那晚与相公,和诗订约后,转到衙中,时时切念相公,只望禀明大人,以成好事。不料大人见怒,将小姐遂下古井。幸得王大爷救出,避难山中。后又有山贼,劫入村中。小姐奔难,又被大人看见,以车载回。却又有一船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正是:
自己忧思大,别人故事多。
未知说甚缘故,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说新文绝断刘园约 讲道德掩倒吴江盟
话说危云谓秀英曰:“还有一段缘故,左右与相公说了罢。”
秀英曰:“愿闻。”
云曰:“正月间,有一人,不知何处奸徒,冒了相公名字,到我大人衙中,前来就亲。相公在吴江,与我小姐唱和的诗句,他竟一概知道。我们大人,原不识相公尊容,竟被那奸徒冒认了。成亲之时,在洞房中,被我小姐识出面貌,使婢禀知夫人。夫人大怒,即着长沙县,锁拿奸徒审问。正要定他死罪,奈我大人不忍,遂令知县将他放了。可怜我大人、夫人与小姐,为着相公一人,作了几多故事。相公却将此事,抛开一边,安然自图功名,好负心也。”秀英闻得此话,引动自己情由,不觉浑然泪下。
德曰:“相公不必伤心,我大人将欲使人造府,请相公就亲。因恐相公进京去了,故未请耳。今幸相遇于此,敢请相公同往湖南,早成好事。”
秀英闻言暗思:“那吴江小姐所遇的张生,莫非是花园的张生?但此等人物,不可多得,必是他无疑矣。”
乃诈应曰:“我自京转,必须回家告知,然后方可应召。”危德应诺,自此更加敬重。
坐间,但见秀英面带忧容,危德曰:“相公在此寂寞,待我说个新文,与相公解闷。”
秀英曰:“愿闻。”
德曰:“苏州城外东郊,有一刘元辉老爷的小姐与婢女,在花园内看花。有一书生,与相公同姓,因寻春入他花园。见了那小姐,就写诗一首。那小姐却将他诗句抹去,又在围墙外,写诗和他。次日,那小姐就不见了。刘老爷见了墙外诗句,便大怒,就将此事,报到吴县。即拿书生到案,问那书生,拐带小姐,哪里去了。把他强打屈招,收监未几日,遂死在监中。那小姐竟无处寻踪。这事奇也不奇?”
秀英闻得此话,大惊失色,只得勉强应答。
自思:“张生既死,我复何往?但已至此,无家可归。不如乘此二人机会,往湖南一走。且那小姐,是有才之人,又与我同病,必然相怜,或者可以安身,亦未可知。”
主意既定。不一日,船已到了鹿江,秀英乃假意与危德兄弟作别。
德曰:“相公欲回府,当着舍弟,相送到府上,打住两天,原与相公来此。我便在此等候,同往湖南便了。”
秀英曰:“既承相邀,就此同往湖南便了。我当存封书信回家。”乃假意上岸,片时即下船来。危德兄弟大喜,遂开船望芦溪,一路而来。
及到湖南,危德先上岸,见了杨巡抚,交了公文,乃禀曰:“小人奉差,到苏州转身,在九江遇着大老爷女婿,在京会试回来,小人敬请他到此。今现在船上,专候示下。”巡抚闻言大喜,重赏危德兄弟。乃入内将此话,与夫人说知,夫人大喜。时梅香在侧,闻知此事,忙报知小姐。
时菊英小姐,正在观书,听得这个消息,乃喜曰:“天不负我志也。”乃嘱梅香曰:“尔认得张郎,可往观之。”梅香领命而去。
却说杨巡抚,一面使危德兄弟及家丁,用衙轿迎接女婿到衙门,大开暖阁,接进内衙。巡抚与夫人,起身相迎。秀英却从容下轿,行礼间,飘然可爱。礼毕,请坐于东旁。
秀英欠身曰:“小生寒窗中,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晤明威,实三生有幸也。”
巡抚曰:“老夫幼而无学,:壮而无述,今则老之将至耳。蒙圣恩谬付边疆重任,赖国运安宁,得以自乐。然才实不称职,如足下青年学富,真乃后生可畏,今幸远临敝衙,得以点我迷津,此老夫之大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