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生绡剪
生绡剪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劳碌过平生。
却说那林敬华的父亲子华,年已七十外,须眉皓然,也不出去行医,也不住在店中。另置一个园居,在那厢种花念佛,修合丸散,附店济人。家中事务,一些不管。敬华收了玉峰,将他文契名字叫做田玉了。一日叫他驮箱出门,只见两岸的人拍手大笑道:“林敬华的药,毕竟是仙丹了,李铁拐亲自来做药箱保。”那些呱子们跟着二三十个,笑得鼻塌嘴歪。玉峰一头跷,一头走道:“阿弥陀佛,偏我申玉峰现世报得刻毒。巧巧做歇行时郎中,折罚下来,做个又跷又丑八不就的箱官。”林敬华也走一段等一段,远远望见也笑断肚肠。看完病人回去,那玉峰暗暗哭了一夜。正是:
凄凉往事无聊也,恨杀寒鸡不肯鸣。
次日,敬华道:“这新到田玉驮箱不便,坐在人家,看脉完了半晌,他还拐不到哩。不如送在阿爹园内,相帮合药去。”那子华正苦太寂,与他灌花丸药,到也相安。
一日,子华手执一本旧书,上有“瑞禾经方”四字。玉峰瞧见闻道:“阿爹,这书那里来的?”子华道:“你也识得字么?这是上海一个先生传授我的。姓申,号瑞禾。自他已去世,儿子也行医,只是嘴脸势利,时常吃亏。怎么那样忠厚人,养出这个刻薄不肖来。”玉峰羞得没法,还恐他骂出没体面的话,连忙道:“阿爹住了,我就是他儿子。”子华吃惊道:“说你姓田。”又将他面庞仔细一看道:“声音倒像呢,难道我年老眼花。”玉峰就道:“阿爹有所不知。”将一次坏脚,二次改脸,一一说了。子华道:“怪见得,我认不得了。”又说:“闻你也兴头。”玉峰又把武知县大恼,近又被人诬告,没奈何改姓躲难说了。又问:“你家还有何人?”玉峰道:“止有一妻,个把小使。”子华便放声大哭道:“我那瑞禾恩人,我正没处报你。”就请他对坐道:“足下在上海住不安稳,不如移来这乡间到好。只是件色要家怀势利一毫行不通的。”就着人叫儿子来说:“我为父半生家计,都亏这个恩人,我常说的,你也晓得。他的儿子落难,我今义不能辞。”敬华道:“他儿子在何处?”子华指着玉峰道:“这不是。”敬华道:“有此奇事!”
彼此从新见礼,就道:“但凭父亲分付。”子华道:“一面与他收拾衣帽床帐,一面搬他家小到来,再作区处。”敬华一一遵言。即命人去。不一月,申玉峰家眷已到。夫妻相见大哭,随即拜谢子华。遂问娘子县中事情。申娘子道:“央邻人到县打听,是匿名诬害。差人出手,用些银子,已注销了。”玉峰才放心,依先姓了申。林子华特设一席,请他夫妇。中间捧个拜匣,内安二百银子,医书三本。子华对玉峰说:“承令先君赠我医书,白金百两,二者俱在,一一奉还。外又一百,聊作薄报。劝足下以后遵照令先君广积阴功,苍天在上,保佑善良。”玉峰也几番风浪,锋芒已颓,今忽难中得吉,感佩不可言状。就在近镇开张药店兼行医道,人也变得谦恭和气,不似前番势利,才得父亲医书派头正路,也就日兴一日。后与林家结婚世好,以报厚谊。
这节事载在李则吾《闻戒编》上。你看瑞禾古道,结子华于微贱之中,无心食报,反在儿子颠沛之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岂不信哉!诗曰:
善恶从来报有因,吉凶祸福并肩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免吃惊。
腐庵评曰:时医业重,如老申结束者,可谓上将军矣。要晓得折脚赭面通是父亲积德所致,乃假此钳锤之耳。作手奇奇正正,用意微到。
不解道人著
第十回 竹节心嫩时便突 杨花性老去才干
借问古今风月窟,不知多步销魂。秣陵新事又重听,半江杨柳雨,一馆杏花阴。
激得骚人冲发愤,红裙欲付青萍。断头香尽梦还醒。碎云归旧峡,残叶响孤城。
这首词儿,专慨叹那些吟风弄月的主儿。初时一味在那趣里钻研,寻香拾翠,希图快活,谁知到贩了这离愁载儿,就如着了一条湿布裤,洒又洒不迭,脱又脱不下。列位哥,你道有几个李亚仙,去恋着那郑元和!从来做子弟的,做到那郑元和,也是有一无二的了。他这一点痴心,抛尽资财,不为希罕,杀了五花马,卖了来兴保,也还是有人做得的。直至自己入了养济院,做了叫花子,上长街,穿短巷,打莲花落儿,相对的无非是这些色长化头。腌腌臜臜,痢痢癞癞,披了破叉袋,眠了破藁荐,虱子扒在头上做窠,臭虫钻在身边说话。到这样一个极底尽头,他也甘心领受。
列位的,你道这样一个嘴脸,随他什么人见了,无不掩了鼻头,吐出几口涎吐。独自那个李亚仙见了,就将那绣襦儿裹包着他,千般疼痛,万般怜恤,岂不是真正一点血情!做姊妹的,那一个不爱富嫌贫,疾丑恋俏。李亚仙偏与这个叫花子做了一程儿夫妇,九死无辞,所以难得。总是他两个情真意切,便做了一对鸳鸯鸟儿也得,便做了一枝连理木儿也得,便做了一双相思虫儿也得。刀也砍他不断,斧也铲他不碎,锯也解他不开。便将他两个烧做灰,碾做土,他两个依旧热贴贴的搅做一处。这点心,却最永远无底,便到那海枯石烂的时节,他动也还不曾动着哩!
