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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绡剪
翠儿就将此曲点了板,拽扎起那清润喉儿唱着。一班清客,弹弦子的、挨提琴的、弄竹箫的,正在那里弹唱取乐。
翠儿在院中的时节,徐引先喜他才情幽艳,与他盘桓,只是笔头上吟咏做些工夫,实是道义之交。那日徐引先遂信步率了两人,就到翠儿家里。入得门来,听得翠儿歌唱,便缩住了脚,三人在外厢窃听。那赵蓬生平昔最喜的是这一件把戏,你道他听了,怎不魂灵飘荡!遂等不得唱完,先自走到里面张探。
丫头连忙去通知说:“徐老爷同两位相公来了。”翠儿和这几个清客一齐起身来迎。那徐引先见了翠儿,便道:“翠娘好快活!便带挈我老辈儿们,怎的独乐?”翠儿笑了一笑道:“自那日奉陪金山之游,一望波光,弥连黛色,至今梦寐犹自清赏。今日甚么好风儿,吹得你来?”这两个酸子,也和翠儿见了礼。那几个清客,便捉个空,一个一个的趿了去。丫头们就搬了几品精致茶食来,说“请相公吃茶。”四人坐定,翠儿问徐引先道:“这二位官人尊姓?”答道:“这两个是敝门生,在我秀水县学中的。这位姓赵,字蓬生,这位姓陈,字飞光,都是通今博古的好秀才。我一向契赏他的,他两人特来看看我。我因道翠娘是个盖世的佳人,不可不见。况我与你前日金山口占,早被两兄赏鉴过了,今他两人特来拜你。”翠儿笑一笑道:“不要你当面夸奖。”
赵蓬生看了这个翠儿,又一头想着他诗才清隽,一发弄得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都苏软了。那个婆娘却也眼乖,见他有些垂涎的意思,一面说话摇扇子儿,一面递果子的时候,只顾暗暗的把那眼色儿丢在赵蓬生身上。那蓬生也弄乖,也暗暗的将眼色儿回着他。三人和翠儿坐谈了一会,那徐引先在袖里取出一个封儿来,向翠儿道:“我一向要备个饭儿请你,你今不比昔日,不肯出门。今又值我这两个门生在此,你可唤厨下人来,叫他胡乱收拾些菜儿,好和你说说闲话儿。”翠儿笑道:“徐老爷,你真有些广文先生的气。我这里是极便的,那里要你拿出封儿来,俗煞,俗煞!”徐引先道:“你若不叫拿封儿去,我们就去了。”三人一齐起身要走,翠儿只向那赵蓬生一把拽住,笑道:“如此我权收在此。”又吃了些清异香茗,闲谭了一会,那些丫头们搬上肴馔来。那肴馔怎生调制:
鲨鱼翅,炒和了山鸡;燕窝菜,烧烂了狸肉;鹿条筋,伴着松粉;黄蟹酱,合了胡麻。有的是仙人脯、红娘肘、大夫裙,滋味鲜肠;现放着桃花蝘、蒟蕊虾,莲房鲊,馨香可口。玉蛆浮脆云和糁,金薤轻甘雪色羹。
三人同翠儿排次,坐着饮酒。饮到那中间时分,只见那几个清客,又一个一个的原趿将来。翠儿便道:“这几位的丝竹绝胜。”赵蓬生道:“不识可请教否?”那些清客道:“翠娘便领袖一领袖。”徐引先又做笑脸央及道:“适才隔了壁子,听得觉不鬯快,此时觌面,安可放过!”赵蓬生又将眼色睃着道:“断要请教。如此仙音,使我下界凡人听了,也好超脱。”翠娘遂笑了一笑,便提腔按板,清客们丝竹相和,越显得翠儿喉音香润,就唱了一折自制的时曲:
梧桐树
迎春唱野桥,一辈书生到。邀至书斋,品竹谐奴调。狂烧宝定香,泛煮琼芽草。不放奴归,月满黄昏翠,深杯浅盏情怀好。
东瓯令
香囊递,罗帕交。彩扇相投鸳订牢。歌师几次雇人棹,洒不脱胶衫祆。堪笑他,榆钱乱撒买春宵,挽不住月儿飘。
浣溪纱
晓磬敲,晨鸡叫,下场头酒散人抛。酩子里,冲烟破雾归他去,那些个弄雨拈云来路遥。残灯照,猛思量,不由人一点点泪滴鲛(绡)。
尾声
琵琶空在奴怀抱,想书生似天上碧桃。从此后,懒向炉头沽绰俏。
翠儿唱罢,众人赞赏不尽,果然是:
娇莺百啭杏花梢,楼外飞云歇绛绡。
香扣数松裙带缓,个中谁是捏红幺。
赞罢,大家又笑哈哈的吃了数巡酒,那些清客又个个都趿去了。这一席间,也说不尽的欢娱,那翠儿与赵蓬生眼去眉来言语勾兜的光景。
不一会,有个丫头来对翠娘说话。那翠儿即便起身到里厢去了。赵蓬生遂开口对徐引先道:“老师,这个姊妹,果然妙极,门生生平从没有见,未审他肯留朋友么?”引先笑道:“若贤契见悦,我试作媒何如?”
