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传

撤席后,无碍子道:"闻得粉侯好武艺,久已要请教,今幸真姑恰好在此,粉侯可高兴么?"君佐已久知阿真有武艺,恐瑶华不肯教他亲近,故不好启齿,且日常每要显显手段,总有些胆怯无碍子这班武艺高强,今日酒后,又得无碍子一言,正中心怀,遂道:"真姑大好手段,学生恐不是她的对手。"阿真也道:"婢子那敢与粉侯交手。"无碍子道:"这不过家庭游戏,怕什么,只管交手作耍。"阿真道:"既承师父之命,婢子且告个罪。"君佐连忙阻住道:"你今日是客,切不可如此。"瑶华在旁也道:"真姑不必周旋世故了。"君佐兴不可遏,先站起身来,道:"我先出丑,打一路你看看。"遂将长衣卸去,将出两臂,即在中庭跨步,摆了一个家门,打上一路猛虎出林的硬拳,打得高兴。瑶华在旁:"狠够了,再换一路打罢。"君佐听见瑶华说他,连忙又改了一路醉八仙的软拳。无碍子从旁赞道:"这一路比前打得好。真姑你好上去,破他的架势了。"阿真笑道:"遵师父之命。"也卸去外衣,把裙幅紧起,捡了一个空子,扑将入去。君佐借势蹲下,一手搭住阿真的手臂,要拉翻阿真。那知阿真将身一躲,早闪在君佐之后,一个臀尖把君佐颠出去了。君佐脚尖站不稳,早望阶前跄跌出来了。素兰正在外边走进,一手将他扶住。君佐还在发昏,道是阿真又来打他,将手一摔,飞起一腿,被素兰接住,却不动手,说道:"若婢子再加一掀,恐粉侯又要跌到那里边去了。"于是满堂大笑。君佐幸不跌倒,也就一笑而止。
无碍子道:"粉侯的手段也还去得,今日已领教了。"君佐又到无碍子这边来,说道:"学生本是三脚猫儿,今日遵师父之命,故尔献丑,往后还要谢师父教导。"无碍子道:"好说,拳路也还明白,只是常不动手,皆生疏了。无事时可请你令正夫人指拨指拨,自然精熟了。"周文鸾在旁拉着瑶华道:"嫂嫂何不此时就教导教导我哥哥。"瑶华道:"教导也容易,还少一件东西。"文鸾道:"少什么?"瑶华道:"少件牛皮衣服。"大家不懂,道:"那里牛皮好做衣服穿的?"瑶华只笑不言,梨云恰在身旁,偏他嘴快,便道:"若不穿牛皮衣服,如何跌得起呢?"众人又满堂大笑。君佐觉得不好意思,一溜烟跑出去了。
无碍子和阿真遂告辞起身,瑶华同子女们都送回王府。这里周君佐到了前厅看戏吃酒,不消说是连宵达旦了,阿真到第二日坚辞回去,无碍子不便再留,只得令长史雇车送回。瑶华再四叮咛:"一到家中,务必即来庄上,我还要替你打算一件事,实是为你起见,不要失信。"看官,你道瑶华这句话说的是那件事?盖因阿真与瑶华十分亲爱,闲时将她父常常嘱咐来庄寻个对头的话,私与瑶华说知。瑶华也时刻放在心上,因不得其人,故有此嘱。阿真也就懂得,千恩万谢的洒泪而别。那晓后边到做了瑶华的殉难忠臣,天下事未能预料如此。这是后话,暂且搁起。
