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次日,陆凤娇气醒过来,也就知道逼着伏焱搬家,面子上过不去,又丈夫投诚的心,已被自己一夜熏陶得有些活动,再毋庸逼伏焱搬开。林巨章几日不出房门,连张修龄、周克珂都不见面,任是谁来拜会,陆凤娇亲自出来,回说病了。初八日林胡子跑来,周克珂不好意思见面,也教陆凤娇回不在家。林胡子不知就里,唠叨问了半晌。陆凤娇是主张投诚的人,见着革命党哪有好气?意不属客的,和林胡子随口对答。林胡子本来性躁,陆凤娇的神情,又显见得是支吾搪塞,心想:原是你

  

  家发起召集同党首领会议,又是你家的人出主意,你家的人承诺探信,我算是帮你实行。到此时,你们男子都匿不见面,叫这个不懂事的女子出来胡说乱道,未免太把我不当人了。林胡子心里这般一想,越见得陆凤娇的脸,好像堆了一层浓霜,竟是个逐客的样子,忍不住逞口而出的骂了几句:“造你的奶奶,谁教你当众承诺,害得我瞎跑!”骂着起身就走。陆凤娇倒被骂得张开口望着,林胡子去得远了,才回骂了几声,跑到林巨章面前,气急败坏的说道:“你听见吗?你的同志在外面造你的奶奶,这都是你的好朋友、好同志,无缘无故的跑上门骂人的父母。”林胡子的声音大,在客厅里骂的话,林巨章已听得清楚,陆凤娇又是这样一说,登时把那投诚的心,就增加了许多。登时闷闷的坐着,半晌不言语。

  后事如何,下章再说。


第十八章

  林巨章决意投诚刘艺舟放词痛骂

  却说林巨章听得林胡子的骂声,又被陆凤娇一激,觉得自己对于民党的名誉信用,难得存在,只有投诚的一条道路可走。

  深悔那日不该轻慢了章四爷,怕他见了怪,不来替自己做引进的人。想了会章四爷的住址,打算借着回看,好探听他的语气,只是想不起来。知道张修龄去过,即叫了张修龄来问。张修龄道:“他和刘艺舟住在离蒋四立家不远,顺天堂分院隔壁,一个西式房子里面。巨老想去看他吗?”林巨章摇头道:“问问罢了,谁去看他?”张修龄道:“他那里不去也好。刘艺舟的一张乞儿嘴,很讨人厌。”林巨章连忙问道:“他那嘴怎的?

  我却不曾和他交谈过。”张修龄道:“湖北人的嘴,没有好的。

  他又是湖北人中最坏的嘴,他和人说话,不论新交旧识,总得带三分讥嘲的意思。他自己在老袁跟前投了降的,见着人家投降,他偏要冷嘲热诮,觉得他投降是应该的,别人投降是想功名富贵。他自己一唱新戏,就骂唱旧戏的。唱旧戏的时候,又骂唱新戏的。那种说话的神情,教人一见就讨厌。”林巨章道:“他是这么个脾气,章四爷又如何和他合得来哩?”张修龄笑道:“章四爷那种滑头,和谁合不来?只有人家合他不来的。”

  林巨章点头道:“他本是圈子里头的人,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自然能混俗和光了。你近来听人说过康少将什么事没

  

  有?”张修龄道:“怎么没听人说?大家都说他也投诚了。”

  林巨章故意吃惊似的问道:“这话只怕不确罢?他投诚,不怕辱没了他的先人吗?”张修龄道:“我也是疑心这话不确,并且人还说他这番投诚,是前任湖南国民党支部长老许赞成他的,便是黎谋五也怂恿他。这话不更奇了吗?”林巨章想了想道:“这话倒不错,是确有其事。康少将于今还有个八十多岁的祖母,六十多岁的母亲,自己三房家小,两个小兄弟。几个堂兄弟,还有些不关痛痒的亲眷,一大堆子的人,都张口望着他要供养。分作几处地方住了,每处一月至少得二三百元开销,合算起来,一月总在千元以上。丝毫没有祖业,逃亡的时节,又没卷着一文,老许和黎谋五同他关系最深,见他顾此失彼,那般困窘的情形,自己又没力量帮助,自然要赞成他投诚,好全他的孝养。你曾听人说,也有骂他有没有?”张修龄摇头道:“那却没有。”林巨章叹道:“投诚也有出于不得已的,不可一概抹煞骂人失节。” 张修龄知道他被陆凤娇熏得已决意要投诚了,料也劝不转来,自己一想,没有独立的生活,寄人篱下,怎好说出要气节的话,只得跟着附和一声。出来对伏焱说,要伏焱劝阻。伏焱笑道:“他鬼迷了,劝他做什么我倒要看他再醮,这个风前之烛的老头子,能快活几日?他既决心投降,有我住在这里碍眼,我今日就搬。”张修龄道:“你没看好房子,一时搬往哪里去?”伏焱道:“那日会议,曾参谋对我说,他近来新搬到高田马场,房子极大,比这里要大一倍。