少顷翠儿出来,引先就向翠儿道:“酒已多了,我到有句话,翠娘你先应允了,我才说。”那翠儿便道:“徐老爷的说话,自然不是甚么难事,我便先应承了,你请说。”徐公道:“我要为赵门生做媒,你便惜他是客邸,留他一程儿。”
翠儿笑道:“我道是甚的话,原来是这话。”假做个作难的势儿,悄悄的对徐公道:“老爷你晓得我的,自从赎身以来,不欲混帐留人,今不合先应承了,却怎么处!”引先又千央及万央及,翠儿笑笑道:“且看,且看。”那个飞光在旁边看了,心里有些不奈烦,暗道:“这个徐老师,也大没要紧。”少顷,徐公扯了飞光道:“贤契,我们自回去,明日早来扶头。”那蓬生向飞光道:“老兄,小弟在此,不得奉陪,罪罪。”飞光便道:“吾兄没正经,只好今晚,明日断不可了。”遂两人竟别了,翠儿和赵蓬生送出了门。
那飞光在途中对徐公说:“老师,不要忒帮衬他。这个盟兄,是极没正经的。前日金山揭回诗句,有老师与马翠娘酬和笔迹,极道老师风雅,女郎韵致。不科今日果然水到渠成了。”徐公鼓掌道:“无非缘分,且自由他。”
却说蓬生与翠儿回到房中,丫头们又泡上绝好异茗来,两人灯下坐了对谈。蓬生道:“小生今夜天大的侥幸,得与翠娘做一程儿夫妇,永不敢忘足下这样美情。”翠娘笑一笑,起身轻轻的跌倒在蓬生怀里说:“我一向不肯留人,见了你这样风流韵士,不觉醉心。”蓬生便搂了翠儿,亲个嘴,叫声“我的心肝!”翠儿亦搂住蓬生,回叫几声。蓬生等不得上床,就要做事。翠儿笑道:“你不要性急,少不得是你口里的食,慌他怎的!待我与你净了手脚着。”那丫头会意,就促着翠儿去了。不一会转身来,伏侍翠娘梳了晚头。
那个蓬生先蹲上床去睡着。翠儿故意又停停答答,丫头方才出去。自己关上房门,才笑怯怯的走到床边来,不大肯脱衣裳。蓬生起来,陪着笑脸,跪在床内,与翠儿松扣解带。他便一笑,就自蹲在被里,将被儿紧紧的搂住,故意没得把蓬生进被。蓬生又千求万告,他才说“我逗耍哩,那个教你起先这样性急。”才把被儿松松,两个在被里做得个:
花花世界,美美乾坤。旧风情,宿趣重挑;新春兴,初交方炽。一往一来,犹如将军战马队;又松又紧,犹如老媪炒茶锅。只见一霎时,漏了胞浆,浑沌打开生死窍;发了机决,巫阳翻动云雨囊。
原来那蓬生本领却也好,那个翠儿快活了两度,蓬生犹然不动,只是在那里讨好。翠儿便问道:“你可曾有妻室否?”蓬生道:“小生只因没个可我意的,并未曾娶得。”翠儿道:“你若不弃嫌,侬愿做你的妻子,你意如何?”蓬生道:“若是翠娘慨然,是我一生造化了。”翠儿道:“你只不要负心。”蓬生道:“小生明日就和小娘子对神设誓。”两个又说了些贴心话儿,不免的睡着了。
