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福

  从来礼失求诸野,到此方知我辈轻。
  却说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亲回来,选了吉期,送聘迎亲。
  吉期将至,便自己踌蹰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头亲事,今日迎娶过门,眼见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骗上手了。只是一件,他进门的时节,看见新郎掉了包,一定要发极。那以前吹灭花烛,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试,须要另生一计才好。如今亲事将到,并没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
  正在忧疑不决,左思右想之时。只见田义欢欢喜喜走得进来,说道:“义举初成,佳期又到。回复东君,一齐欢笑。大爷,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来了么。助边的呈子,准与不准?
  ”田义道:“岂有不准之理。宣抚老爷看了呈词,不胜之喜。
  说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叙功行赏。大爷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不前程,先去十万金。将来没好处,我只埋怨你这退财星。”田义道:“还有一件,那宣抚老爷,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给了批文,烦大爷自己送去。田义说,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将来是田义替解了。”北平道:“这桩事,是你寻出来的,你自去承当,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烦闷的时节,不要来添我的愁肠。”田义道:“做亲是好事,有甚么烦闷。”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难道见了正身,没有一场做作。”
  田义道:“原来如此。大爷你莫怪我说,前面那一次成亲,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坏了规矩,所以有许多气啕。自古道,夫乃妇之天。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强到那里去。那吹灯掩饰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讲来,该怎么样?”田义道:“大爷的夫纲,就该从进门的时节整起。他若还装模做样,不肯成亲,大爷就该发起恼来,或是寻事打丫环,或是生端骂奴仆,做个打草惊蛇的法。妇人家都是胆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北平听了这些说话,于是大喜,说道:“有理,有理。少刻进门,就用此法。你且回避了。”田义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轿子将来到了,待我预先发起威来,省得临时整顿不起。”便装威作势,叫丫环小使,“替我收拾洞房,点起花烛,门前挂了彩,炉内烧了香。少刻新人进了门,若有一毫不到之处,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饶的。”众丫环小使都应道:“晓得。”说话之间,只听得笙歌嘹亮,鼓乐喧天。一个小使来请道:“花轿到门了,请大爷到厅上来拜堂。”北平装威作势,摇摇摆摆,步出大厅。嫔相赞礼,大吹大擂,夫妇双双,同拜天地祖先毕。吹吹打打,掌灯送入洞房。
  北平与何小姐对面坐了,吩咐众人道:“你们都出去罢。”众人答应而去。丫环揭去了纱罩,何小姐一见,遂吃大惊。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个?这是他的陪客。为何那人不见,倒与暗客做起亲来。我知道了,这都是巧计儿装成的圈套。他分明是玉镜台前的老猢狲,不知把谁家刘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润。到如今把村郎换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头清看道:“世上的丑人也有,何曾丑到这般地步?仔细看来,竟是个鬼怪了。难道我好好一个妇人,竟与鬼怪做亲不成。我且坐定了,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环斟起合卺杯来,待我劝新人饮酒。”丫环斟了酒,北平举杯劝道:“娘子,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了。劝你不要愁烦,饮几杯酒好睡,休愁闷,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结定。非无缘分,但想起足上红丝已系定,把满面妍媸,都休要论。若是没有缘法,纵然是潘安对面,也难相认。”何小姐听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发怒,说道:“怎么,夫乃妇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劝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来,难道走进大门,就要与我反目不成?
