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王甫察回到林巨章家中,周克珂已蒙着被卧睡了,张修龄还没有回。林巨章在里面说话,好像没睡,但不便进去。一个人坐了一会,只得铺好床,解衣安歇。在被卧里,空中楼阁、万象毕陈的想了许久,兀自睡不着。听得打十二点钟,忽见张修龄轻脚轻手的走进来。王甫察正苦寂寞,见了张修龄,心中甚喜,从被卧里探出头来问道:“怎的这时分才回来?”张修龄道:“看活动写真来。”王甫察道:“你一个人去的吗?”

  张修龄道:“特意请胡女士去看,一个人哪高兴去?你今日为什么见我去就跑了?”王甫察道:“不相干。我约了两点钟去会朋友,你不去,我也是要跑的。你和胡女士是旧相识吗?”

  张修龄摇头道:“这回来才见过几次。不过早就闻她的名,知道她的常识很充足,名不虚传,到底有些不可及处。男子伟人之中,有她那种知识谈吐的,只怕也有限。不过她有层脾气不好,就是手中太好挥霍,简直不把钱当钱使。这也是她年纪太轻,阅历不足的原故。除了这一层,就是玩心重,还有些小儿脾气似的。小王你大约结识他很久了。”王甫察听了,心中好笑,暗想:且不揭破他,我上了当,须得给他也上上看。便道:“认识的日子却不少,只是平日她的事忙,我又没正经要和她商量的事,因此会面的时候很少。间常在开会的时候遇着,她总是演了说就走。见面不过点点头,交谈却是难得机会,今日倒聚谈了两点多钟。我说胡女士的不可及处,就是能有精神,对一种人有一种的招待。只要不是她心中厌弃的,决不至无端的使人有不愉快之感。”张修龄听了,用手拍着大腿道:“着呀!小王看得一点不错。”王甫察道:“你说她好挥霍,也是对的。不过她这样的一个女子,开男女革命的先河,就供给她些挥霍,也是应该的。”张修龄又拍着大腿道:“是呀。”张修龄这声是,不留神喊得太高了,把周克珂闹得忍不住,翻身爬了起来,坐着笑道:“你们不要是给胡蕴玉迷失了本性,在这里发狂呢。半夜三更的也不睡觉,‘着呀’、‘是呀’的吵得不安宁。”王甫察和张修龄见周克珂猛然爬了起来,都吓了一跳。张修龄委实觉着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问道:“你早醒了吗?为什么装死不做声?”周克珂笑道:“小王回来的时候,我正要睡着,被小王开柜子、打铺盖,一阵闹醒了,我也懒得说话。只是一直等到你回来,仍不曾睡着,便听你们发迷了。我以为你们说说就罢了,本不打算答白的,谁知你们越说越高兴,实在忍耐不过,不得不喊破你一声。你们这样迷信胡蕴玉,待我说桩事给你们听,你们便知道她的身分了。他去年住在四谷的时候,一日忽然由邮政局递来一封信,封面上是写由大连发的。胡蕴玉拿着信且不拆看,抬着头翻着眼想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寄信的人来。”王甫察插口问道:“不知道寄信的人,拆开一看自然知道了,为什么要抬着头翻着眼,只管瞎想哩?可见得这话是捏造的,毫无根据。”周克珂笑道:“你哪里知道,那封信缄封得实在有些奇怪。信封里面好像放一包什么似的。那时胡蕴玉疑心是危险物,所以不敢拆看。巴巴的约了好几个朋友来,小心谨慎的开拆。不看犹可,这一看可要把胡蕴玉羞死了,气死了。你说信里是包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稀薄的洋纸,上面重三叠四的浆糊印迹。仔细一看,那印迹上还有一颗一颗的。闻了一闻,微微的有点腥气,却原来是干了的精虫。上面还写几句情致缠绵的话,说‘卧别之后,相念良殷,于飞不遂,非法出精,伏希吾爱,鉴我鄙忱’。当时对着大众,发见了这种千古未有之奇信,胡蕴玉羞得恨无地缝可入。来的这几位朋友欲笑不敢,不笑不能,都一个一个的掩着鼻子走了。胡蕴玉第二日就搬了家。你们说胡蕴玉是个什么身分的人了?”张、王二人听了,虽也忍不住笑,只是还有些将信将疑,然当晚便没兴致再谈胡女士了。一宿无话。

