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绡剪

  季峰老朝奉台下  小弟曹亮拜
  字已写就,与儿子看过,将封筒封好,叫耕旺送去。曹十三连叫耕旺,耕旺先已知告借之情。哼哼腾腾,暗暗念道:“人家银子,一条纸儿借得来的?如今财主们银子出入,酒水也不知要费多少,中人也要央两个。看得财主的银子这等好担,还要满满吃他一个没趣哩。”曹十三叫之频频,耕旺只得佯佯的走近前来,接了札子。曹孔昭分付道:“送到金朝奉家投递,多多拜上,要讨回覆。”耕旺似应不应,懈索索将了札子踱出门,一路不爽不快。二里之程,足足半日才荡得到。伫在金家门首,未便走入。
  忽然金季峰送客出来,别了客,瞧见了耕旺,立住问道:“你是曹管家?为何事在此,你家相公可好么?”耕旺见季峰来文和气,随口答应:“好的。老相公多多拜上,有一封问候朝奉的书,送在这里。”季峰接上手,就拆来看了一遍,倒有些不悦之色。暗暗道:“些小意思,何必将房子抵戤,也不像个老友,俗气,俗气!”耕旺侧着头瞧他风色,心中就想道:“说起钱,就没缘。我道要吃没意思的。”只见季峰将字纳到袖里道:“不写回书了,我在家等候,请你相公自己过来讲话。”耕旺诺诺而返,即将季峰的话,回来覆了主人。那曹孔昭听了,即便起身来到金家,季峰果然专等。曹孔昭一见,便十分欢喜。叙了寒温,各说心事,留吃了午饭。季峰便道:“老兄华翰,戤屋之说,太觉俗气。令郎学做生意,甚为美事。但只这几两银子,够做甚么生意。”曹孔昭道:“小儿诸凡事体尚然不谙,要多大本钱也无用。不过寻些小行业,为糊口之计,多金反为干系。”季峰道:“止要三十金,拿去就是。”转身进内,取了三十两银子,递与曹孔昭。又封一两贺喜,原字缴还,决不肯收。曹孔昭将银入袖,起身做别。耕旺随去,看见光景,只暗地伸伸舌头道:“原来世上也有这个好人。”
  曹孔昭将这银子回家,与儿子细说一遍道:“银子也有了。可商量生意之事,莫负金老伯之恩。”儿子曹十三早已计定入山买漆生理,与父亲说了。择个好日,将银子腰了,独自出门。要到分水买了生漆,往苏杭去卖。次日就搭船到了严州地方,遇着一起苏州木客便船,就搭在他船上,一同往分水去。是日傍晚天色,风雨凄凄。此时九月天气,芦苇袅袅之处,忽然摇出五六只小艇,如箭也似飞来。攒住了船,那些强人手持利器,跳到船上喝道:“快拿宝来!快拿宝来!”逐个搜过。曹十三只得将三十两银子苏苏递与。同船客人或三百、五百、七百金者,一一都献上那班好汉。口内只叫“饶命”。诸客们面面相觑,牺牺惶惶道:“今空手进山,亦无用处。我们仍旧且回苏州,拿些盘费,再来告状缉获之计。”曹十三自思借人本钱,却被强人劫去,如何回见父亲?不若且随众人搭船同往苏州去,再作理会。
