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二人才跨进门,只见刘艺舟跑出来,一见二人,就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难得,难得!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两位大伟人刮到我这穷窝里来了。章四爷还不快出来,这两位一定是来看你的。”林巨章听了,心中大不舒服,但不好发作,只得做个没听见,张修龄偏伸手给刘艺舟握,刘艺舟且不握手,用那两只猪婆眼,在张修龄手上,左一看,右一看,又是一个哈哈道:“贵人贵手,穷小子今天有福了。”说时,把他自己的手,在身上揩擦了几下,才双手紧紧的握住张修龄的手,唱戏道白一般的腔调说道:“不知仁兄大人驾临,暴弟小鬼有失迎迓,恕罪则个。”张修龄见他有神经病似的,倒觉好笑。章四爷已出来,邀进里面。张修龄笑问:“什么是暴弟小鬼?”

  章四爷笑道:“你信他的话吗?狗口里哪长得出象牙。他说‘仁’字对‘暴’字,‘兄’字对‘弟’字,‘大’字对‘小’字,‘人’字对‘鬼’字,称人‘仁兄大人’应自称‘暴弟小鬼’ .”林巨章听了,也大笑起来。

  刘艺舟走进房来,重新对林巨章点头行礼。林巨章只得起

  

  身。刘艺舟笑道:“前日巨翁家开会议,我本打算到会的。走到半路上,忽然一想不对,这会议开迟了,若在几月以前,我就能到会。此刻的我呀,已是……”说至此,装出那串老薛保的模样,唱道:“恨只恨,张、刘二氏心改变,一个个反穿罗裙,另嫁夫郎。”唱的时节,用手指指章四爷,又指指自己,唱完了,笑嘻嘻说道:“幸亏我仔细,要糊里糊涂到会,巨翁不当面给我个下不去吗?”林巨章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坐在那里不开口。章四爷望着刘艺舟道:“你总是这样疯疯癫癫,也不看人说话。林巨翁从不大到这里来的,应得客气一点才是,你也是这样,也不怕人见怪。”刘艺舟听了,朝着林巨章一躬到地说道:“小生这厢有礼了。”说得大家都哄笑起来。

  刘艺舟才坐下,正襟危坐的说道:“我说件新闻给你们大家听,就是昨日的事,一些儿也不是疯话,你们都愿意听么?”章四爷笑道:“你说话,还知道顾人家愿意听与不愿意听吗?”刘艺舟道:“你这话,是说平素的刘艺舟。在那登台演剧的时候,自然顾不得人家愿与不愿,哪怕看的在底下喊打,我在台上也得继续往下唱。此时当着从不来的珍客,若是不愿意听,我就不往下说了。”林巨章笑道:“有什么新闻,请说罢,我们都很愿意听。”刘艺舟拿巴掌在大腿上一拍道:“好吗,愿意听,我就开谈子。前几日,正在巨翁家开会的时候,各报纸上不是传遍了老袁派冯润林来买飞机的事吗?就是初八日那天,冯润林到了,他一来,并不径到公使馆。他是直隶人,有个同乡的叫魏连中,在帝国大学农科读书,多年和冯润林交好。冯润林从上海动身的时节,发了个电给魏连中,教他初八日,秘密到横滨迎接。又发了个电到公使馆,说初十日到横滨。海子舆派了许多人,带了几个日本暗探,不料到横滨扑了个空,还只道是海轮误了期。魏连中把冯润林接到自己家里,

  

  冯润林正要告诉他这次奉使出洋的事由。魏连中就说:‘事由不消说得,此间各大新闻,早就登载得巨细不遗了。我还替你捏着一把汗,怕到岸的时节,有革命党的人与你为难。’冯润林诧异道:‘这事秘密得很,国内全没人知道。我也是怕革命党耳目多,得了消息,所以给电海子舆说是初十到。我还自以为是格外小心,谁知各新闻早就登载出来了。’魏连中道:‘幸喜此时的革命党不大问事了,不然,你哪能安全到这里来。