再表周君佐一连请了好几日的酒,瑶华嫌烦,只令梅影去替她,到了六月十三这一日,天气十分热燥,令人难受。午后幸起了阵雨骤风狂,把薰蒸之气扫去,忽变为清凉世界。红日沉西,又见冰轮东曜,万里清光,纤尘无染,不觉令人心喜。其时晚膳已毕,瑶华同几个婢女在寝宫露地静坐,素兰在旁对瑶华道:"今日这一天,换了几个光景,早间如此烦燥,午上大雨倾盆,这会又像新秋凉爽,可不奇怪。"瑶华道:"有早上之不快,才有这会的爽利。我们今晚不要闷坐在这里,好到月台上乘凉赏月,岂不有趣。"薛比凤道:"月台上好久没有去顽耍了,今晚这样好光景,却不可错过。"梨云道:"公主可要去请师父么?"瑶华道:"且慢,清清的赏月也无味,你去叫白于玉来。"梨云得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不多一会,白于玉走到,瑶华道:"你去吩咐膳房里备两席酒碟,传了女乐,我们要去园内月台上赏月,叫他们速速赶办。"白于玉答应去了。又问周青黛道:"师父在房里做什么?"青黛道:"在炕上打坐。"瑶华遂起身,带领素兰们仍由厢房走到大楼下,无碍子在炕上见了瑶华们来,问道:"你们来做什么?"瑶华笑道:"弟子见今晚的月色甚佳,因早间烦闷了半天,心上不爽,此时才觉凉快些,特请师父到月台上赏月。"无碍子道:"天时寒燠,惟心静可以解散,烦闷皆由你打坐工夫不透的缘故。既然郁闷,且暂为开展,亦未为不可。"正说着,只见白于玉进来回道:"公主吩咐备的酒碟,俱已办好,摆设在月台上了,请去赏月。"无碍子道:"又备下酒了么?"瑶华道:"非此不可助兴,就请师父前去。"无碍子道:"也好。"遂下炕来,领了瑶华们由回廊走过仁知轩,上了石桥,已望见月台上人影幢幢,一声檀板,乐声齐奏。无碍子站在桥上,对瑶华道:"乐声悠扬,却要远听,若在面前,到不见其佳。可令女乐们到仁知轩来,我们在月台上远听更妙。"瑶华道:"师父说得极是。"遂令周青黛先去传知,一面又叫白于玉,去将仁知轩中间的玻璃灯点上四盏,也与女乐们备着酒果。白于玉等应声而去。
遂各细步慢行的到了月台底下,早有副史魏家骏的女人接着,引导各人上楼。无碍子同瑶华到得楼上,见四下窗棂俱已打开,中间点上了四盏玻璃灯,椅桌俱铺设齐整。步出月台,见地平上铺下凉簟,设有矮几两张、酒碟亦已排好,仰天一望,如置身水晶宫里。瑶华好不得意,低头一看,月台两角上架有两大盆夜来香,青葱满树,香气袭人,问道:"这两盆是那里来的?"素兰道:"前日听见太监们说是殷彩霞从江南带了十多盆来,这里送了四盆,驸马府里也送了四盆。公主都没有见么?"瑶华道:"那个留心到这个上去。既有这样好花,为什么你们都不插戴?"梨云、郁李齐声道:"都戴了。"素兰道:"公主头上也戴着哩。"瑶华往各人头上一看,道:"你们头上戴着白星星的不是茉莉花么?那里有夜来香。"梨云道:"是一朵茉莉花间着一朵夜来香。公主怎么看不明白?"瑶华仔细看了一看,笑道:"怎么我这样不留心?"忽听仁知轩乐声又起,无碍子道:"高处听低处奏乐,又是一样声音。瑶华就请无碍子在上首一席坐下,自己旁坐陪着。无碍子道:"只你我两人也觉寂寞,况又备下了两桌。"对着素兰们道:"你们都在那一席坐下,只留周青黛、白于玉在我这手下坐了斟酒。"众丫鬟齐告了坐,然后两圈儿坐下。
瑶华仰着头,向月吟着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薛比凤在那席上道:"如今还是夏天,公主到先吟出秋思来了。"素兰道:"今晚也像个秋景。"无碍子道:"只吃酒不吟诗,也觉辜负了这好月色。"瑶华道:"可唤小厮们也来。"无碍子道:"一发叫他们去请了驸马过来,我要领教他的文才。"瑶华道:"师父高兴,叫他过来顽顽也好。若要他做诗,恐怕又是前日的武艺了。"无碍子道:"你曾经试过他了么?"瑶华道:"弟子却没有试过,但听他出言吐语,不像深通的。"无碍子道:"这也是皮相。"遂对周青黛道:"你去着小厮们,请了驸马来这里,一同赏月。"青黛答应,立起身来就走。瑶华又道:"你把琴也抱了来。"青黛也忙答应了。