  我问他住多少人,用得着那么大的房子?他说就是夫妻两个,用了两名下女,还有一个同乡的高等商业学校学生,共是五个人。因为住在东京市内,一来怕火烛,夜间简直不敢安睡,一听得警钟响,不顾天气有多冷,要起来上晒台去看,他夫人几番因此着了凉。二来地方太冲繁,往来的朋友太多了,每每因

  

  口角闹事,甚至相打起来,当主人的为难。这两桩事,把他夫人吓虚了心,一日也不敢住在市内,匆匆忙忙的到市外寻房子,不问大小,寻着了就定下,所以住着那么大的房子。他说于今不怕火了,不怕人来相打了,就只夜间人太少,有些怕贼,想找一个人口干净,没多人往来的朋友同住。我很合他这限制的资格,连通知他都可不必,搬去住便了。我也不进去对巨老说了,要拾夺行李,烦你转达一声罢!”张修龄想说从缓商议的话,伏焱已教下女清检什物,自己也帮着妻子料理。张修龄没法,回来说给林巨章听,林巨章低头不做声。陆凤娇道:“正要他搬去,我们好干我们的事。”林巨章忽然起身出来,到伏焱这边,只见门外停了两辆拉货的车,上面堆着许多箱箧器具,伏焱夫妇正督着下女及拉车的人在那里往来搬运,房中已是空洞无物了。林巨章走到伏焱跟前说道:“你为什么事这么急的搬去?真怪了我吗?”伏焱笑道:“岂敢,岂敢!十年旧好,哪说得到怪字上面去。相见有日,此刻不能奉陪了。”说完,点点头,携着他夫人的手,出门去了。

  林巨章呆立了半晌,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推了一下,回头一看,陆凤娇笑嘻嘻的立在背后,问什么事一人在这里出神?林巨章摇头道:“他直如此不念交情,真教心里难过。”陆凤娇道:“呸,他不念交情,要你难过什么?进去,教下女把这几间房子收拾,在里面分些木器出来,做客房,也好留人住住夜。

  市外人客来往不便,有空房可留歇,方便一点。”林巨章放悲声说道:“此后只怕我去看人,人还不给见呢,哪有来我家给你留住夜的客?”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陆凤娇道:“哭什么!没有他这个朋友,就不能过日子吗?他自己不讲交情,我们没有得罪他的地方,你这才哭的稀奇!”林巨章收了眼泪说道:“我不是哭他一个朋友,他这一出去,同党中就没一个不

  

  知道我是个无节操的人了。林胡子是同党中最肯实心任事的人,胡子极信用他。他要在总部里,将我们支吾的情形一宣布,再证以伏焱的话,你和我在这里如何能立住脚?”陆凤娇道:“我巴不得你在这里立脚不住,好一意替那方面出力。骑着两头马,是不行的。拜章四爷,须得快去。他们若知道你在民党方面已是要脱离关系了,投诚的条件,决不能随你提出,不敢批驳。”林巨章愤满胸膛,耐不住说道:“我若能做秦桧,你倒是个现成的王氏。”陆凤娇吐了林巨章一脸的唾沫道:“放屁!你没能力挣得功名富贵给妻子享受,要妻子出主意,帮助你出头,你倒放出这种屁来。好,我走,我不能陪你给人家铸铁像,跪到千秋万世,任人唾骂!”旋说旋哭进房去了。

  陆凤娇这次哭闹,不比寻常,将房中器用捣毁一空,还口口声声说要放火烧房子。林巨章立在旁边,凡是认罪赔礼的话,应有尽有的,都说完了,也熄不灭她那三丈高的无名业火。亏得周克珂竭力劝解,才渐消了些怒气。然这晚抵死不肯同林巨章睡,定要一个人睡在仗焱住的房里。只因这一闹,陆凤娇绝口不谈投诚的事。林巨章也不敢提,也不敢离开陆凤娇,去拜章四爷。因为陆凤娇有种脾气,每和林巨章吵闹,不等到她气醒,林巨章不敢走开一步。要在她跟前,由她数说,由她嘲骂,只能赔笑说是,不许辩驳。是这么经过几十分钟或一点钟,她要数说的话数说完了,要嘲骂的话嘲骂完了,气才平息。林巨章走开,才没要紧。若在气没平息的时候,无论有天大的事,只要林巨章一走,她就如火上添油,那怕立刻回来,跪在她面前,自己左右开弓的打一百个巴掌,她也只当没有这回事。林巨章因知她是这种脾气,这回又比平常气得厉害,陆凤娇不开口教他去,他就不敢自为主张的去。

  张修龄见林巨章一连几日总是紧锁双眉,饭也不大能吃,

  