  次日吃了午饭,朱安澜来会王甫察,谈了点多钟。吉野也来了,便一同出外,到绮南楼来。进门并不见藤子,王甫察心中惟恐遇不着,到楼上坐定,问吉野道:“她平日来这里,是坐在什么地方?”吉野道:“这没一定,也时常会上楼来找熟人谈话,且等我问问她来了没有。”王甫察道:“你打算去问谁?”吉野道:“问下女就知道了。”朱安澜不知就里,问王甫察是怎么一回事。王甫察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吉野见下女送茶上来,便笑着问道:“此刻藤子君来了没有?”

  下女道:“刚来不久,在下面和我家小姐谈话。”吉野欢喜,抽出张自己的名片来,给下女道:“你拿了去对藤子君说,我要请她上楼来说句话。”下女接了名片,答应着去了。不一刻,只见一个幽闲淡雅的女子从从容容的走了上来,见了吉野,远远的行了个礼,含笑说道:“吉野先生,许久不见了,一向身体可好?”吉野连忙起身答礼,口中谦逊了几句,也问了藤子的好。藤子走近前,看了王甫察、朱安澜一看,笑问吉野道:“这两位是谁?好像从来不曾见过。”王甫察忙拿了张名片出来,放在藤子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说道:“久仰女士的清名,常恨没缘法奉访。前和吉野君谈到女士,吉野君说和女士有数面之雅,并愿替小生介绍,千万乞恕唐突。”随用手指着朱安澜道:“这位是小生的同乡。”王甫察说了,要朱安澜拿名片出来。朱安澜笑道:“我的名片还没去印,下次印好了,再专诚奉谒罢!”王甫察心中大不高兴,以为唐突了美人。

  藤子却不介意,笑吟吟的问朱安澜道:“先生贵姓?”朱安澜起身说了。吉野让藤子坐,藤子笑道:“刚吃了饭不久,实不能奉陪,三位随意请用罢!王先生尊寓在哪里,请写给我,改日好来奉看。”王甫察一想,林巨章那里是不妥的,将来事还没做,倒弄得大众皆知了。只是除了他那里,没有地方。踌躇了一会,便笑道:“我此住在朋友家里,实不敢屈驾,不久就要搬房子,等搬妥了,再写信告知女士。不知女士的通信地点,是什么地方妥当。”藤子道:“先生有信,就请寄这里罢!”

  藤子说了,掉转身向吉野道:“承先生的情,给我介绍朋友,非常感激,闲时请常到这里来坐谈。我还有点事去,不能奉陪三位了。”说完,对三人各鞠了一躬,缓步下楼去了。王甫察眼睁睁望着藤子下去,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慢慢的吐着舌摇摇头道:“了不得,了不得!真算得是玉精神、花模样。我今日若不是亲自遇着她,真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人物。怪不得她瞧一般人不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好笑,好笑!”朱安澜见王甫察自言自语,癫了似的,心中好笑:这老不长进的东西,见了个稍微可看点的女子,便如失了魂魄一般,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这样一失魂丧魄,那美人便欢喜你吗?怎的我和吉野见的也是这个女子,一点也不觉着怎么。不过在女子中,算得个有些大方气的罢了。他就简直视为世界上有一无二的人物,岂不好笑!只见吉野说道:“我们也刚吃了饭来,只随便吃些点心罢了。”王甫察点头道:“随你叫他们弄几样吃吃就是了。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只是虽然见了面,事情还是很费踌躇。吉野君你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看是怎样下手的妥当。”

  吉野笑道:“别的事,不才或可效劳。只这事,早就敢告不敏的了。不才的力量,到今日介绍,到了极点,想再进一寸也是不能了。好在你是个老行家,这些事用不着帮手。若在你手上还没有希望,别人更是不待说了。”王甫察听了,平日虽也自信手段不弱,只是此刻对于藤子,确是一筹莫展。在未见面的时候,对于自己理想中的藤子,倒像还容易下手。一个紧锁双眉的,将事情前前后后都重新推测一遍。