  ’冯润林问:‘怎么此时的革命党,不大问事?’魏连中道:‘回国的回国去了,投诚的不再出头了,只剩了几个腰缠富足的,拥着娇妻美妾,过他的快活日子。就是间常发出些革命的议论,也是能说不能行的。甚至还有种革命伟人,想受招安,又虑政府不见重他,故意轰轰烈烈的开几回大会,编几回大演说,俨然就要回国去实行革命的样子。这谓之做身价,招安他的条件,必能优待得很。你这次奉使来买飞机,关系民党甚是重大,若在去年,定有人在码头上送几颗卫生丸子给你吃。于今是他们不大问事的时候,大约不过借着这事,开几回做身价的会议罢了。’巨老你听,魏连中这东西,说的话可恶不可恶?”

  林巨章听刘艺舟讽刺得这般恶毒,不由得勃然大怒,恨不得一手枪打死他。转念一想,他并不曾明说出来,闹起来,终是自己理亏,并且刘艺舟这种人,是一个不讲人格的,什么无聊的话可说,什么无聊的事可做,和他计较,总讨不了便宜的。

  林巨章有此一转念,才勉强按捺住怒气,也不答白,回头和章四爷闲谈。心里后悔,如何不听张修龄的话,跑到这里来,白讨气受,投诚的话,因刘艺舟这般一挖苦,更不好提了。胡乱坐了一坐,就起身告辞,章四爷知他是心里难受,也不挽留,刘艺舟也同送至大门口,转身进去了。

  章四爷送出大门,陪着慢慢的走。林巨章谦让,教不要远

  

  送。章四爷道:“从容走着谈谈话,倒很好。艺舟的那张嘴,实在有些不能叫人原谅。有他在跟前,便莫想正式谈一句话。

  我料你此时心里必很觉得厌恶他,他素来是不懂得看人颜色的。”林巨章道:“你怎的和这种人同住?我下次真不敢再来你家奉看了。”章四爷道:“他就要走了。他和这次来买飞机的冯润林认识,说要帮着姓冯的运飞机归国。那日你家开会的内容,外面知道的很多,姓冯的自是恨你。他和姓冯的认识,也连带的有些望着你生气,所以编出那些讥诮的话来。魏连中是有这个人,打两个电报,初八日到横滨,都是真的。姓冯的此刻已住在公使馆了。你怎的忽然与伏焱生出意见来了?你已见着了海子舆没有?”林巨章笑道:“你这话问得奇怪,我怎么会见着海子舆呢?”章四爷道:“一些也不奇怪,外面人都说你已受了招安,伏焱才从你家搬出来。我听了有些疑惑,今早去问四立。四立说,他也听得人是这般说,只怕是直接与海公使接洽的。我因此才问你见着海子舆没有。”林巨章摇头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因伏焱生气搬出去,我也气闷不过,几日坐在家中,连房门都不曾出。外面的人,真是好造谣言。他们既是这般造我的谣言,使我失了民党方面的信用,逼得我没路走了,也说不定我真做出这事来。不过我既不等着吃饭,又不想老袁的官做,犯不着是这么干罢了。”章四爷道:“谁拿得稳老袁有官给人做,有饭给人吃?就是有,也得人愿意。只是于今的民党,说起来真寒心。我总算是个民党中的老前辈,像他们那种干法,没得跟在里面呕气。人家动辄骂人卖党卖国,我说中国的国不算国,中国的党不算党,都够不上卖。我要卖就只能卖身。我这身子几十年卖在民党里,于今民党没有了,又拿来卖给老袁。同是一样的卖,看哪处身价高点,便卖给哪处。我问你,也是卖在民党里几十年了,到底得了多少身价?