  不一日到了苏州。曹十三与众客相交不深,一拱而别。大家都闷闷散去。曹十三权且在这埠头饭店栖住,检点身边铜钱,只剩得二百一二十文。坐了两日,用去一百七八十文,还余四十文,好生烦恼。天色又寒,身边盘费几尽,被劫之事又不敢写信回去,况父亲年高,倘若知道,又系别人银子,这一急却不急死了。困而孤孤恓恓,说不尽旅馆之苦。正叫做:
  在家千日好,出门片时难。
  日捱一日,曹十三见店主人又没个好颜面待他。夜间睡去,搅肠搅肚,千般算计,万种愁思。听得五更鸡唱,渐渐天明,随即披衣而起,想道:“今朝断难再坐一日了。就是没本钱的生意也要寻件做做,才好清楚饭钱,再作还乡之计。”正啾唧间,脸也未洗,只见店主人的大黄犬夜来咬死一鼠,足足有十四五两重,这鼠好利害也!生得不知怎样作怪,但见:
  耳朵小,尾巴长,穿古壁,跳高梁。蛇来也不怕,猫来也不慌。偷油不变蝙蝠,拖鸡不弱黄狼。
  来到人眠先弄碗,已经灯照尚窥窗。逐他时,敲断床栏浑不睬;捕他时,有名狸将胆消洋。
  也是罪恶贯盈该出世,拦腰一口管家黄。
  曹十三看了这鼠道:“鼠不满斤,这鼠也大不去了。”又看一回,忽然起一念道:“罢,罢,这鼠就是我的本钱了。”忙去寻出一把裁纸刀来,将这鼠细细剥下皮来,把肉撇去,把这张皮,将床上破草荐扯了两把,折做几折,装在那老鼠的肚里。寻个针线,缭将起来。鼠皮是湿的,一时将草植进,一个就有个半大,绝像个活鼠一般,好不怕人。曹十三读了一肚史书,真有些书呆气。看了这草鼠咪咪地笑,笑了一回,将来藏过。忙忙的梳洗了,吃了早膳,竟往市上去了。看官们,你道他到市上做甚么?
  不极不发,极来蛇肚皮生脚。点金无计非为弱,洞宾另有亲传法。
  通天妙计人难学,一箭红心须射着,暂时挖月且偷天,无过真方与假药。
  曹十三身边拿着二十文净钱,到那颜料店买了些上朱,急急觅了一块黄泥。回到店中,将上朱和那黄泥研碎,搓成梧桐子大。要将草鼠做招头,卖老鼠药去也。不觉一圆圆了三五百颗,其余剩下安放寓所,也不令主人知觉。将草鼠暗暗袖了,走到二里之外,东看西看,未敢舍脸就卖。只见阊门外吊桥河下,有一团人观看,却正是卖老鼠药的。曹十三也挨进去看看,见他老鼠招头有三四十个,口里唠唠叨叨高声大叫:
  赛狸猫,老鼠药。大的吃了跳三跳,小的闻闻儿就跌倒。
  曹十三心中道:“俗煞,俗煞!我另到一处去试试。”走向西去一二里,人烟辏集。将这草鼠吊起来,高擎着那梳头匣子,高叫道:“老,老,老。。。”叫得满面羞惭,自己到好笑起来,却叫不出。看看肚里有些饥了,自思道:“啐,啐,啐,大丈夫为龙为蛇,变化不测。子胥也吹箫,伯鸾也任舂,勾践也行酒,申蟠也作佣。一时行权,何损终身。啐,啐,我好妇人女子气!”不免大叫起来:
  老鼠药,老鼠药,买了家家睡得着。锦诗书,绣衣裳,美珍馐,不用藏!
  天上天下老鼠王,惹着些儿断了肠!