无碍子道:"这浪子来时,你也略避一避再来,免他疑心。"瑶华道:"可以不必,他从大门进,我只当从后门里来,比他原近好些。待他过去时,知会梅影一声就是了。"无碍子点头又道:"梅影身孕有几个月了?"瑶华道:"我曾问她,说有三个月了。"无碍子道:"好得狠,她早早分娩,好赶你的大事。"
瑶华忽听乐声又起,遂对无碍子道:"弟子看那道书上有《步虚声》的曲儿,不知果有此曲否?"无碍子道:"此与《诗经》的笙诗一个道理,只有声而无曲。我只记得唐人庾子山曾作有《步虚词》,亦不过约略耳。其谓步虚者,《洞天记》上云:群仙会于蓬莱方丈,闻空中珊珊有声,则许飞琼至,不过效珊珊之声,以为曲故,并无曲文。你道书上所见,又不知何人所作,若得此谱,串作音乐,自必超出寻常乐章之外。"
正说着,梨云指道:"小厮们请了粉侯来了,我们且起。"遂各起身,一绺儿站在月台口伺候。无碍子远远望见,两对宫灯从紫藤花架下转过来了,也自站起。瑶华亦即起坐旁侍。须臾,已到月台,向无碍子行了个礼,见了瑶华道:"公主到比我来得快。"瑶华只笑了一笑,无碍子道:"今夜月色甚佳,特特请贤夫妇来此赏月,不知府上可有正事?不要反耽搁了。"君佐道:"学生们毫无是事,正在那里闷坐,蒙师父呼唤,知道有兴赏月,巴不得要来陪奉。无碍子道:"既然有兴,且请坐了。"无碍子与瑶华依旧坐下,令婢女们都到上席来坐,周青黛、白于玉、黄金钏、薛比凤四个道:"我们不会做诗,不敢坐在席上,还是斟我们的酒罢。"瑶华对小厮们道:"今夜师父高兴,请了驸马,并叫你们来赏月、作诗,你们也陪着粉侯坐下。"小厮同婢女们齐齐向上叩头告坐,重新分了男女,作两圈儿坐了。周君佐道:"你们在此也好,可代我做两句儿,我实是平常的很。众人道:"奴子们还要求粉侯指教哩。"当下,各饮了数杯酒,瑶华向无碍子道:"做什么题目好?"无碍子笑道:"眼前都是上好的诗题,恐怕作不了。"君佐指着夜来香道:"这两盆绿绿葱葱的是什么东西?"荷香道:"是夜来香。"君佐道:"这夜来香三字倒也雅致。"无碍子笑道:"这个诗题却是有趣。"瑶华笑道:"诗题虽好,但前人都未做过,且没有典实。"无碍子道:"没有典实,便可白描。"素兰道:"做个什么体格好?"无碍子看了一看,便道:"人数多了,做篇排律罢。"瑶华道:"排律恐怕对仗难工,如要白描,到是赋好,文义浅些,也还掩饰得过。蕉叶两手摇着,说出一句话来,但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话?请看下回便知。

第二十五回 拟赋联吟羞搁笔作诗又倩凑成章
七言截句两首曰:
  作赋联吟事本稀,敲金戛玉错纷霏。只推艺圃诸班艳,无怪周郎从所讥。
  荷香自是不凡才,故得仙师格外培。岂独云衢安步稳,忠公体国报恩来。
