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传

又翻阅库项簿,开有四柱清数外,二库系取粜卖租谷,历年积贮,除动用外,实存银十五万七千有零。内收宫中拨来黄金二库,共是三十一万两。白银二库,共是五十万两,并未支动。惟造佃户楼房并买马匹,发出银三万五千两,不知可是在此动支,未蒙谕知,不敢擅登。其余年月日三项,簿籍甚为烦琐,不暇细查。其一切金玉瓷铜铺垫各册,皆系初设庄子时,攒造下的,谅无增减。至于男妇人口册,不时增减删除,亦甚烦碎。无碍子对瑶华道:"且收拾进去,做个逐日消遣之事,慢慢看明,示期查点。"遂各起身还宫。
瑶华连宵达旦稽查各数,真个聪达之人,不同流俗,心中已觉了了。这晚看得夜深了,婢女皆已睡熟,只得自掩房门,宽衣就寝,忽见房门后一团字纸在地上,随手拾起,扯开一看,乃是两首诗,其一曰:
我是有情郎,你为无义娘。几番虚弄影,不肯效鸳鸯。
其二曰:
非哑又非聋,灵犀自尔通。何因不瞅睬,背地骂东风。
瑶华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盖缘瑶华年已十三岁,虽无碍子管束甚来,但情窦渐开,何能禁止。展玩半晌,但不知何人所作,及看诗后,又无名字,想四子厮之中,只有荷香最为佻达细详,口气字迹甚是相近,然与何人交好,却揣摩不出。遂将诗叠好,收藏袖口内,才上床安寝。
一夜梦魂颠倒,次日黑早就醒了,想起那诗,遂披衣坐起,于袖口内取山那诗,又展玩了一回。听见无碍子下床声响,连忙将诗仍旧塞在袖口内,恐怕来催促,只得穿好衣服,赶着梳洗甫毕,无碍子来问道:"你这几日查看册籍,可曾将笼统的总数记清么"瑶华道:"细数也记了。"无碍子道:"既如此,写个告条出去,明日查点。"瑶华回头见素兰在侧,遂令传与四个小厮,不拘那个,写个告条出去,明日查看仓库房。素兰去了不多时,就拿了一张送与无碍子看,瑶华也近身来看,是写着"内谕令史人等知悉,明午伺候,盘验仓库房,并查点在庄人口,其各禀遵。此示。"字划端好,款式调匀。瑶华问是谁写的,素兰回道:"他们都往寝宫外玩耍去了,只有荷香在艺圃内临贴,所以就叫他写的。"无碍子道:"荷香究竟肯用功。"瑶华细看字迹,与昨晚纸条上的有些相似,瑶华又问道:"还有谁在那里?"素兰道:"没有人,我出来时,才见沈翠眉进他房里取东西。"瑶华随口答应了,心下转念,莫非就是素兰与他相交。当下用过膳,约了梅影,出到上书房来,稽查书来。梅影取了册籍,两上检点一回,一部也不错。瑶华把梅影拉到后间房内,于袖口里摸出诗句来,与梅影看。梅影看了便问:"郡主是那里得来这有趣的诗?"瑶华道:"是昨晚在我房门背后拾的。你看是何人的笔迹?"梅影看了半晌道:"我们这几个小厮们,只有荷香写得出,桃红不过相似而已。"瑶华道:"我也猜着是他,不知他与何人的诗?"梅影道:"诗中之意,他们暗中各有不相遇的意思,却不知与何人相亲?我和郡主慢慢留心,总看得出的。"瑶华道:"小厮们年纪已大了,原不该还挤在我们队里,待我与师父说知,撵他们出去睡。"梅影道:"狠该,万一不留心,还要上他们的当哩。"瑶华扑吃的笑起来道:"你今晚就要留心。"梅影笑道:"只怕不独是我一个。"说罢才回寝宫。此日无话。