  将这草鼠高高擎起,掉来掉去。就有一般小厮们跟紧了看。曹十三立定,又叫一通。挨挨挤挤之中,就有人说道:昨夜一顶帽子,可恨咬坏了,买些去断送他。”又有人道:“我侬家婆一束假发拖了去,买些断送他。”一两个时间,就卖了百余钱。曹十三暗暗喜道:“顺溜,顺溜,且随路买些饭吃,就卖到那虎丘山上去踱踱儿也好。”即便吃了几十钱饭。又叫又卖,一卖卖得精光。算来卖了四百七十文。回到店中,默默笑道:“黄泥都卖得铜钱的。”袖中揣揣草鼠,暗道:“鼠哥,鼠哥,亏了你也!没些来由,将你剥皮楦草。”两头张张,看见无人,摸出草鼠,摆在桌上:“我今日不免拜你一个揖,谢你,谢你。”遂拜了一揖,连忙收过。
  一日,两日,日日街头叫卖,竟有五六百文时节。曹十三暗算道:“我如此卖得一百日,漆商本钱够到手了。”光阴速迅,不觉卖过一冬。十二月中旬,算算铜钱存有二十六吊了。修书一封,附钱四吊,央一个便人寄到徽州家下,不说被盗之事,只说生意所羁,明春自归也。
  看看年尽,曹十三胡乱挨过了残年,新春又到,计将改换生意,尚无门路。已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店中忽到一位美年少,随了大小四五人,行装十分华黄。主人奔走如飞,下在曹十三间壁房里。这人见曹十三人物有些文气,拱拱手问道:“高姓?”十三道:“小弟姓曹,贱字我思。”十三回问道:“老兄高姓?”答道:“小弟姓李,字云生。”
  两人叙些淡话,遂都别到房内。当晚李郎在这房内,跌脚捶胸,长吁短叹,手下人亦个个有些不乐。曹十三听了,想道:“我与他萍水相逢,都下在这客店里安歇,止隔得一层壁子。他如此愁烦,我便再走过去问他一声,定不怪我。”
  轻轻踱将过去,拱拱手道:“李先生为何如此不悦,外面有好灯,何不去走走散闷?花街柳巷,多少妇人女子,也好去观观。苏州是繁华之地,尽好游嬉的。若去时,小弟奉陪。”
  李官人见他言语来得温存,不觉叹了一声说:“小弟心事,一言难尽。随你甚么乐处也解不得的。若告诉兄,连兄也是痛恨的。”曹十三又款款问之。李官人说道:“小弟家间在扬州邗关上住,家下粗粗过得日子。贱累悍恶异常。因有一婢,是小弟千金购得,年才十四。去岁十二月十九,被悍妇捶楚了一日,此婢不胜悲恨。天色将晚,悍妇犹然骂詈。小婢走向后门河口,意欲赴水。谁料水口停泊官船一只,乃是此地周尚书之船。闻得船上将此婢携上,五更开船来了。弟在馆中,次早方得知,随遍访踪迹,实在周府。今周府在苏城,相去不远。只是潭潭相府,如何得见,肯还我这人。弟无此婢,食不下肠,睡不安枕,因而愁叹。搅动尊兄,实是家丑,可笑,可愧!”曹十三云:“我道为何,此事不难。尊婢一定是有赴水之意。或者船上人因而救之,也未可知。况他尚书府中,自然有红裙无数,断不留此一女以玷官声。或因其美色变迁深匿,亦未可知。若竟去参拜,倘他门上拦阻,这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若莫要惊动他,竟修书一封秘密进与周公,周公览而动情,怜你书生爱重,万无不送还之理。”
  李官人闻说,十分欢喜:“尊兄说得甚妙,但弟方寸紊乱,不能操笔修书。尊兄能为我不惜珠玉,展我鄙怀。倘得周老先生慨然发还,仁兄就是我大恩人了,没齿不敢有忘,即就是至亲骨肉了。”曹十三说:“尊兄何必如此,只是小弟菲才,恐文理陋拙,不足以耸动公卿。但勉力为之,何敢有辞。”是晚李官人即整治夜酌,美酒佳肴,与曹十三痛饮欢畅。李家家人亦个个欢喜道:“若得这人归去,也省得官人僝愁,波及我们。”内中有的道:“如花似玉这样一个标致女子,几个字儿,就哄得来?张天师的符也没这样灵感。还是送他百把银子,或者他看钞儿面上,寡寡是这一封书,他也是个尚书,想则怕这封是圣旨着哩。”有的道:“看这个花扑扑的小货儿,周尚书又不是个太监,猫口里那里还挖得鳅出来?”