  我有道理,叫丫环!”丫环应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委你去劝劝,他吃干了就罢,若还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军令,移来合卺。”丫环斟酒去劝,何小姐不饮。北平对丫环道:“委你去验杯,看吃干了不曾。”丫环验道:“禀大爷,原是满满一杯,并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把无情的捧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纲的严令。”
  这一个梅香,扯了这个丫环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劝,若还不饮,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劝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经不得打,劝你吃了罢。”何小姐暗想道:“他那里打丫环,分明是吓我。我想,走进了这重牢门,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个烂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躏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脸,不由人不害怕起来。说得有理。”还转过面来说道:“你且起来。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拚了一个醉死,也强如别寻短计。”梅香方才起来,何小姐举杯道:“借这酒来权消闷,要那魂不附体,全靠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干,道:“我还要吃,快些斟来。”梅香连斟,小姐连饮,道:“但愿我的命,随这杯尽何妨。”连覆数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欢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阵虎威,弄得他伏伏贴贴。如今慢橹摇船捉醉鱼,何等像意。比当初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叫丫环,“擎灯高照,待我扶新人上床。”新人醉了,把手扶着新郎走。说道:“风流降服闺中俊,红鸾喜事今番闻。腮紧?h时,?T缓褪,鸳鸯被里异香喷。”北平这番做亲,新人已知他的陋脸,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好家人潜心奉主
  话说贫贱皆人命中注定,一丝一毫强求不得。有许多人不知,每每费尽心机,营谋算计。命里无时,何曾得了一点。那命里有的,不要费一点心机。还有人帮衬做事,掌大大的家门,得大大的爵位。就是奴仆之中,也有歪的,却也有好的。有一等歪的,每每算计家主的钱财,贪谋家主的妻妾,到了终身的时节,依然是个家奴。算计得钱财去,依然是个穷汉;贪图得妻妾到手,依然是个单身。却是那一等好的,一片心肠,全在家主身上。或是家主年幼,他便将老家主所置的田园房屋,租的租,税的税,耕的耕,种的种,等待家主长成,一丝不毫,清清白白,交还家主掌管,并无丝毫染指。或是家主贫的,他便终日奔波,劳其筋骨,挑柴负米,奉养家主,还要费心经营,左商右议,替家主峥嵘一个大大的家私,到后来他也有一个好结果。闲话休题,却说田义,那日急早起来,梳洗已完,因说道:“我田义,自往宣抚衙门递了领解的呈子,蒙宣抚老爷一面题疏,一面给批,着我解饷赴边,给散军士。且喜银子俱已上鞘,夫马俱已点齐,已曾告退主人,把一应帐目文券,交与兄弟田信掌管。我想主人的家赀,已过百万,也富到极处了,还要钱财何用?我们做纪纲的,只该与他施恩,不可替他结怨,只该与他积福,不可替他生灾。我昨日查点帐目,见有许多文券,都是人亡家破,孤苦伶仃,要之没得还,要讨没处讨的,留在家中,都是敛怨生灾的,具不如做那冯谖市义的故事,瞒了主人,尽行烧毁,留一个禀帖在家,待我去后,报与主人知道,有何不可?且待兄弟出来,与他商议便了。”
  不一时,田义的兄弟,名唤田信,走出来。口里说道:“兄作远行人,弟摄家臣位,勉力代萧何,一概遵前例。”见了田义,作揖说道:“哥哥今日远行,愚弟备了一杯水酒,与哥哥饯行。”田义道:“这□不消。贤弟,你为兄的今日起身,把主人的租簿帐目,尽行交付与你,你须要用心掌管,不可负主人之托,凡在佃户、债户身上,都要施些小恩,存些厚道。
  一来替主人积德,二来当自己修行。那刻薄二字,断然是去不得的。”田信道:“兄弟知道了。总是不改成规悉遵旧例就是。
  ”田义遂取出经管的物件,交与兄弟道:“这是租簿,这是文券,这是收兑的天平,出入俱是一样,并没有第二副法码。”