  

  只怕也得换一个售主,才值价一点。”林巨章笑道:“话是不错。依你说,将怎生个卖法?”章四爷笑道:“我等肯卖身,还愁不容易吗?你打定了主意,我明日就去见海子舆,不消三五日,即成交了。”林巨章停了步,回身向章四爷拱了拱手道:“明日请老哥去探探口气,但求不过于菲薄。老哥是知道我的,决不崖岸自高。”章四爷也拱了拱手道:“明日去见过之后,来尊府报命便了。”林巨章点头告别,同张修龄仍乘高架线电车回家。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第十九章

  特派员人心不死外交官鬼计多端

  却说林巨章回到家中,走进卧室,只见陆凤娇青丝乱绾,睡态惺忪的躲在床上。轻轻唤了两声,陆凤娇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刚要嫣然一笑,看清了是林巨章,立时收了笑靥,转过身去又睡了。林巨章便不敢再唤,坐在床沿上,等她睡足了,自己醒来。这种情形,不肖生从何知道?何以写来有如目睹?看官们一定要说是不肖生凭空捏造,其实字字都是真的。

  看官们不要性急,看到后来自然知道,一些儿也不假。

  闲话少说。林巨章聚精会神的等章四爷来回信,次日等到黄昏时候,下女报有客来了。林巨章忙迎出来一看,果是章四爷,请进客厅坐下。章四爷笑道:“昨日艺舟说的新闻,不是新闻,我今日听的新闻,才真是新闻呢?”林巨章笑问:“听了什么新闻;不又是挖苦人的话么?”章四爷道:“岂有此理,我也是那种轻薄人吗?我今日用了早点,因怕晏了海子舆拜客去了,会不着,连忙换了衣服,到公使馆还不到九点钟。在门房一问,公使已出去了。我心里诧异,公使出外,怎这么早?

  莫是又有了什么风声,怕见客么?问门房知道去哪里,门房支吾其词,不肯实说。我更疑心是不见客。我认识林鲲祥,会着林鲲祥一问,才悄悄的告诉我,说是同冯润林试演飞机去了。

  天还没亮,就带着朱湘藩、冯润林,坐汽车出了使署,大约午

  

  前能回来。问我有紧要的事没有,若是有紧要的事,教我就坐在他房里等。我横竖在家也没什么事,懒得来回的跑,就坐在那里和林鲲祥谈天。林鲲祥的文学还好,谈得倒有兴味,不觉开上午饭来,也胡乱在那里吃了,总不见海子舆回来。后来艺舟也来了,他是会冯润林的,也坐在那里等。

  “直等到四点多钟,我真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忽听得汽车叫,回来了。门房拿了我的名片上去,一会儿回来了,公使今天实在劳倦了,进房就倒在床上,一声不做,想是睡着了,不敢去回,请章大人明日再来罢!我等了一整日,得了句这么扫兴的回话。正在纳闷,艺舟也拿出名片,教门房拿去,要会冯润林。谁知门房回来,也是句这么的话。我听了扫兴的话,口里还说不出什么,艺舟听了,哪里能忍呢?登时暴跳起来,一手揪住那门房,向他耳边厉声说道:‘是冯润林放屁,还是你这杂种放屁?在我跟前拿架子吗?摆官格吗?嗄,还早得很呢。一个航空中校,还够不上到这里来摆格呢!他也想学公使的样吗?你快给我去,好好的对他说,他真要摆格,交情就是这一次拉倒。快去、快去!’艺舟说完了,将手一松,那门房几乎栽了个跟头,擎着名片,当面不敢说什么,跨出房门,唧唧哝哝的去了。没几秒钟的工夫,只见冯润林跑了出来,对艺舟一连几揖笑道:‘老哥不要误会,我因心里有事,此时还是难过,门房拿老哥的名片上来,我连望都没望,就挥手教门房回说睡了,实不知道是老哥来了。’那冯润林这么一说,我在旁边,看看艺舟的脸色,起有一百二十分难为情的样子,他只好搭讪着,问冯润林心里有什么事,这般难过?