大家胡猜乱猜:“或者这封字儿降着他的,他恐怕惹人谈论,酥酥送还也未见得,不要管他。”正是: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两人酒罢,各自作别。李官人遣使秉烛,送入卧房,随着小使进苦茗香炉,并精良笔砚。曹十三就在烛下,研得墨浓浓的,蘸得笔饱饱的,掩上房门,咿咿喔喔,摇头摆脑,簌簌簌簌,写得言简意深,极尽爱恋悲思之情。且又不卑不亢,堪敬堪怜。自家读了又读,念了又念,推敲已成。声如金石,韵似琳琅,就自睡了。只是李官人却睡不着,在那床上翻来覆去,梦魂颠倒。正叫做:
  心心无翼飞腾,过齐粱,越楚秦,昼也不安,夜也不宁。鸡声茅店月,好梦几曾成。
  天色半晓,曹十三急忙起来,持了书稿,叩李官人房门。李官人一个轱辘扒将起来,一见了欢喜之极。曹十三将书稿念与李官人听:
  敬启,不肖久被道风,夙瞻玄斡。一世倚重,累冀怀芳。霞本湖泊浅儒,篇章陋子,一经未售,殊深草芥之羞;六息未遑,不免闺帏之眷。情重则绿梗为绿珠破研生辉,恨深将红泪积红衫锦囊空句。爰有小婢,天种痴缘。自嗟家范未闲,致生悍吓。迫以临河愁叹,星野徬徨,幸值慈航至止,投命危途,鱼鸟怆怆,粉香落落。霞实望风怀想,不禁其肠之寸裂也。于是探闻竭蹶,蹈刃犹甘。已知依戴高深,结环何足,今匍匐龙门,愿言携手。当不使梁燕笑人,而渊鱼枯肆也。匆匆未遑为寿,尚候虔图报德。临楮曷胜惋切盼结之至。
  李官人听了这书,就是一个大揖道:“妙,妙,妙。一发烦兄清书封好,商量送递之法。”曹十三即为精精的楷书写毕、封完,遂道:“小弟同尊管去递何如?”李官人道:“大好,大好!万感,万感!”于是两人吃了几钟早酒,就整些饭吃了。曹十三同李家人,竟到城里凤凰桥周府门首。只见门上一个接书口夫,下一封年家的书,查起误事之人,打了十五板,正在那里揉痛。二人直走到面前道:“大叔,我们是新年来问候老爷起居的,书在此,烦传一传,有个薄礼奉送。”那人摇手道:“不要,不要,拿书来。”曹十三道:“我们远来,烦大叔即便一传。”那人忙立起身,转使一小使送进。
  话分两头,你道那个婢子在否?如何?这婢子那日挨晚在河边立地,泪盈盈的。是周公的第七个小奶奶,帘里窥见。也着个小婢子,唤她上船问话,这女子不肯上船。奶奶亲自将手招他上船,细细问了,要送他归。女子道:“待他们寻寻着,且在此打搅奶奶一会儿。”不觉天黑了,岸上悄然。奶奶见此女人物可爱,就留他说说,吃些东西过夜,天明再处。岂料五更开船,一班女人尚自睡着不知。直至天亮,这女子见得船开已久,哭将起来。因而奶奶与周公说明。周公云:“船既开了,待他来寻,还他便是。”
  再说这封书,交与小厮递进,恰遇尚书在家,不知为何事着恼。小厮将书递与周公道:“远处人来问候老爷的。”周公拆开细细看了一遍,道:“他家一个女子,不问来由,领他上船。那日就该送他上岸,还他家里才是。如何船开也不知,直带他到这家里。远乡远水新年之际,劳劳碌碌,也要他家费盘缠到此寻觅踪迹。知是我家,读书人还有许多疑心闲话。”叹一声道:“快些着人唤轿子送去,那下书人可在外面否?”左右人忙出外来寻觅投书人。周公又将那书看了又看,看得有些意味,又叹一声,将书压在案上。只见外面已唤了李家下书人进厅。周公踱出厅来,李管家叩了一个头。尚书便道:“女子好好在此,日日待人来寻,不道是你相公家的。我不写回书,你即随着轿子去便了。”李管家又叩了一个头谢道:“相公要来参拜老爷,因小病在寓,心事不宁,不敢来动静老爷,日后还要来拜谢老爷哩。”周公道:“书中说得详悉,我已知道。我再着一人同你进去就是。”周公进内去叫人封了一封程仪,回一个帖子,着小厮送出外面,早已抬一乘轿儿在厅。顷刻拥一班美貌妇女,送出这个女子来。怎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