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痛史
痛史
世杰抢救,已经不及,只得仍过坐船,望见前面一千号大战船,已经断了铁缆,四散分开,多半已换了鞑子旗帜,忠志之士,纷纷落水殉国。回顾只剩了十六号战船相随,便奋力夺路,冲出重围。十六号船,又只剩得十号。
又遇了狂风大作,波浪掀天,世杰号令众将道:“我冲出重围,并非逃生,正是求死,不过不愿将我这干净身躯,死在骚鞑子之手罢了!我今便凿船自沉,尔等兵士,有愿逃生的,只管各自散去。”众兵一齐大呼道:“我等愿随将军,尽忠社稷,不愿偷生。”说罢,也不等凿船,纷纷赴海。世杰叹道:“愧煞一班反颜事敌之臣也!”说罢,也一跃自沉。这十号船,飘在海上,空无一人。正合了一句古诗:“野渡无人舟自横。”
且说张弘范大获全胜,便率领大军,杀奔崖山而来,用藤牌挡住了弯箭,一拥上岸,任情杀戮。胡仇本来奉了世杰将令,留守崖山,及至鞑兵上岸,情知抵敌不住,然而徒死无益,于是杂在难民之中,走到海边,觅了一号渔船,出海去了。这且按下不表。
却说弘范攻下了崖山,就在祥兴帝的行宫,置酒大会。又在那里磨崖勒碑,刻了“张弘范灭宋于此”七个大字。他自以为莫大之功,要为天下后世,留个古迹。谁知后来到了明朝,有一位大儒者,姓陈,名献章,表字公甫,生在新会白沙乡,人人都称他“白沙先生”。这位“白沙先生”,见了他这七个字,便道:“这七个字记不尽他的功劳,待我同他加上一个字吧。”便在“张”字上面,加上一个“宋”字,变成“宋张弘范灭宋于此。”看官,张弘范的初心,勒了这块碑,不过要记他替元朝开国的功劳,谁知被陈白沙先生轻轻的加上一个宋字,反记了他背叛祖国的罪恶。正是要求留芳千古,转变了遗臭万年。此时媚外求荣诸君,也要留心提防,不要后世也出一位大儒在台衔上面,加上中国两个字才好呢!
闲话少提。却说张弘范磨崖记功之后,便班师回大都去,仍把文大祥安放在后军,一路同行。经过吉州地方,天祥身经故土,想起当时克复及以后失败情形,不胜愤恨,遂不吃饭,打算绝食而死。说也奇怪,俗语说的,七天不吃饭,便要饿死。这位文丞相,却是不吃了八大,依然无恙。没了法,只得仍旧吃饭。
一路上缓缓而行,直到十月,方才到了那个甚么大都。张弘范便去复命,并奏闻捉了文大祥来。元主忽必烈便叫张弘范劝他投降。弘范奉了他的圣旨,便置酒大会,请了一班降臣,让天祥坐了首席。酒过三巡,弘范开口道:“宋家江山,己无寸土,丞相已无所用其忠了!倘肯投降天朝,少不免也是个丞相,丞相何苦执迷不悟呢!试看我们这一班,哪一个不是中国人!一个个都是腰金带紫的。人生求的不过是功名富贵。天亡宋室,丞相必要代他恢复,这不是逆天么?到了吉州时,丞相绝食,八日不死。可见后福正是无量,望丞相仔细想来。”文天祥道:“我若肯投降,也不等今日了。我岂不知腰金带紫的快活!但是我坐视国亡,不能挽救,死有余辜。怎敢还望腰金带紫!并且这等胡冠胡服,只合胡人自用。中国人用了,我觉得非但不荣耀,倒是挂了‘反颜事敌’的招牌,写了‘卖国求荣’的供状。诸君自以为荣,我文某看着,倒有点代诸君局促不安呢!”一席话说的众人满面羞惭,无言可对。
弘范强颜道:“丞相忠义,令入愧服。”宴罢,就叫人打扫一间公馆,送天祥去居住。
次日复命,说天祥不肯降的话。元主道:“这是你不善词令之过。朕再派人劝他,看他肯降了,你羞也不羞?”弘范一场没趣,退了出来。
元主就叫丞相博罗劝令文天祥投降。博罗奉旨,便在宰相府召集百官,叫人请天祥来。天祥来到,走至堂下,看见博罗居中坐下,一众文武百官,侍坐两旁,仆人传令行庭参礼。天祥闻说,翻身便走,仆人追上,问是何故。
天祥道:“我并未投降,便是个客,如何叫我拜起他来!士可杀,不可辱。你去告诉你家丞相,要杀便杀,下拜是万万不能的。”仆人回去,告诉了博罗。博罗只得撤了中坐,请天祥来,以客礼相见。博罗道:“宋家天下,已经亡了多时,你只管不肯降,还想逃到哪里去?”天祥道:“纵使无路可逃,还有一条死路,是可走的。当日被你家伯颜将我拘住,辱我三宫。那时便想以一死报国,因为念着老母在广东,无人侍奉,并且两位王子,尚在浙地,还想奉以中兴,恢复故土,所以忍耻偷生。到了今日,已是绝望,但求早赐一刀。”博罗道:“你家德祐皇帝,被我天朝擒来,还未曾死,你们便立了皇帝,这等算得忠臣么?”天祥道:“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德祐皇帝北狩,国中无主,所以另立皇帝,以主宗社。何况二王皆是我度宗皇帝之子,有何不忠?难道那一班奴颜婢膝,投降你家的,倒是忠臣么?”博罗道:“你家德祐没有诏旨叫他做皇帝,这便是篡位。”天祥道:“德祐皇帝北狩之后,端宗皇帝方才登位,怎么是篡?