却说陈飞光回到寓所,一夜睡不着,暗道:“这个阿呆,在此迷花卧柳,我同他来此,若不苦口相谏,就不是了。只是那徐老师,该训诲他,不该撺掇他便好。”为此待得略略天亮,忙起来梳洗了,也不去见徐学师,竟自走到陈房里。见他两个犹自睡着,在外叫了几声。丫头传说:“河相公来了。”那蓬生只得先起来接见。飞光便道:“仁兄不要着迷,快些同我下处去,拿几两银子送了他,再和你寻山问水几日,便好收拾回去。”蓬生心中正要和翠儿盘桓相订终身之事,口里胡乱答应道:“仁兄高兴,在此吃早饭,如不欲,请先回下处去,小弟就来也。”那飞光素不奈这些光景,兼之他又怀友谊在心,说:“千万不可着迷,你速来便是,我先回寓所。”
那蓬生怎的肯回寓,进到房中,只见那翠儿也起来,裹裹脚儿,穿穿衣服,说不尽他千般袅态,万种冶情。看官,不要说那赵蓬生,便是那深山中枯木寒崖的老僧,见了这样风情有趣的人儿,也要做出那月通和尚的伎俩来。这马翠儿便向妆台着意梳裹去了。有诗为证:
不匀脂泽不调铅,一段乌云覆月边。
可体罗衫轻漾漾,看来多半是神仙。
不一会梳洗完了,和蓬生吃些早饭。那翠儿说:“官人,我今日便和你订了百年之事,我已请了神马在此。”随命丫鬟供了,点下一对红烛。蓬生便托出那至诚的心来,拈了香,拜了四兴,跪在神前,朗朗的设誓道:“尊神在上,弟子赵沛,萍水相逢马翠儿,蒙他许我为妻子,我若有负了他,惟神显圣,即时追我魂魄,永堕刀山地狱。”马翠儿见他罚得真切,也觉呆了。蓬生道:“翠娘,只恐你今日许我,日后变卦,却是怎么!”那妇人一时的心,到也还不是假的,听了此话,也就跪到神前誓道:“我马姗若不与赵沛做夫妻,变了初念,遭凶被劫,不得好死。”那蓬生便来掩了他的口道:“娘子的心,自然真的,何消罚得咒!”两人送了神马,欢欢喜喜在房中闲戏。
那飞光等蓬生不去,只见气冲冲的叫小厮携了蓬生的行李,来交与莲生,也不说些甚么话,竟自回寓所去了。
这日,徐学师也就来看蓬生。蓬生见了,遂将翠儿要从他的前事,一一说与学师。学师便与蓬生低低悄悄的道:“二位才貌相当,订好终身亦是美事。但翠儿方在盛名,不是门前冷落的时候,契兄还该斟酌。”蓬生摇得头落道:“翠娘是死心搭地的了。”徐公又点点头儿:“这也罢了。”
再表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公子姓邵名维邛、字秀甫,来到南京,在他年伯处打抽丰。因在院里耍子,晓得个马翠儿才出院的,同几个清客来望他。这个邵秀甫也是风流公子,又肯用几分烂钱,只是情性轻薄,不一些就要翻云覆雨的。一见了翠儿,抵死的要嫖他,那妇人初时也再三不肯。一日两,两日三,只管央了清客说合,夸他是富豪公子,又肯撒漫使钱,个个都来撺掇。
那赵蓬生在翠儿家里,一住不觉两月。飞光苦口劝了几次,他反把翠儿要嫁他的事情从前说与道:“仁兄,我与你既为金兰之契,此系小弟百年大事,你也该为我出力缘情便好,如何到再三拦阻?”飞光道:“百年大事从没有取青楼的,我看这些烟花,情性不能长久。我近闻得又有一个吴江邵朋友,与他往来。若果真心要嫁你,自然不与别人往来了。只此一件事,老兄你也该省悟了。”蓬生听了,只是笑道:“吾兄不要劝解我,如何马翠儿肯留他人的理!”
