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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华传
一觉醒来,已见日高三竿,又急急起来梳洗。用膳毕,就有张其德来禀道:"小厮们在外禀知,要到库楼各处查点东西,还有脚夫挑着册箱进来,请公主到房中坐罢。"瑶华笑道:"你又奇了,我昨日在教场中,人也见了千万,今日倒要躲避这脚夫了,叫他只管挑进来罢。"其德即忙令小厮们,引着副史、脚夫进来,将点册查明,就从箱内捡出在楼物件的册子,令史、脚夫抱着查去了。
瑶华又吩咐张其德,传知长史,将这收回租息银两,随带用度,所有看守府第人口,共有多少,作何散给口粮,在何处开销,叫他开明单子送来,查明给发。又令将王府送来的八个宫女,俟我起身后,着令史暂带他,寄在那两家王府中,待班师回京,再来请发。张其德传出去了。又唤张黄两家媳妇来,吩咐道:"你两个且仍往门前屋里依栖着,我自有口粮给发。你这两个年纪更轻,孤身只影,究竟不好,我教令史替你们作配的为是。"两个叩头领命出去了。
一会儿,张其德传送新制的盔甲进来,瑶华看了,果然做得好,都是新款花样的顾绣,且同锦袄一般,可以穿着,到临阵时再下铁片,盔帽里也镶着一条装绵的红缎勒额,不比昨日那盔的铁沿,要嵌入肉里去了。令周青黛各各分给。又传知长史,令其将家眷搬入这三进屋内居住,好照应库藏。一一吩咐出去了。
隔不多时,这些小厮们来回道:"各处东西都查点了,并没有短少,止有田房屋契未见,想在册箱内。"遂各于箱底捡出一大捆来,瑶华交与荷香,挨顺年月,分别田房同出息租子租钱,每年若干,共录一本带着,仍将契券发交长史收执。荷香答应,领着副史们都出去了。
转眼之间,天已将黑,张其德传进长史来禀的话,道:明日四鼓入朝陛辞,五更出城。中军官打听得,有七长公主奉旨,代行推毂礼,公主务必要坚辞。"瑶华道:"晓得了。"遂摆膳,用完安寝,各就寝所,临睡时,瑶华问梅影道:"可曾问过蕉叶的话?"梅影道:"问是问过,讲得不甚着实。"瑶华道:"他怎么说?"梅影道:"据他们听见相士说,姐儿们内中,有一位同公主一样面庞的,就该同公主一样了。岂知又是两样的,这就要看气色了,这位姐儿面上的气色有媚无威,但秀不清,坐在马上不见臀尖,恐怕有始无终。那三位不过平平常常,多还长寿。小爷们里边,也只得一位可以做到三四品的官,但是秀不深藏,性多佻达,也不是个长久的相儿。"瑶华道:"说你的相是无疑了,小厮们里,到底说哪个?"梅影道:"我想来只怕是荷香。"瑶华道:"却是他,别个都还老实,惟有他好做张致。还说别人没有?"梅影道:"据他们后来又听见门房里的老女人说,他听见相面的说,公主马后还有一男一女跟着,这两个倒成点小气候。老女人道:难道也会做官?那相面的道:官是没他的分儿,这个小太监将来就成个鬼仙,这女的可以成个地仙。其余的人,不过和我们不差什么。"瑶华道:"这不是说张其德、周青黛了。"梅影道:"他说后边的两上,是明指着他两个人。"瑶华道:"这个相面的着实有些意思。他两个,师父略在我面前提起过,后来有些好处。"一面说,一面就睡着了。仍是梨云等守夜,照依那晚的更次,就传唤这些人起来料理,赶着请了瑶华起来梳洗、用膳,外边已来催了。瑶华一面装束,又吩咐小厮们同副史收拾行装,先行出城,只带四个婢女入朝。张周两人远远的跟着伺候。
