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史

  一时无处躲避,抬轿的人,只得冒雨向前飞跑。偏又狂风大作,把轿顶揭去。
  喜得走不多远,路旁有一座古庙,轿夫便连忙抬了进去。随从的人,也跟着进来,一个个都是淋漓尽致,气喘吁吁的了。太妃下得轿来,便忙着叫人在行李内取出衣服,代祥兴皇帝换出湿衣,自己也换过了。
  这一场雨是暴雨,此时早已雨过云开,现出一轮红日了。宫人们便取太妃和祥兴帝的湿衣,到庙后去晒晾。又苦干没有竹竿之类,只得把衣服抖晾在一种小树之上。这种小树,土人叫他做山桔。到了秋天,结成一种指顶大的小果,颜色鲜红,也可以吃得,不过味道略涩罢了。说也奇怪,这山桔树的树身,与别的树本来无异,自从披挂过了御衣之后,那树身忽然长出了许多斑节,七高八低,或大或小,就如龙鳞一般。以后便永远如此,土人说它因为披过尤袍,所以留下这点古迹,因此就叫它做“龙缠山桔”,最奇的这山桔本是广东的土产,然而除了这座庙后的,别处所生,一律都是光身,没有斑节的。岂不是一件奇事么!
  且说张世杰奉两宫到了崖山之后,便移檄广右诸郡,征取钱粮;一面遣人入山,采伐树木;一面招募工匠,起造行宫。又赶造战舰,招了铁匠,打造军舰,朝夕训练士卒,以图恢复。从六月赶到十月,方才略有头绪。
  话分两头。且说文天祥,自从空坑兵败之时,一妻二子,早在军中失散,却被鞑兵获住,问知系文天祥妻子,便要派兵护送他到大都去。须知他是一门忠孝的人,哪里肯跟他到北边去,便都自尽了。天祥退到循州,招集残兵,往海丰扎住,将息了几时,便进扎丽江浦;偏偏又遇了一场瘟疫,兵士死的甚多。正在忧闷之间,接了家报,他的老母亲及一个长子,又都死了。天祥忙便上表奏报丁忧,陆秀夫与张世杰商量:此时正是国家分崩离析之际,岂可听其闲居!并且他若丁忧回去了,那一支兵,实在也无人可以统带,遂拟了一道诏旨,温语慰留。又奏闻杨太妃及祥兴帝,遣官前去赐祭。天祥得了诏旨,自念家属已尽,剩得孑然一身,乐得尽忠报国。于是墨绖从戎,进兵潮阳。恰好邹■也练成了一支兵马,前来相会。
  那时外寇既深,而本国的盗贼也自不少,有两个海盗的渠魁:一名陈懿,一名刘兴。在潮州海面一带,出没为患。文天祥想内患不靖,难御外侮,遂差了一员将官,坐了小船,访到二人巢穴,劝令投降。二人不肯降,并且出言无状。差官回报,天祥大怒,拨了一枝水师,乘了兵舰,出海征剿。那海盗本来是乌合之众,见官兵到了,便张皇失措。刘兴早被一枝流矢射中,落海而死。盗众益发大乱。陈懿见势头不妙,便转舵逃走。千不合,万不合,这枝官兵不合不去追赶,被他逃生去了。
  他逃到半海,恰遇了鞑子大队兵船。陈懿便在自己船桅上,竖起降旗。
  鞑兵望见,以为是大宋兵马,下令驶近。陈懿便到中军船上去叩见元帅。你道这元帅是谁?原来就是张弘范。此时伯颜已回大都,张弘范受了大地父母之恩的那个异种异族皇帝,就封了他做都元帅。封了李恒做副元帅。