列位,原来那个马翠儿因那吴江邵秀甫诚求不过,又被那些旁人撺摄,果然是烟花情性,一时竟与邵秀甫作伴了。因此设下一计,赚蓬生道:“官人,我见你那朋友陈飞光,甚是板腐,你若竟在我处歇宿,大有不便。不若往来其间,待我把这些旧债清楚,诸务端正了,我就好和你同往嘉兴去。”
他这一句话,只要发脱了蓬生,好与秀甫相与。蓬生这个阿呆听了,死认着是真心,信之不疑。两月之后,常回寓所,与飞光同榻。正是:
蜜钵口,毒蛇心。香窝里,陷人坑。当局暗,从旁清。何以救,觅医人。王魁药,药尾生。
蓬生信了翠儿,在寓所住了数日。只见一日那翠儿特差个人来接蓬生去,说“翠娘记挂,为何相公好几日不来?”蓬生见了,即忙就去,晚间留宿,仍旧欢娱。蓬生次早起来,偶用草纸,将手向席下去扯,到扯了一顶孝头巾出来。蓬生看了一惊,遂问翠娘:“何处来此孝巾?”那翠儿答道:“这些丫头可恶,怎的拿张清客的头巾,放在我的席下!”拿起,手扯得粉碎。蓬生暗想道:“张清客的头巾,看来不是这个式样。”也丢过不言。又住了一晚,他回到寓所去了。
翠儿见他去了,便去约邵秀甫来。谁知这个赵蓬生掉下一个锁匙在床头,走到半路才记得起,回转去取。走进门,丫头报道:“赵相公来了。”翠儿只道是邵秀甫,遂笑嘻嘻的迎将出来,口里说道,“你这活冤家,怎的前晚拿这一顶头巾放在我的席下,几乎做出来……”说尚未完,抬起头来一看,却是赵蓬生,不觉的呆了一呆。蓬生听了,方才有些知觉:“怪道我那飞光说,又与一个吴江邵朋友往来,却是实的。”遂不说破,竟自取了锁匙,和那翠儿依旧欢欢喜喜的辞别了出门。
蓬生自忖道:“我也还不可猜疑他,且莫回寓所,在这间空屋里站着,看有何人进去。”站不一会,只见一个戴孝头巾的,急走进去。又复闪进去听,见那翠儿迎着他,两个如胶似漆,就抱向床上颠翻云雨去了。
那蓬生方才省悟。欲得要进去撞破他,又缩住了脚,道“日后不好相见。”遂气呼呼走到寓所。见了飞光,述此一段事情,那飞光道:“老兄,今日才信我的话。青楼薄幸,从来如此,你却着迷。我今为兄气愤这妇人不过!”遂提起一把剑来道:“不若我傍晚去杀了这薄幸妇人,我和你连夜起身回去,怕做甚么!”蓬生急止道:“老兄既为我,不可造次。待我明日去证他,看他有甚言语回答!我与他既对神设誓,难道神也饶过了他不成?”
次日,蓬生又去。翠儿见了蓬生,蓬生有这傀儡在心,虽着意温存,脸上却有几分颜色。那个婆娘还只道蓬生不晓得细底,假愤孜孜的说道:“不知那个掉下这顶叫化头巾,弄得我不干不净。”蓬生听了这“头巾”二字,不觉伤着心,叹了一口大气。妇人见他叹气,也提起当日罚誓的真情,不觉溲溲的下泪。看官,那翠儿这几点泪,原也是真的,一心原要嫁赵蓬生的。只因那邵秀甫钻求,又且一时水性,应允了他,却也是没奈何。谁知弄假成真。赵蓬生不合直说出那本文来,向翠儿道:“你哭怎么,既有好似我的,你就嫁他便了。”翠儿道:“你好黑心的话,叫我去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