出了大门,就有中军官护卫军打着官灯、火炬,前后簇拥,瑶华同婢女们一起上马,直到朝门外下马,早有太监们奉了皇后的懿旨,前来照应,通知御前校卫,皇上升殿,即来招呼。
等了半个时辰,已奉宣召,瑶华带着四婢上殿,三呼舞蹈毕,帝传令至前,把军情细细的宣示了一遍,又说:"你此去非比他人,务与叔父同心戮力,早报捷音。"瑶华一一遵领。帝又道:"我已令七长公主代朕推毂,聊尽遣将之礼。"瑶华听说,忙又跪下叩首,再三坚辞。赵宋两王也从旁代奏道:"这是自家宗支,非比臣宰,既皇妹坚辞,伏乞皇上俞允。"帝才允免。又令近侍赍出一面认旗赐于瑶华,瑶华跪接了,展开看时,有五尺多长,三尺五六寸多宽,用金黄缎围绣着三爪龙,又用黑剪绒横头贴着五个小字是:第十四皇女。中门又贴十二个大字是:钦命四川武威荡寇经略正使。瑶华看毕,即时叩道领。
帝道:"朕特令宫女连夜绣起,与妹军前耀武。出宫时又得有两首截句,聊为饯行。"遂令近侍于案上递与瑶华,瑶华双手接着,朗诵一遍,其一曰:
天潢毓秀建奇勋,文武才能经纬分。为绣认旗当殿赐,追奔行阵荡妖氛。
其二曰:
唐代争传娘子军,曾开幕府露红裙。土司且得前茅列,后劲凭卿捷奏闻。
瑶华复又叩首谢恩,奏道:"臣妾寸功未效,已荷恩赉叠颁,且蒙宸翰褒嘉,并增惶悚,臣妾唯有矢志歼灭丑类,上慰圣怀,以报天恩于万一。"遂即陛辞,帝道:"行军以迅速为贵,可勉兵将早抵蜀中,朕当计日以待。"瑶华领旨,辞出殿廷,仍诣宁坤宫叩辞皇后及各公主,不敢久留,即出朝门,天已大亮,方欲上马,只见御前校卫来禀:奉旨意差来,代公主打认旗。瑶华即令婢女将认旗交执,那校卫早带有旗杆,即时拴上,在马后打着。瑶华即同四婢上马,径出平则门,已见候送者纷纷,直到营门才止,一一道意致谢。各兵将整齐队伍迎接,瑶华入帐升坐,发了起行号令,遂放了三个抬营炮,即刻发行,旌旗招展,杀气奔腾,浩浩荡荡的星驰而去。
自此晓行夜宿,途中号令森严,秋毫无犯,将抵荆州城,即在城外驻扎。
忽有太监两名到营投信,瑶华意中已知无碍子遣兵来此,着令进见。中军官带进营中,太监请安毕,呈上书子,瑶华一面拆书,吩咐小厮引领后营暂歇,遂展阅内开:
尔启程后,一切情事我都知悉,现领大军将次进剿,我已精练亲随兵四百名,令其间道,直趋荆州相待,谅刻下可以会合。宜先暗遣荷香、蕉叶二名,带同技艺出众之营弁四员,拨精壮兵丁五百名,由辰州铜仁、思南径渡汉江,报知王爷。先将彼处军情探明细底,精选捷足,仍由原路寄知。此五百兵同荷香、蕉叶营弁等,可致明王爷,预埋于相近贼营之后,仍暗暗令石柱女土司知之。以壮其胆,俟会剿之日起发,尔在大营,宜先发檄招安贼党,探其动静若何,再明文知会石柱女土司,订期会剿。如其诈降,即就其诈降之意,设计破之。至会剿之日,虚打认旗,即令大军冲阵,尔等七人率同亲随军,埋伏左侧,以短兵相接,巨逆必不能出我所料,可一鼓而就擒也。行军日先令军政司,多备囚车,先军前驱,使贼匪睹之胆寒,亦可阻隔马阵。班师后,主上必然择人下嫁,断不可在京师成礼,须奏明,俟回庄省墓后,择吉成亲,再行具奏,主上亦必允准大假。情形不过如此,临时当以机变行之可也。无碍子手泐。