况且是我家天下,我家人自做皇帝,也要算做篡位,然则你们平白无端,恃强凌弱,硬来夺我江山,这又算什么?”博罗怒道:“你立了两个皇帝,到底有甚么功?”天祥笑道:“为臣子的,岂可存一个‘功’字在心里!譬如父母有病,为人子的,延医调治。父母痊愈了,岂能自许为功?”博罗道:“你立了二王,可曾治好了?”天祥道:“父母有病,明知不能治,也没有不治之理。及至真正不能治,那是天命了!”博罗道:“你动辄以父母比君,你今日不肯投降,只求速死,然则你父母死时,你为甚不死?”天祥笑道:“父母死,要留此身办理后事,还要显亲扬名,如何便死?你只管劝我投降,譬如父母死了,岂有另外再认别人做父母之理?我若投了降,便真是认别人做父母了。”博罗道:“你若投了降,少不得一般的封侯拜相,岂不是显亲扬名么?”天祥道:“事了异种异族的皇帝,辱没及于祖宗,遗臭且及万世,何得谓之显扬?”博罗大怒,喝叫:“推出去,斩了!”左右即簇拥天祥下去,如法绑了。推到辕门外面,刽子手拔出雪亮的大刀,看准颈脖子上,用力砍去。恰才举起刀来,只见一匹马如飞而至,马上骑了一名内监,大叫:“刀下留人!”刽子手便停了手。那内监滚鞍下马,径入宰相府,口传元主诏旨,说:“万一文天祥执意不降,务必留着慢慢劝导,不可杀他。”博罗只得传令放了,又叫天祥谢恩。天祥道:“我生平只受过君父之恩,其余无所谓恩。况我生死,已是度外之事,又谢甚么呢?”博罗怒道:“这般倔强匹夫,岂可再叫他安然住在公馆!可送他到监牢里去,磨折他几时,等他好知道我天朝的威福。”
左右便把天祥送到兵马司里去。
张弘范知道元主喜欢文天祥,得了这个消息,便想说得他投降,好去领功。因亲去交代司狱官,好好的侍奉天祥,不得怠慢。谁知司狱官已先奉了博罗之命,叫拣一间极卑湿的房子,与天祥居住。弘范只得备了被褥之类送来。此时十月下旬,北地天气早寒,弘范又送了炭来,又拨了两名仆人来伺候。自己天天到狱中探视,看见天祥衣服单薄,而且旧敝不堪。又送了一袭狐裘来。过一天去访天祥,见天祥仍穿着旧衣,因问道:“那件狐裘,莫非不合身么?天气甚冷,丞相何不穿呢?”天祥道:“我是中国人,岂可穿这种胡服?”弘范听了,回去便叫缝衣匠,做了一件宋制的宰相袍送来。天祥仍旧不穿,弘范道:“这不是胡服了,丞相何以还不穿呢?”天祥道:“君亡国破,死有余罪:尚有何面目再着朝衣。”弘范又叫人做了一件青衣,天祥方才穿了。弘范更是送酒送肉的,大天不断,供应了一个多月,绝未曾谈起投降的话。
一天弘范退朝,打叠了一番话,来劝天祥投降,走到门口,只听得里面有人曼声长吟,侧耳听去,正是天祥的声音,念的是一首歌,歌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列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廷;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励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阒鬼火,春院I 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谬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弘范听罢;便进去相见。常礼已毕,便道:“丞相何必自苦!宋室三百余年。气运已尽,我皇帝奉天承运,奄有中土,明是天命有归。丞相是个明人,岂不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何不早早归顺?上应天命,下合人心。若徒然心恋宋室,此时赵氏不闻有后,已是忠无可忠的了。望丞相三思。”
天祥道:“人各有志,何苦相强!我不肯降元,就如你不肯复宋一般。试问叫你此刻起了部下之兵,兴复宋室,你可做得到?”弘范知道他立志坚定,不便再说。坐了一会,即便退去。
光阴似箭,不久又是腊尽春回了。这天是那鞑子的甚么世祖皇帝至元十六年正月元旦,一班大小文武官员,或鞑或汉的,夹七夹八,排班朝贺已毕,各归私第,又彼此往来贺岁。张弘范在家,整备筵席,邀请同僚宴饮,饮到兴酣时,弘范扬扬得意道:“我们身经百战,灭了宋室,不知皇上几时举行图形紫光阁盛典?”此时博罗已醉,听说便道:“你想图形紫光阁么?只怕紫光阁上,没有你的位置呢!”弘范愕然问道:“何以见得?”博罗道:“皇上屡次同我谈起,说你们中国人性情反覆,不可重用,更不可过于宠幸。养中国人犹如养狗一般,出猎时用着他;及至猎了野味,却万万不拿野味给狗吃,只好由他去吃屎,还要处处提防他疯起来要咬人。从前打仗时用中国人,就如放狗打猎。此刻太平无事了,要把你们中国人提防着,怕你们造反呢!