  问何事如此焦急?林巨章道:“民党方面,听了林胡子和伏焱的话,我的信用是一点也不能存在了。决没有我再活动的地盘。

  投诚的事,又因自己家里口角,是这般搁浅。将来定要弄得两边不着。任是哪方面胜利了,我得不着好处;任是哪方面失败了,我都得受影响。如何教我不着急?”张修龄道:“嫂子不是说了,须得快去拜章四爷吗?看何时能去,我陪着去便了。”林巨章道:“你去问问她,说我此刻要去拜章四爷,看她怎样说?我不是怕她,实在闹起来不像个样子。比不得那些下等社会的人,动辄打街骂巷,不怕人笑话。而且人家见惯了,倒也不觉笑话。”张修龄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好笑。到内室见着陆凤娇,忍住笑说道:“巨老怕嫂子生气,不敢去拜章四爷,又不敢和嫂子赌气,竟不去拜章四爷,事处两难,独自在客厅里双眉不展,教我来请嫂子的示,看嫂子怎么吩咐。若许巨老去,我就陪他一阵去。”张修龄这句“陪他一阵去”的话,是有意打动陆凤娇的。陆凤娇与周克珂通奸,林巨章在家,固是不便,就是张修龄在家,也甚碍眼,心里常是很愿意他两个一阵出去,好趁这当儿与周克珂无所不为。这种人这种事,写出来真污纸笔。不过一部《留东外史》,全是为这种人写照,故不妨尽情披露。

  当下陆凤娇听了这话,故意沉下了芙蓉娇面说道:“他怕做秦桧,又来问我这长舌妇做什么广张修龄笑道:“嫂子何必再生气。要是怪巨老不应不亲来请示,我就去请他来。”这两句话,说得陆凤娇也扑嗤的笑了,忙转过脸去,说道:“有你陪他去最好,就请你催着他快去罢!这本是极要紧的事,因他一张嘴,是那么随意糟蹋人,我就不问他的事。”张修龄怕耽误了时刻,出来对林巨章说了。林巨章听说陆凤娇有了笑容,才放心进房,更换衣服,陆凤娇便也不说什么了。

  

  林巨章和张修龄乘高架线电车到四谷,就在停车场不远,

  张修龄指着前面一所半新不旧的房子道:“那就是蒋四立的住

  宅,才移居不久的。”林巨章道:“他那伤痕完全好了吗?”

  张修龄道:“听说肩下的那一处,因是实在地方,已完全好了。

  只腰眼里一处,总是流出黄水,不能合口。据医生说,切近脏腑,但求不再发烂,便是他的福气,要想全愈,只怕千辈子没有希望。”林巨章笑道:“他和吴大銮,大约是迷信家说的前生冤业。他的胆量也真不小,被吴大銮刺伤了两处,除些儿送了性命,人家都道他此后决不能在东京住了。就是在东京,也必埋头匿迹,不敢再做那收买人口的生活。谁知他倒变本加厉,大张门户的做起来。嫌原住的地方在一个巷子里面,车马来往不便,竟搬到这大道旁边住了。民党里也毕竟没第二个吴大銮,出来给点颜色他看。他和吴大銮,不是前生冤业吗?”张修龄道:“海子舆不来,他本是不干了的。海子舆极力把他一恭维,连打了几个电报给老袁,回电十分嘉奖,又赏了一万元的调伤费,一个三等文虎章,教他调好了伤,实心任职,再行升赏。

  蒋四立接这回电的时候,尚在医院里,心里一高兴,就坐了起来,全不觉伤处有何痛楚,亲到公使馆拍发了谢恩的电。即日退院,搬进这房子,真可谓力疾从公。”林巨章叹道:“老袁是这般用人,无怪人愿在他跟前效死。”

  二人边走边说,已走近蒋四立住宅门口。林巨章举眼朝门里一望,只见里面悬着一块“东京筹安分会”的楠木牌子,他终是在民党中立久了的人,忽然见了这种字样,虽则已是立意投诚,心中总不免有些不自在,忙掉过脸,催着张修龄快走,行不到几箭路,张修龄停住脚道:“章四爷就在这附近了。番号记不清楚,你只留神看门框上也悬了块小木牌子,写着‘哕冈涤羽’四字,那便是章四爷的别号。”林巨章道:“这四字

  

  猛然听了,倒好像是个日本人的名字。”张修龄笑道:“只怕也是特意取这四个字,想鱼目混珠的。”林巨章摇头道:“混称日本人,有什么好处?”张修龄道:“好处是没有,注意的人少一点。”林巨章道:“这房子不是的吗!”张修龄看了看,连连点头道:“是了,你看这牌子,不是旧的吗?他住在小石川的时候,就是用这牌子。”林巨章上前推门,震得门框上铃子响。里面出来一个中国装的少年男子,粉妆玉琢,艳彩惊人。

  林巨章从栅栏格里看见,吓了一跳,低声问张修龄认识是谁?

  张修龄望那少年笑了一笑,对林巨章道:“这人巨老不曾见过吗?他在此地出过大风头的。”说话时,少年已将门开了,向张修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