  这李恒的历史,与张弘范又自不同,我说句粗话,他竟是个杂种。何以故呢?他本姓于弥,是西夏国主之后。唐朝之末,他不知哪一代祖宗,做了唐朝的官,赐姓李,后来也有做宋朝官的,到了鞑子入寇时,他的老子李惟忠,方才八岁,生得眉清目秀,被一个鞑子的甚么王看中意了,把他收留抚养大了,才生下他来。如此说来,他虽未见得真是杂种,也和张飞骂吕布的话一般,是个“三姓家奴”了。
  闲话少提,却说李恒本来就随同伯颜入寇宋室,到处蹂躏的了。此时封了副元帅,更是耀武扬威,和张弘范两个带领大队兵舰,要寻宋兵厮杀。这天听说有宋兵投降,便同弘范坐了中军,传投降人进见。陈懿不免唱名报进。
  弘范问起来历,方才知道是个海盗,不是宋兵。不觉大喜,取过空头札付,填了个行军千户,给与陈懿。李恒道:“陈懿是个强盗,只怕未可轻用,怎么便给他札付呢?”弘范笑道:“只要他肯为我用,便是好人。那个管他强盗不强盗呢!况且我要寻文天祥踪迹,正缺少一个响导,何不就用了他,岂不是好!”因问陈懿:“此时文天祥在哪里?”陈懿道:“此时在潮州练兵。”
  弘范道:“从此处到潮州的海路,你可熟悉么?”陈懿道:“我在海面上行走了十多年,莫说到潮州,就是附近广州、惠州,以至雷州、琼州、廉州一带,都是熟悉的。”弘范大喜。又加了一副委牌,委他做了前锋响导官。陈懿拜谢了。弘范便叫他带领大队,向潮州而去。
  此时已是十一月天气,北风大作,乘着顺风,不一日到了潮阳境地。沿海居民,看见大队鞑船,塞海而来。一时奔走呼号,哭声遍野,扶老携幼,弃业抛家,都往内地乱蹿。天祥闻报,忙忙上马出来晓谕弹压,却哪里弹压得住!一时军心大乱起来,部下的一员将官刘子俊,忙来报道:“兵无战心,势难久驻。看看敌兵前舰,已经登岸,不如率领众兵,由未将保丞相先走,留邹将军断后,退还海丰,再作区处吧。”说声未了。探马报到鞑兵已经登岸,追杀过来。天祥急忙回营察视,只见众兵都慌做一堆,料难驱之使战。
  便同刘子俊、宗礼、杜浒及一切众将,率领众兵先走,留邹■断后。
  指拨方定,张弘范的兄弟,先锋官张弘正,早已迫到。邹■截住厮杀,只因兵心慌乱,不敢恋战,且战且走,猛不提防,一枝冷箭射过来,把坐骑射倒,将邹■掀翻在地。张弘正赶马过来,举刀要砍。邹■大喝:“鞑奴不得动手!”连忙丢了长枪,拔出佩剑,自刎而亡。弘正下马,取了首级,仍向前追去。
  却说天祥等正走问,流星马报到,邹■已死,追兵将近,只得舍命前行。
  走至五坡岭,人困马乏,看看追兵已远,便传令扎住。兵士解甲休息,摘去鞍辔,放马吃草,一面埋锅造饭。正在山前列坐,忽听得一片胡茄声响,鞑兵已到。一众军士,亡魂丧胆,正是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宗礼骑了无鞍马来战弘正,不十合,被弘正一刀搠落马头,宗礼亦自刎而死。刘子俊急挺枪来迎,正纵辔而出之时,不提防马失前蹄,掀翻在地。众鞑兵一拥上前缚住,解向后面中军去了。
  此处赵龙、李虎、白壁一齐上前挡住。众鞑兵见拥出了三员战将,便一齐放箭。这里三人,一心要挡住鞑兵,好放天祥远去,别作后图,所以并不闪避,仍是向前厮杀,一面舞动军器,遮拦格架,挡拨箭弩。怎禁得这里万弩齐发,不一会,三条好汉都死在乱箭之下。