你想还可望得图形的异数么。”弘范呆了半晌道:“丞相此话是真的么?”
博罗呵呵大笑道:“是你们中国人反覆无常自取的,如何不真!”弘范听了气的咬牙切齿,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往后便倒。众官齐吃一惊,赶前扶救。
不知弘范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泄机谋文丞相归神 念故主唐玉潜盗骨
却说张弘范听了博罗一席话,气得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往后便倒。吓得众多官员,急急上前围着扶救。只见他手足冰冷,眼睛泛白,口角里血水流个不住。已是呜呼哀哉了。这是媚外求荣的结局,表过不提。
且说胡仇在厓山,随着众难民,附了渔船逃难,茫茫然不知所之。在海上飘了半年多,看看粮食已尽,只得拢岸。及至登岸看时,已是辽东地方。
胡仇只得由陆路南行,沿路行来,已尽是鞑子世界,心中不胜悲愤。兼之在海上几个月,受尽了风涛之险,因此染成一病、在客寓里将息调理。
又过了三个月,方能行走。一天到了燕京,心想:“前回奉诏来代觐三宫,未曾得见,此时不知是何景象。”又想起:“在崖山时,闻得文丞相被俘,想来一定也在此地,何不耽搁几天,探听这个消息呢!”想罢,便拣了一家客寓住下,到街上去闲行,希冀得些消息。
正行走间,忽听得有人叫道:“子忠兄,为何到此?”胡仇回头看时,此人十分面善,却一时认不出来。便问道:“足下何人?在何处会来?”那人笑道:“乐清一会,怎便忘了?”胡仇猛然想起是郑虎臣。因同道:“郑兄何以也在此处?”虎臣道:“此处说话不便,我同胡兄去访一位朋友谈谈。”
于是同胡仇走到一处,叩门而入。里面迎出一个人来,修眉广颡,气字轩昂。
虎臣介绍相见,彼此通了姓名,方知此人是张毅甫。虎臣道:“这位张兄,是一位义士,我到了此处,便与相识,每每谈及国事,总以恢复为己任。”
胡仇起敬道:“中国有人,宋室或尚可望;但不知有何善策?”张毅甫道:“此时大事尽去,只剩得一腔热血罢了。还有甚么善策呢!”
胡仇又问虎臣别后之事。虎臣道:“我自从到此,便设法钻了门路,投到阿刺罕那里做书启。今年阿刺罕拜了右丞相,他倒颇肯信我。”胡仇道:“这又是何意?”虎臣道:“要设法恢复,先要知道他的底细,又要运动得他生了内乱,才好下手。‘攘夷会’里,众位英雄,都见不到此。又怕他们不肯屈辱其身,所以我来任了此事。此时会中探马,时常来此。我有了消息,便由探马报去。我这不是代会里当了一名细作了么!”胡仇叹道:“‘忍辱负重’。郑兄,真不可及!不知此时三宫圣驾如何?文丞相可曾到此?”虎臣道:“太皇太后,去年就驾崩了。此刻太后及德祐皇帝,仍在这里,封了个甚么瀛国公。文丞相去年到此,囚禁在兵马司,起先是张弘范要文丞相投降,供应得甚好。今年正月大初一,这卖国奴才伏了天诛,以后便只以囚粮果腹;我设法通了狱卒,时常去探望,早晚饭都由毅甫这里送去。”胡仇也把厓山兵败一节,告诉过了。虎臣道:“胡兄既在此,何必住在客寓!可搬到张兄这里来,早晚有事好商量。”胡仇也不推辞,当下便央虎臣,带了去兵马司见文天洋,把崖山兵败一节,洋详细细的告诉过了。依恋了半晌,方才辞出。便到客寓把行李搬到了张毅甫处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