瑶华看毕,即传中军同太监将亲随兵领回,守护大营。中军同太监赍令前往。将及二鼓,兵都到营安置,瑶华已将书信写好,密谕荷香、蕉叶照行。又密传中军进帐示知,选将拨兵,弗使信息透漏,交四鼓即要启行。吩咐毕,中军官自去,暗暗承办,人衔枚,马摘铃。一交四鼓,悄然而去,中军交令讫。
瑶华次晨升帐,传集兵部司员及统兵将弁共议,先发抬安文檄,遣员飞马赍去,并谕荆襄二府,赶紧多备囚车,并另制绿布帐房,解赴军前听用。又谕统兵将弁,遍传众兵,自今日为始,要兼程行走,限十日务抵重庆,如违,军法从事。遂即拨寨启行,不题。
且说石柱女土司,姓秦名良玉,先系伊父袭职土司,因病身故,诸弟皆幼,奏明即以长女暂署,俟抚弟长成,再行启奏沿袭。秦良玉为人刚正,宣抚有方,诸土番毕服其法度,故诸弟虽俱长成,仍未归正。嘉靖年间奢崇明作乱,自请征伐,朝廷嘉其忠义,假其节铖征讨。无如奢逆狡狯,乍叛乍降,迁延窃踞,秦良玉诸弟战死四人,力不能支,奏请发兵会剿。奢逆恐惧,率众投降,大兵甫撤,复又啸聚。李建泰奉命征剿,奈失之懦弱,观望不前,幸有秦良玉与之撑持,但兵力单薄,亦不能剿灭,故福王奏请添兵,令瑶华统兵相助。
近日奢逆见大营无所动静,仰天大笑道:"明朝皇帝看来朝内无人矣,先差一个没用的文官,在这里打了许多日的瞌睡。今日又差个毛丫头来看热闹,檄文上写着十四皇女,待我临阵时擒来受用受用,亦未为不可。"众贼将道:"大王不可小觑这丫头,将官们久已闻得,是个文武全材,并不是天启皇帝的公主,就是现在监军使福王的女儿。"奢逆道:"也不过是藩王的郡主,这么我还不要他哩。你们众将好没志气,传来之言,无非要与福王挣脸面,你想十几岁的毛丫头,凭他冲天武艺,也就看得见,难道你们倒怕他不成?"众贼将道:"怕是不怕,也不可轻视。"奢逆道:"略加防备就是了。"
不说奢逆肆意骄纵,再说荷香等初奉差遣,俱各勇往直前,拿出私囊买些酒肉,与这些弁兵们吃了,又说了一大些好话,骗得这些人各各欢喜,一路上情投意合,因各献计道:"承小爷这样恩待我们,明日不是这样走法。"荷香等问道:"依你怎么个走才好?"那弁兵们道:"我们如今不要拘定按程按站,也不必一定要下店房。"荷香等道:"如何宿食呢?"那弁兵们说出一句话来,真个大得其益。要知如何得益之处,不要忙,自有下回可看。
第二十回 灭寇成功留后劲施金普赈赎前愆
七言截句两首诗曰:
十年学业远驰名,何物妖魔敢弄兵。我有横空千丈帚,扫除小丑享升平。
世间可恨守钱奴,堆积金银与命俱。争似一朝挥霍尽,消除罪孽洗卑污。
话说弁兵们道:"我们只要多带干粮,随路食宿就好。"荷香们依允,不拘白日昼夜,醒了就走,倦了就歇,该应十日的路,四日已经赶到了。所以到重庆时,比别人快到五六天。到了大营进见福王,请了安,将瑶华的书子呈上。福王看了,想着筹画军情有条有理,十分欢喜,遂与李建泰商议妥当,连夜将军情备细写明,又于军前选了一名善于跑路的捷足,无分昼夜,赶到瑶华营中,呈上书子。瑶华知道李建泰一无筹画,石柱女土司独力难支,而奢逆十分猖獗,遂传诸将,把这件事商酌,如何进兵。于是各人都来进计,瑶华一个个听了,有说得切当处顺着他们,有无关紧要处另与计议,总不离无碍子所定之大局。遂当着大众,订定四月初二日期约会合剿,但听号炮,一齐进兵。写书与福王知道,另修一书与石柱女土司知之。当时封好,传进来人,重加赏赐,又限他照依时刻投到,如时刻无误,大功告竣,许他议叙职衔。那人也千肯万肯。瑶华道:"我还有一人,也要到王爷那边去,与你同行。"那人允诺。瑶华己先令张其德,于亲随军内选得一名善走的,与那来人同行,监押着不许停留之意。遂各起行。