如今这些男女相交的,或是男真女假,或是女真男假。初时节便热切切的,割得个头下来,后来渐渐竟如陌路人了。不要说浑全是假,若略有些些渗漏,便成了一个大窟衢。
那个男子无假的,却有个尾生。尾生与那女子偷期,约于蓝桥之下。女子爽约不来,只见那山水发作了,密都都渤滚滚山也似推将来。那尾生只是站在所约之处,水过了头一二尺,一会儿淹死了。那个女子无假的,却有个秦娥:秦娥送他的丈夫到兰陵去,出了东郭门,到了十里亭,哀哀哭哭,折枝杨柳,奉了三杯马上酒,那丈夫竟去了。他那妇人便痴痴的不肯归去,走出在那半塘边,盯着眼儿,翘着脚儿,向着那丈夫只是望。只见轰地一声响,平地壅起一个山头来,那秦娥就不见了,这山却是秦娥的化身。至今这山叫做望夫石,犹昂着个头儿望着。
闲话休题了,而今话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有两个秀士:一个姓赵名沛,字蓬生;一个姓陈名鉴,字飞光。两个约都有三十余岁,同窗艺学,却如那亲弟兄一般。蓬生的性儿风流活动,在那书斋里焚香扫地,胆瓶儿里时时插换些新鲜花草。每翻阅些情书,看着那婚姻不到头的,遂掩卷长叹道:“若是我赵郎,决不如此!”飞光的性儿一味豪迈,不惜资财,广访收藏,得一把芙蓉宝剑。每在书斋酒后,辄提宝剑下阶,狂舞一会。口经常道:“汾阳桥上那班豪杰,是我陈鉴一流人。”两人共事多年,一向与本学师长,姓徐名道复字引先,往来相厚。这徐引先系南京上元县人,任满已回去了。两人在窗间发下一个高兴,要去候他。
那蓬生道:“久闻秣陵自古帝王基业,繁华佳丽的所在,我和你不可不去看一看。”那飞光道:“正是,也该南京去走走。”两人商量已定,各备多金,次日便行。随即叫一家童去雇下一只浪船。两家将行李书剑之类,搬下了船,家童随了就开船。
行不上三四日,苏州丹阳已过,不觉到了那镇江口子上,歇着等风。这一晚月明如昼,大江一泻千里,平铺如掌。那一座金焦山儿,宛在水中央。二人走在那船头上看月,因瞧见那座山儿,甚是好看得紧。怎见得?
难道是鳌鱼晒翅,又不是鼋子伸腰。登莱海里的螺头,洞庭湖中的蜗角。
张骞痴想着浮槎,楚王错认了萍实。翠烟施霭,仙人桥上好吹箫;紫雾笼云,帝女矶边看漂练。
现放着月明鱼网集,多管是人静夜江声。
那蓬生只是要到金山去耍子,对飞光道:“老兄,我和你此来,原为游览名山大川。今夜这样好月色,且平风静浪,我和你不去金山上一看,也是个没解的俗物了。”那飞光意思道:“看看也好。”遂叫小厮:“唤那船家长起来,摇我们到金山去耍耍。外加他酒钱。”那家长在艄里答应道:“这两位相公不知紧要,我辛辛苦苦伏侍了口日,要睡一睡,明日绝早又要赶路。不要说酒钱,就是饭钱,也不敢领教。不去,不去!”二人听了,咀咀唔唔的骂了几声,仍坐了看月。只见那北边一只小船儿,咿咿呜呜的摇将来,二人见了,就忙问道:“摇来的是甚的船?”那人答应道:“我是鱼船。”蓬生说:“渔翁阿哥,我们要到金山上去耍子,你载我们去去,谢你酒钱。”那渔人答道:“去到使得,东边乌云起,少顷只怕有风暴起来,要去快些上船来才好。”蓬生忙到舱里取了二钱银子,先送与那渔翁,遂上了他的船。两人分付小厮,照管船上,去去就来。那渔翁即驾起了橹,慢慢的摆。船轻如叶,万顷茫然。月漾风旋,水纹露白,一派月江夜景。正是:
空虚一气水天连,银样乾坤丹九还。
借问蓬壶那风景,不知可与此间然。