  鞑兵仍复前追,赶及天祥。弘正赶一个两马并头,便伸手把天祥活挟过去,陷了海丰,就解大祥到中军来。谁知刘子俊被捉来见张弘范时,便自认是文天祥,因他明知鞑子最怕的是文天祥,所以自己认了,待他不再追赶,好等天祥逃至行在,再图后举的意思,不料后来真文天祥也被捉来了。弘范问了姓名,不觉大惊道:“南朝哪里有了两个文天祥?”因叫几个降卒来认,内中有认得的,便指出刘子俊姓名。弘范大怒,喝令斩了。一面劝文天祥投降。天祥哪里肯依?弘范叫且送到后军安置。休兵一日,便又传令下船,仍叫陈懿做响导,杀奔崖山,来灭宋室。不多几日,到得崖山。弘范在船头上望见崖山水寨,不觉吃了一惊。
  不知惊的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灭宋室生致文天祥 论图形气死张弘范
  却说世杰自从奉了御驾,迁幸崖山之后,盖造行宫,赶制船械。是年九月,就奉端宗皇帝梓宫在崖山安葬,号永福陵。自此大事粗定。世杰一意整理武备,以图恢复:陆地上训练马步兵,海上操练大小战舰。到了年终时,已造成大战舰千余号,小战舰三千号。操演纯熟,箭弩齐备。
  一日世杰入见祥兴帝,适值陆秀夫在那里进讲大学章句;世杰等他讲完,然后对秀夫说道:“刻下战舰齐备,堪与一战;但是连年失败,人心畏怯,新近文丞相兵败被俘,存亡未卜。仆意欲奉两宫御驾亲征,或者可以鼓舞士气,振刷军心。不知丞相以为如何?”秀夫道:“用兵是危险之事。天子万乘至尊,岂可轻履危地?望将军再图良策。”世杰道:“御驾不行,人心终不能鼓动,而且连年航海,士卒离心。如不奉皇上镇压住他,万一人心解散,为之奈何?”陆秀夫乃从其言。同去奏闻杨太妃。
  到了祥兴二年,正月元日,朝贺已毕,即奉两宫,舍陆登舟,驶至海口,御舟居中下碇。四面数百号护卫舰,列成阵势。却将一千号大战舰,一字儿排列在前面。中舻外轴,以大铁缆相连。船头有楼棚,如城堞一般。施旗招展,盔甲鲜明,十分威耀,其余小战舰,留作指拨,四面巡梭。
  张弘范率领大队战舰到来,远远望见,犹如一座城池一般,所以吃了一惊,。吩咐先下了碇,再作商议。李恒道:“他屯兵海中,海水咸不可食,一定要到崖山汲水。我们不如先夺了崖山,不消一日,他军心自乱。那时乘势进兵,一鼓可下了。”弘范依言,叫李恒亲自督队去袭丞山东面。李恒领命,率领一百号战舰,杀奔崖山东面来。谁知张世杰虽然身在舟中,他陆上的防兵,早已布置严密。李恒战舰到时,岸上万弩齐发,几次冲突,总不能近岸,徒然被射伤了好些士卒。
  李恒不觉纳闷,暗自筹画:“若取不得崖山,无面目去见弘范;不如抄到宋兵背后,出其不意,攻他一阵,好歹总有些斩获。”想罢,便叫转舵,刚刚转过山坳,忽听得一声鼓响,当头来了一队战船,为首大将,正是宗义。
  驶得切近,拈弓搭箭,觑定李恒射来。李恒急闪时,已中了肩窝。宗义把令旗一挥,全队战船,桨橹并举,冲将过去。李恒的船,本来乘着北风,满拽帆篷而来,到此收篷不及,被宗义兵一阵弩箭,射得众鞑子死伤枕藉。李恒忙叫转舵逃走,已被宗义指挥兵士,夺获了二十号船。李恒狼狈逃去,宗义全胜而回。原来世杰在敌楼上,望见鞑兵拔动船只,知是去袭崖山,恐怕有夫,便拨宗义去救应,果然胜了一阵。表过不提。