  “冯润林坐下来叹道:‘办事真难,我在官场中日子浅,不知道这些奥妙,今日才领教了。我明日就动身回北京去,这次差使没办妥,不能怪我。’艺舟就问是什么奥妙?冯润林总

  

  是气忿忿的摇头,问了几次,才说道:‘我本是在航空学校,先学制造,毕了业,再学驾驶,又毕了业,成绩都很好,总统才派我来办这趟差。不是我吹牛皮,经我买办的飞机,不要人家的保险证,我就能保险。我既奉了这差使,办回去的货,当然是要我负责。但既是要我负责,采办的时候,如何能不由我拣选哩?我那日一到这里,公使就对我说,飞机已办好了,只等足下来搬运回去。我听了就吃一惊,问什么时候办好的?公使说接到总统电谕之后,因说需用得急,只两日工夫就办好了。

  要不是求参陆部通过,费了些时日,早已装箱了。于今机件也看过了,合同也订了,参陆部也通过了,价都拨兑了,只等足下来,签个字,便教他们装箱起运。足下高兴,就在此多盘桓几日,再动身归北京也不迟。我说道:“既是这么,总统随便派什么人来都使得,何必指令航空学校校长,甄选制造、驾驶两科成绩优良的来办这差使呢?难道是专派我来,只管签字和装运的吗?”公使当时没回答。夜间朱参赞就来说,官场中办差,全是这样的。总统的电谕,也只说从速办妥,随冯润林装运回国,并没有听凭冯润林拣选的话。我听了这话,正要辩驳,朱参赞又说,公使请我明日同去签字,已准备了一万元的程仪,教我在这里多玩几日。公使亲去铁道院办交涉,添挂一辆花车,送我到长崎。再拍电给长崎东洋汽船公司,乘天洋丸或是春洋丸的特别船室回上海,非常安逸。他还说,这本是一趟优差,总统因我的成绩优良,特为调剂我的。我便问道:“花车要多少钱坐到长崎?天洋丸的特别船室,要多少钱坐到上海?”朱参赞打着哈哈对我说:“由我们使署去办交涉,一文钱也不要给。这是海公使和日本政府有特别的交情,才能办到。换个旁的公使,就一辈子也莫想办得了这种交涉。”我听了又问:“既是一文钱不要?又要准备这一万元的程仪做什么?这十架

  

  飞机,非由我去亲自拣选,亲自驾驶,我决不签字。要回国,我就是一个人回国,路费我带子现成的。你们办妥了,你们自去装运,我回去报告总统,是不负责任的。飞机这样东西,岂是当耍的?研究最精的人,还怕看不出毛病来,一到空中,就生出障碍。何况你们完全是个外行,他就有好机件,也不会卖给你。等你运回中国去了,驾驶起来尽是毛病,那时人也跌死了,机也跌破了,你能问他赔偿损失么?他不说是我中国驾驶的人不行吗?他肯承认是自己的机件不好吗?你们不是学飞机的人,只要自己可以赚钱,哪怕把中国驾飞机的都跌死了,你们也不关痛痒!我是学飞机的,知道这里面的危险,要跌死,全是跌死了我的同学。你们没见着我同学的,有几个在北京试演飞机,跌死了,那种可惨的样子,要是见着一次,总统就请你们承办这差使,你们也不忍心赚这杀人害命的钱。我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同学的替我饯行,一个个都流眼泪,说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就全系在你一个人的两只眼睛上,若稍微大意一点,总得送我等中几个人的性命。朱参赞你想,我忍心是这么糊里糊涂的,连看都不看,图这一万块钱,几天快乐,送了我那些同学的性命么?请你去对公使说,这事关系人命,以前订的合同,是要取消的。”第二日,公使对我说:“合同不必取消,且请同去看一看,只要将就可用,又何必更改。足下不知道,我们弱国和他们强国,无论办什么交涉,是要吃点亏的,合同既经订了,好容易取消?这交涉幸是兄弟在这里办,不然还不知是怎样哩?足下只知道奉命来买飞机,哪知道飞机是军用品,日本政府很不容易答应的呢。于今合同订了,无缘无故说要取消,足下也要知道兄弟这做外交官的难处。”我听了公使的话,也懒得和他辩论,即答应同去看机件。这一去,可不把我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