  不知曾推出个什么道理来,且俟下章再写。

  第五十九章 假面目贞女上当 巧语言乖人说媒

  话说王甫察一个人苦苦的思索了一会,似乎有了些头绪。

  随便用了些点心,问吉野道:“我想住在林家有许多不方便,不如寻一个清净的贷间住下,事情好着手些。”吉野笑道:“你要寻贷间,我却知道有一处地方很好。前几月我有个朋友曾住在那里,没住好久,就因事往别处去了。那里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每月房租五块,连电灯伙食每月十二元。”王甫察喜道:“好极了,就请你介绍,免得我去寻找。”吉野点头道:“房子在大浦,从这里去不远。”王甫察道:“就请你和我同去看看。”说话时清了点心钱,同吉野到大浦町。朱安澜自回医学校去了。王甫察和吉野看了房子,果然很好。当下交了定钱,回到林家搬行李。林巨章只问搬向什么地方,并无挽留之意。王甫察也不在意,谢了扰出来,押着行囊,到大浦居住。

  从此王甫察又换了种生活。一连去绮南楼几次,渐渐与藤子厮熟了。王甫察仪表本来过得去,媚内的手段,更是从悉心研究得来,不到一个月工夫,藤子居然和他有了些感情。王甫察知道她是不肯轻易和人家生关系的,便也绝不露出狭邪的样子来,只一味和藤子讲精神恋爱。饶你藤子有多聪明,雪子有多老练,都把王甫察看作一个有志行的男子,时常两姨表姊妹自己将中国酒菜或点心带到王甫察家来同吃。王甫察知道藤子最是信雪子的话,在雪子面前更是规行矩步,言不乱发。那时他哥哥子已经回信给林巨章,说六十块钱已收到了,信中还托林巨章照应王甫察。林巨章见王甫察搬后,并不常来,借钱的话,更不曾开过口,虽是由王无晦的情面,心中却也很欢喜王甫察。

  以为比那些无赖的小亡命客见路即钻的人品强得多,特意教张修龄时常来探问王甫察的情况,十块五块的零零碎碎的送来。

  王甫察得了钱,无排拣藤子、雪子用得着的,买了孝敬。好在藤子、雪子都不在银钱上着眼,就是几角一块钱的东西,都觉的王甫察是由一片至诚孝敬来的,比值一千八百的还好。王甫察见水磨工夫已经成熟,估量在此时开口求婚,必不至碰钉子。

  一日,藤子一个人来到王甫察家,王甫察便委婉将求婚的意思说了。藤子因平日常听王甫察说家中没有妻室,久有几成属意。今日听了求婚的话,不觉面上红了起来,半晌不好意思回答。王甫察等了一会,催她答复,藤子道:“这是我终身的事,待我思量一日,还要问我母亲,看她许可不许可,明日再来答复你。”王甫察忙点头道:“不错,这是应该仔细思量的。也不必明日,我静候你的答复便了。”藤子听了这话,登时又加增了一层爱王甫察的心思,只是面上总有些羞怯怯的。不好久坐,辞了出来,到绮南楼和雪子商议。雪子道:“我早知道他是有意要和你求婚的,这事在你自己斟酌。王君人是不错的,只不知他家中确有妻室没有。”藤子道:“他说他十四岁便出来奔走革命,十多年不过回家两次,家中妻室,倒像确实没有。”雪子点头道:“王君为人小心谨慎,又很诚实,我料他也决不至说谎话。不过可虑的就只怕他爱情不专一。”藤子吃惊似的问道:“何以见得怕他爱情不专一?只怕是你看错了罢!”