  却说李恒败了回去,与张弘范商议道:“宋家兵船,俱用铁缆相连。此时虽交正月,北风尚大,我们何不学周瑜战赤壁故事,用火攻之法呢?”弘范又从其议。下令准备五十号旧战船,满载干柴、茅草、硝磺等引人之物,扯满风帆。另用十号大船拖带,驶近宋兵水寨,一齐放火,拖船即便驶回。
  那火船乘着顺风,直撞过来。谁知世杰出海时,早就防备火攻,那战舰外层,一律都用灰和泥涂满,不露一点木在外面,容易烧它不着。看见鞑兵放火船来攻,便传令放倒船桅,把来船拒住。五十号火船,相离在二三丈之外,便不能近,所以一场大火,只烧了几百根船桅。
  张弘范看着火光冲天,烟焰蔽海,以为这一把火,可以把宋兵烧的靡有孑遗了。乃至烟消火灭时,望见大宋水寨,依然旌旗招展,雉堞完好。不觉一场失望,又和李恒商量。李恒道:“张世杰全力在此,必不能兼顾他处。他的钱粮,全靠广右诸郡供应,不如元帅在此与他相持,待我由水路绕道外海。去攻下了广■,先绝了他粮道。任凭张世杰英雄,他总不能驱饿兵交战。”
  弘范依言。李恒便■点了二十号战船,将军器旗帜,全收在舱内,扮做商船模样,径奔广州,陆续登上岸。守土官兵,还未曾得知。及至一声号起,一片胡笳之声,李恒当先,带来二千兵士。一齐拔出军器,一拥入城,逢人便杀。凌震听得鞑兵已经进城,仓皇失错。弃了印■,扮做平民,逃走出城。
  坐了一号海船,径投张世杰去了。这里李恒取了广州,纵令兵士杀一个尽兴,然后留下一半兵士把守,自己仍带领战船回厓山去,适值世杰和弘范交战。
  却说李恒去取广州时,便绕道外海。此时回来,却径由内江出来,恰好在崖山南面,听得前面金鼓声与胡前声相和,知是交战。便指挥兵士,桨橹并举,直向宋寨后面,冲将进去。世杰亲赴前敌,与弘范大战,全军精神,都注在前面;不提防后面有兵杀来,吓的措手不及。李恒率领二十号船,横冲直撞,一直杀到中军。各舰纷纷起碇逃走,军中大乱。
  陆秀夫带着家眷,另坐一船,听得鞑船杀入中军,以为世杰前面兵败,连忙叫出妻子来,自己督着她跳下水去,然后过到御舟,祥兴帝正在吓的啼哭。陆秀夫奏道:“世杰兵败,鞑兵已杀入中军,孝恭懿圣皇帝已经被辱,陛下不可再辱,臣愿奉陛下以死社稷。”奏罢,取过那方卞壁玺投入海内,道:“此是我中国历代传国之宝,不可堕入胡人之手。”说罢,背起祥兴皇帝,走出船头,耸身一跃,君臣同溺。可怜从此日之后,中国人便没有一寸土地。好好的一座锦绣江山,变做骚胡世界了。秀夫下得水时,李恒已到,杀上御舟,扯下龙旗,换上鞑子旗帜,一时宫人纷纷赴水,军中益发大乱。
  探艇报到前军,世杰与弘范两个还未分胜负,闻报连忙收兵回救。弘范自后掩杀过来。世杰不敢恋战,奋勇退回,入到中军时,人报:“陆丞相义不受辱,/奉了皇帝赴海归神。”世杰叹道:“天亡宋也。”此时中军各舰,五零四散,已不成阵列。
  世杰寻着了杨太妃御舟,奏道:“陆丞相已奉皇帝殉国,臣愿奉太妃,杀出重围,访寻赵家宗室,再立后嗣。”杨太妃大惊,哭道:“奴流离数年,不过望抚育皇帝成人,以报先帝。今皇帝已经殉国,奴岂有独生之理?望将军访求赵家宗室,共图恢复,奴死亦无憾矣。”说罢,推开船窗,翻身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