  田信一一收下,道:“请问大哥,那一卷是甚么文书,为甚么不交与兄弟?”田义道:“你且听我道来。这是狠心的,就是地煞降灾的符水;为善的,就是天官赐福的旌旗。主人的前程得失相关系,全靠着这件东西。”田信拿来,打开一看,道:“原来是多年的文券。想是那欠债的人偿还不起,大哥要烧毁的意思么?”田义道:“然也。”田信道:“你的主意极是,但要告过主人才好。”田义道:“若是告过,就烧毁不成了。
  我有个禀帖在此,待我起身之后,递与主人说明就是。”田信道:“万一主人不信,倒说你侵匿起来,却怎么处?”田义摇头道:“不妨,不妨。只要我的心不亏,行权市义何妨碍?怕甚么踪迹,使人疑惑。”遂把火将那些借券,尽行烧毁了。说道:“合将残券火中焚。我真心爱主,毫发不欺心。”田信道:“大哥,如今世上做家人的,赤胆忠心,能有几个?不过是怀惭抱怨听呼使而已。谁像你田义,昼夜奔波,劳神费力,与人补亏缺。我怕你助边焚券般般好,与那节用生财的事事违。”
  说话未完,只见那些人夫一拥而来,说道:“我们抬鞘的都到了,请起身罢。”田义道:“待我装束起来。”只见田义取了弓箭、撒袋、腰刀等项,一齐佩带起来,俨然一员差官。骑上了马,对田信道:“贤弟在家,须要小心,愚兄去了。”田信道:“大哥,途路之上,须要谨慎提防,待兄弟远送一程。”
  田义道:“不消。就在此分别罢。”兄弟两相分别。只见田义催促人夫抬鞘登程,一路昂昂而去。正是:金钱满万通神力,财帛盈千动鬼疑。
  边军盼到无饥色,多少穷兵痒肚皮。
  田义将助边的饷鞘,押解去了,不必叙说。却说何小姐,自从进门之时,见了北平的嘴脸丑陋,思量脱身不得,借劝酒之势,吃个烂醉,任凭北平蹂躏。及到第三日清早起来,梳洗已毕,自说道:“奴家何氏,不幸遇了好谋,失身非偶。进门的时节,看见那副鬼魁形骸,急欲求死,怎奈丫环侍婢罗列满前,无从下手。又兼他装威使势,鞭挞丫环,不由不心惊胆慑。
  只得借他酒杯,消我儡块,醉中理乱不闻。赖有中山千日酒,醒后骊珠已失,空余白壁一身瑕。仔细想来,好不令人切齿。
  想我前生作孽已重,实难轻赦。因此上罚来,今生伴这猿猴,就把猿猴比他,这也还形容不荆岂不闻古语有云‘沐猿而冠’。那沐猴,兀自解风流,预知湔洗毛中垢。谁似这猴儿不沐,要傍着温柔,把腥臊引得人儿呕。当初许他的时节,并不曾查访根由,只说他是头婚正娶,及至嫁过门来,听见有木鱼钟磐之声,细问丫环,才晓得娶过一房,是邹家小姐,只为嫌他丑陋,过了一月,就往静室参禅,不肯过来同宿。所以设一诡计,又来骗我。我如今思想起来,难道那所书房,别人住得,我就住不得的。少不得也想个法子出来,过去依傍他便了。假若我明对他说,就过去不成了。须要想个妙法,骗得脱身才好。避秦翻恐被秦收,那焚坑内,法网难轻漏。”说话之间,只听咳嗽之声,又听得吩咐丫环取茶。“那个厌物来了,待我装个欢喜的模样,才好骗他。”只见北平走进房来,说道:“娘子,我和你成亲两夜,辜了多少风流。今日是三朝,那些贺客纷纷缠个不了,一连作上许多揖,不觉有些腰疼起来。快替我槌他几拳,捏他几下。”何小姐笑道:“你原来这等不济。”遂替他槌腰,捏背一会。北平道:“为你疼痛仗你揉,这叫做妻肥能使郎君瘦。腰到不曾槌得好,被你这笋尖样的指头,一连捏了几下,又捏上火来了。没有人在这里,和你做他一龄句。”向前去搂何小姐,被何小姐推开,说道:“现在要成痨病了,还要来没正经。”北平道:“便做道痨乎其病,我还要风而且流。
  ”又去抱何小姐亲嘴。何小姐闻见臭气,遂呕唾起来。北平道:“你那里呕乎其吐,我这里涎而尚流。哎,可惜可惜。还不曾解带宽衣,我这裤裆里面,又早已春风一度了。这叫做,花心未点春先透。”何小姐道:“请坐了,我对你说话。”北平道:“有何话说,请见而教之。”“我闻得丫环们说,你当初曾娶过一房,叫做甚么邹小姐,现在静室里面看经念佛。可是真的么?”北平道:“是真的。你问他作甚么?”何小姐道:“此人可谓无情之极。古语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和你只得两夜夫妻,何等恩爱?闻得他成亲一月,也可谓恩深义重了,就舍得抛弃你过去。这样不贤之妇,为甚么不休掉了他。”北平道:“他既不情,我也不义。一世不与他见面。弃了几碗闲饭他吃,只当喂猪喂狗罢了。”何小姐道:“我替你气愤不过,几时走将过去,讥诮他一番才好。”北平道:“妙妙妙!若肯如此,我感激不荆”何小姐道:“亏了你的度量宽宏,能受他这般讥诮,把我如此设身处地,委实难留。”北平道:“不曾娶你的时节,我对他夸过了人口,说定要娶个绝世的佳人,如今应了口了。你若肯过去,他看你这副尊容,也就要惭愧死了。如花娇的面貌,他一见自羞,再加你如刀样的狠话,听了更闷。”何小姐道:“是便是了。我闻得那边有一尊佛像,须要备些香烛,先去礼拜了,然后与他讲话才好。”北平道:“这也是少不得的。我明日亲自送你过去。”田北平那里晓得何小姐心中之事?被何小姐一番诈伪之言,说得他天花乱坠,满心欢喜。有诗为证:从来新妇到三朝,苦尽甜来兴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