  雪子笑道:“并没看出他爱情不专一的证据来,我是一句猜想的话,你何必发急,便替他护短哩。”藤子道:“我哪是替他护短?这事情不是当耍的。他若果真爱情不专一,便不答应他罢了。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的男子,嫁他做什么?你是这样说,怎能怪我发急。横竖不关着你的痛痒,你自然是不发急的。”雪子知道藤子的性格,最怕听人家说她亲人的坏处。她自己时常拿着亲人的坏处给人家说可以,人家听了她的,切不要帮着他说,越是反对她厉害,她越是高兴,越是感激。若不知道她的性格,跟着她说她亲人的坏话,她便立刻不高兴,有时还要给说的人下不去。雪子见藤子发急,哪敢再说,忙拿着王甫察的好处来打岔,藤子才没得话说了。过了一会,藤子道:“父母是不管事的,母亲面前须得你替我去说。好在是见过几次的,大约没有甚不愿意。”雪子道:“你我说不错,她老人家有甚不愿意?”藤子道:“那么请你去问了我母亲,顺便就去回他个信,不要害得他久等。”雪子点头笑道:“便多等等,有什么要紧。你我同去问不好吗?”藤子不悦道:“你教我怎么好意思?好姐姐,你去问问就是了。你只对我妈说我……”

  说到这里,红了脸,不说下去。雪子笑道:“说你怎么?呵,我知道了,必是要我说你已经愿意,是不是?”藤子红了眼睛道:“姐姐你再要拿我开心,我就真急了。我此时心中不知道如何难过,你还和我开玩笑。你也太没有良心了。”雪子笑道:“不用着急,你放心就是,我会说话的。难道不替你出力吗?”藤子喜道:“好姐姐,你就去么?我看请你就去的好,我在那里等你。”雪子恐怕藤子着急,登时答应,换了衣服。藤子送了出来,雪子道:“妹妹家去坐着等信,我回来得很快的。”藤子点点头,望着雪子走了几丈远,忽然想出件事来,连忙追上去,叫:“姐姐慢些走,我有话说。”雪子听了,停了脚问道:“什么话?”藤子走到跟前,望着雪子要说,忽觉得有些难出口似的,低着头只管不说。雪子道:“妹妹有话只顾说,姊妹跟前还有说不出的话吗?”藤子又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住,才说道:“姐姐对我妈说时,千万不要提那爱情不专一的话,不答应人家可以,冤枉人家要不得。”雪子忍住笑答应:“晓得,你放心就是了。”说着,挥手教藤子家去坐着等信,自己向今町走来。一边走,一边心中好笑,情魔的能力真大!事情十有八九成功,我犯不着不赞成,两边不讨好。藤子既这般情急,我此去若不说妥,她必怪我没有尽力。她平日虽是精明,此时却没工夫细想。她只知道我姨娘往日最肯听我的话,今日若不听,必说是我说得不好。我这遭关系倒很是重大,不得不思量个进言的方法。雪子心中想着,不觉已到了今町柳家杂货店门首。藤子的母亲正坐在铺房里,见了雪子,忙起身笑道:“你打哪里走人家回吗?”雪子行礼笑答道:“特来看姨妈的。”说着,进了柜房。坐下闲话了几句,雪子开口笑道:“我今日来看姨娘,要和姨娘讨妹妹的一杯喜酒吃,不知姨娘可肯给脸?”藤子母亲道:“你想说的是谁?你的眼力必是不错的。”雪子笑道:“我知道什么,哪能说眼力不错。我想说的人,我是固然说好,就是姨娘和妹妹,也都说过好的。要不错,也是姨娘和妹妹的眼力不错。我不过赞成,想讨杯喜酒吃吃罢了。”藤子母亲听了寻思道:“是谁,我曾说过不错来?你说给我听听。”雪子笑道:“你老人家还没留神吗?近来妹妹不是时常和江西人王甫察君做一块儿耍吗?也来看过你老人家几次,前回不是还送了匹中国缎子来给你老人家做腰带的?”藤子母亲道:“哦,是他呀!他怎么讲,想和藤子结婚吗?”雪子道:“他久有这层意思,只因为不知道你老人家和妹妹怎样,一向不敢提起。近来见妹妹待他很好,他才托我来求你老人家。”藤子母亲道:“你妹妹怎样?”雪子笑道:“这事是要你老人家做主。”藤子母亲笑道:“你说我能做你妹妹的主么?她终身的事情先要她愿意。我和姓王的不过见了几面。他既久有向你妹妹求婚的意思,见我必然处处谨慎,不露出破绽来给我看见。我看了不错,是不能作数的。你妹妹感情用事,说好也不见得的确。还是你看了,说怎样便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