瑶华此时尚在夔州与重庆相连之界口扎住,恐被贼知,在一处山岙内,将另制绿色布的帐房取出支开,将白布帐房一概收起,旗帜也不设立,不放炮,不支更。有人远远望来,帐房与山色相似,并不知有人马扎住在内。打听得离重庆只有天半的路,尚有汉江阻碍,遂令先锋孙朝贵,暗暗带领二百名兵,入山砍伐树木,在上头扎排,同候渡兵。等到三月二十八日夜二更时分,拔寨悄行,连夜渡了汉江,仍拣一个山岙内扎住。
那奢逆时刻遣人探听,大路上并未见有人马,接连四五起的探报,如出一口。奢逆又大笑道:"毛丫头起先是一团高兴而来,路上听听风声不好,自然回去了。"那些贼将道:"大王不可如此猜度,万一是他使的诡计,突如其来,又有那大营同石柱司三面围将扰来,如何抵敌?"奢逆道:"他们的那两支人马,一在南,一在北,这丫头来自东,如三面齐来,杀得过安如磐石,杀不过我正好往西回家,那里崇岩峭壁,莫说赶不上,就赶上了,两个眼乌珠只好望着我。你们都放心,他若不回去,这支人马总在大路上,难道又藏躲得别处去么?"众将道:"藏躲也容易,这一路处,深山邃岙,那处不可以藏躲。"奢逆道:"我也虑过了,所以探报的来,我就问他,可曾在各山顶上望过?他们都说逐处望过了,只不见有什么人马驻扎在那里。"众将道:"既如此,他果真回去了,我们明日就要起兵,去杀那秦家婆娘子。"奢逆拍手道:"好吓,这才是正办。可速传下令去,明日五鼓,都要齐集出城,听候调拨。城内只留下五百兵同一个将官把守就够了。"众将一齐允诺,明日五鼓准备遣调厮杀。
且说福王这边,于四月初一日午刻,接得瑶华之信,遂与李建泰说知,暗传号令,明日五鼓悄悄齐集,但听东路发有号炮,一同杀出,又传与秦良玉知道,一体预备,却不可透漏消息,各各理会。
瑶华到了三更天,即传下令来,衔枚疾走。直到五更时分,将近重庆城池了,忽听见炮响,疑是福王那边已启营了,遂令炮接应,杀奔前去。那秦良玉听见号炮,也杀将出来。炮声相应,三路齐到。奢逆那边不过因出城放炮,还未点兵,猝地里围杀拢来,那里还有战心,只辨得往西逃遁,回头一看,见一面高高的认旗上写道:"第十四皇女"等字,飞奔而来。奢逆知是这丫头在内,心上忽想起高兴念头来,回兵抵敌,阵内飞出两员将官来,彼此对垒。奢逆的手下人众,见两将敌他一个主儿,遂一齐哄上,围住了厮杀。不想荷香、蕉叶同弁兵正埋伏在左边山涧内,听得喊杀之声,遂同领着五百个兵军,斜刺里杀入围中,也有砍马脚的,也有纵身杀马上将官的。这奢逆看了,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兵。这荷香灵变,杀倒马上的将官,就他手里夺过枪来,飞身上马,就战马的将官,勇不可当。蕉叶同营弁见了,也学荷香办法,率同五百个步兵,在阵中如入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