却说蕉叶两手摇着,对瑶华道:"奴子听说,只有排律可以联句,古人都有行过的。若赋必要每人一篇,恐怕没有这许多好句子。"无碍子道:"古人没有行过的,何妨自我作古,我们今晚就联句做一篇赋,却来得新奇。"众人都道:"实在新奇的很。就请师父起句,挨顺下来,周而复始。"素兰道:"如此要请公主在这边,婢子们倒坐在上首。"瑶华道:"这为什么?"素兰道:"师父起句,第二就是公主,第三是粉侯,再从小厮们挨到婢子们,这才算顺哩。"无碍子点头道:"此论甚是。"瑶华重新又坐在无碍子下手,白于玉早已备下纸张笔砚,瑶华令周青黛、薛比凤勤勤筛酒。无碍子遂抽笔濡墨,起一句道:
爰有妙品,
瑶华接过笔来续一句道:
奇特英伟。
瑶华令周青黛将纸笔递与周君佐,遂接在手中,看了一遍,又想了半日,将要下笔,又复搁住,展转再四,方写下一句道:
若何其清,
蕉叶伸过头来看了,道:"粉侯这句似乎太松泛了,转不下去。无碍子问是什么句,蕉叶朗诵出来,大家听了都说太松泛些。周君佐又想了一回,遂对荷香道:"你且替我联一句下去,免得大家候着。"荷香道:"但恐奴子联的也不叫好。"瑶华道:"不必再耽搁了。"荷香道:"奴子念来,请粉侯写。"君佐搦着笔道:"写什么呢?"荷香道:
既不名花,
君佐照写了,从上念下,道:"好,天生要这一句。"遂将笔递与荷香,荷香接着,写一句道:
亦不称卉。
荷香将笔递与柳枝,柳枝即联一句道:
荣于盛夏之天,
桃红接过笔来写道:
繁似丁香之蕊。
蕉叶亦接过笔来写道:
栽磁斗似蔓延,
梨云也伸手过来,
接笔写道:
架竹枝而层垒。
遂将笔交与素兰,素兰随笔写道:
曾闻有霞举三仙姝,
又转送在无碍子面前,无碍子看道:"你们说没有典实,素兰到用出来了。"遂提笔续一句道:
乃幻此夜来之香蕊,
薛比凤又将纸笔送到瑶华面前,瑶华拈笔而写道:
尔其为本也。
黄金钏接来,送到周君佐面前,君佐道:"又到我了么?"遂从头念了一遍,赞道:"你们各位纯熟极了,好像夙构的。"瑶华道:"这个题目是你兴起的,我们又不是仙人,怎么样的夙构呢?"周君佐道:"这不过称赞各位的意思。"瑶华道:"这还可以,但你要迅速些方好,不然天亮了,恐还不能完篇哩。"君佐道:"是了,是了。"即忙执笔构思,暗将手把荷香捻了一把,荷香会意,悄悄的道:
缠丝委死,
周君佐遂照写了,递与荷香,遂对瑶华道:"可是不迟?"瑶华笑道:"以后禁止倩代,这回罢了,只罚一杯酒罢。"黄金钏斟上一杯酒,送到君佐面前,君佐举起杯来道:"就算是倩代的。"一吸而尽,荷香已续出一句来道:
往复交萦。
递到柳枝,柳枝接过笔来,写道:
叶光肥而润泽,
桃红接过来,道:"我这句讨便宜。"蕉叶道:"怎么讨便宜?"桃红道:"他说了叶,我少不得要写枝了。"遂写道:
枝柔脆而纵横。
蕉叶接过来道:"我一发便宜,有了枝叶,少不得要发蕊了。"遂写道:
发蕊则一丛紧簇,梨云早接过笔来写道:
分瓣则五出其茎。
将笔递与素兰,一边接笔,一手曳过纸来,写道:
蒂更超群,
薛比凤正要送到无碍子跟前,无碍子将手一摇道:"且慢,如四六对仗的长句子,就一人做下去,若一人做四,一人做六,真个天亮还不得完篇哩。"素兰听说,遂又接过纸来,续一句道:
俨似绿珠成粒;
无碍子亦就素兰手中接过来,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