不半晌,荡到那金山脚下了,两人挽手上岸。渔翁道:“二位相公,上山去看看就下来。你看那些江猪,只管在水上拜风,只恐就有大风浪起来理!”两人踏着如昼的月色,指东话西,顾山盼水,已进寺门。踅入回廊,月光照耀,都是名人题咏。也有白板青书的,也有粉壁墨赋的,也有横披纸咏的。两人因诗玩景,逐首推敲,颇有乘兴不眠游玩到晓之意。不料江中果然波卷涛惊,急得渔翁没法道:“这些书呆,没搭圾的,不知踱到那里去哩!”把船缆定,走上山来寻找。见了二人,忙道:“相公,风浪来了,快下船回去,正是顺风!”飞光听得,已先走了。蓬生意正未足,壁上的诗却念得一停,道“有这样不做美扫兴的事!”便急忙忙的把壁间纸上的诗赋,都揭得七零八落,放在袖内,急急跑来,一同上船。只见江心里却似饭锅滚的一般,白浪滔天掀翻起来。风越发乱旋,拔得满船都是水,两人衣衫尽行湿透。那飞光埋怨蓬生:“只管看甚的诗,耽耽阁阁。”渔翁道:“相公坐稳些。我们喜得是只打鱼船儿,久惯耐得风浪的,不然方才这几阵猛浪,老早告乾千岁哩!”两人都吓得呆想,遂叫快摇回去罢。怎奈那船小风大,只管在水溜里打个来不回,直荡到三更光景,方摇得到自船边。二人忙跳上了自船,就是雨淋鸡一般,两人你埋我怨,嗟叹不已。
次早开船,天不大亮,蓬生先钻起来,把夜间揭的诗词,逐一看过。却有奇巧的事,内有“徐引先偕马翠娘校书即景口占”,是玄雅斋相思笺写的七言绝句。蓬生对飞光说:“徐老师果是风雅中人,先与甚么丽人马翠娘同玩联诗,应不象我们,遇着那样煞风景的苍天。”说罢,蓬生把这徐引先的诗来朗吟:
千轴浮沉似乱鹀,堆螺隐隐碧涵初。
断松古寺赢僧在,能说当年武穆戈。
又将马翠娘校书和的诗来朗吟:
飞来不是雨云鹀,两瓣蛾眉点黛初。
若遇雪城吹笛侣,浣纱此处可抛戈。
吟罢,两个赞赏不迭道:“这也算得个雅韵的女郎了。”两个酸子因看金山,吃了这一惊。飞光口虽赞诗,心内有些兴阑,终日只在舱里打盹。连那江上的龙潭、野鸡山、观音门的景致,都不曾看得。到是蓬生,亏煞金山一游,收拾得这些零碎诗草,细细玩阅消遣,胸中兀兀突突,有个马翠儿的鬼胎,暗暗着魔。
不一日,到了南京水西门。两人率了小厮,携了行囊,将几件出手货,竟到那徐学师家里问候。学师正值在家,两人投帖相见。学师喜不自胜道:“足见两位贤契有情,不惮千里而来。”两人道:“门生无日不想幕老师丰范,今特来恭候,聊具土仪,幸为笑纳。”徐公展帖一看道:“盛情敬领。”佳菜脚炉,作谢已毕,遂命设席款待。席间,蓬生把乘月高兴,游玩金山,揭得许多诗句,内有最妙的是老师与马校书唱和佳章。徐公道:“小弟俚句,取笑大方,或者翠娘之笔,差足叨兄说项耳。”说话间,飞光因问道:“老师,门生欲觅一个下处。”徐公道:“此处寓所固多,只是租金甚贵。我小弟有几间书室,去此不远,两位贤契不嫌,便请下榻,早晚又好请教。”两人作谢道:“一发承老师周旋了。”
原来旧院里那个妓女,姓马名姗,小字翠儿,年纪不满二十。自小在这旧院里出身,因而吹弹歌舞、琴棋书画,般般技艺都精。名头正是喷香的时节。庞儿又且生得:
腻如截肪泽如油,月见还笼花见羞。
脆竹玲珑描不出,丹青周昉把图收。
不想翠儿年纪不多,身边到积有千余金。他自思日在这沸滚汤中,讨不得一刻清凉世界。赎身从良的事,他到留心已久。忽一日办了一付礼,去央及一个妈儿得意的朋友,要他在妈儿面上讨个情分。那朋友欣然对妈儿说道:“令爱翠娘,为你赚了多少银子,又有多少衣服首饰与你,他今又肯出数百金银子赎身。你听我劝,放他出门罢了。”不想妈儿竟慨然应允,翠儿随即置酒,遂赎了身。自己就典了桃叶渡一所新盖的河房,到也算是个女中豪杰。在这河房里住下,也还略略清闲些。相与朋友,才得自做主张。每日有几个道地的清客谈笑。
忽一日,有一个老词坛口了一首新曲儿,牌儿名是《桂枝香》,拿着与众清客看看。翠儿笑笑道:“曲儿做得怎的样好,借我看看。”上写着:
凤凰楼下,鹦哥传话,门前金勒频嘶,却是玉郎回驾。扶头儿醉着,扶头儿醉着,跌向那罗帏一捺,和衣拳脚。这个薄情爷,不知在何处酣酣饮,教奴独自挑灯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