到第二日早膳后,无碍子叫张其德传与令史知道,今日不用轿,只备小手车四辆,好在各处查看。瑶华道:"四辆如何够?"无碍子道:"狠够,我同你坐两辆,还可各带一个使女。那两辆与不应走的婢女,每辆坐二人,其余小厮们只跑路,总在府中,又不出门,不必排款。上书房摆上案桌,好查点人口。"张其德传了出去,又来禀道:"令史说:"郡主查点人口,令史不便在旁唱名,他的女人狠懂得事情,也识字,可以相代,现在宫门外,先要进来叩见。"无碍子道:"传他进来。"张其德出去,引将进来,先向无碍子叩头,次向郡主叩头毕,遂立在一旁。瑶华同无碍子将那妇人一看,是个五短的身材,虽年将四旬,而眉目也还清秀,身上穿着正八品服色,珠翠满头,跟着个小丫头。
无碍子道:"你是令史的结发了,母家姓什么?"那妇人道:"婢子母家姓殷,小名彩霞,是令史的结发,也是宫中发配的,向在汴梁宫中,专司内务。"无碍子道:"如此说,你是很懂事的了。"殷氏回说:"还要师父教导。"无碍子道:"郡主年轻,正要你这么一个人来辅佐他,你也可以常进宫来走走。"殷氏道:"郡主聪明绝世,外边那一个不在背后称赞,这都是师父的教法好。"瑶华问道:"我们现在仓中米麦,共有多少?"殷氏道:"共有四十二万趸数,还有二千多石零仓。"瑶华道:"存库的银子呢?"殷氏道:"截至上月底止,本有十七万七千零。"瑶华道:"这个错了,只有十五万七千零。"殷氏说:"不错,内中提了二万两,修筑周围的砖墙。"瑶华道:"周围的墙都筑了么?"
殷氏道:"五日前才完工,今日伺候郡主查完仓库之后,就请上墙去阅看。"无碍子道:"墙上可以去么?"殷氏道:"春间蒙师父吩咐了,令史还不解师父的意思,是婢子揣摹,仓间外围筑墙,原为保固这个庄子起见,若不加厚加高,枉费了这宗银子。所以如今墙从沟河内,用大石条起脚,有八尺高,再用砖砌,有一丈六尺高,共计高有二丈四尺。下脚阔有九尺,墙顶阔有五尺半,可以三马并行。每仓十间墙上起一路亭,都开有后窗,可以望庄外数里之远。"
无碍子道:"这不照城墙一样的造了?"殷氏道:"外面有柳树遮蔽,又没有女墙,却不显得,若里面看,竟是城墙的款式。"无碍子道:"怪不道要用到二万两银子,也好,你的主见却也是的。"
瑶华向无碍子道:"弟子的意思,艺圃中一片空地,狠可盖个花园,若要习练技艺,这西边还有王爷的箭道可以借用。"无碍子道:"盖造花园,原是你们富贵人家的事,拼着三五万银子就成了。"先令殷氏去旁边歇息,一面催着摆膳。用毕,令瑶华更换衣饰,并点梅影、素兰、花见羞、白于玉、周青黛、林绿环,同四个小厮跟随,张其德前导,又叫添备一辆车子与殷氏坐。点派明白,仍令沈翠眉、黄金钏、梨云、郁李看守房屋,并约束各局里入宫。门上太监已进来回禀道:"令史们伺候齐了。"无碍子领着头,遂到正殿上上车。无碍子车上带着周青黛,捧了各项册子,瑶华车上带着梅影。素兰同花见羞坐了一车,白于玉同林绿环一车,张其德前行,四个小厮在车后随着,一径碾出大殿。早有正副史、各总管在门楼左右伺候,先到东首,看那挨着门楼的六十间仓。无碍子叫瑶华的车夫相并着推行,又于周青黛所捧册籍内,捡出一本,递与瑶华道:"每间门上都有取数,你可与册内查对。"瑶华看着,叫车子慢慢的行,两下对着,并无舛错。一个圈子直兜到西边门楼下仓止。令史们禀道:"丈量手都在,可要抽盘一?"无碍子道:"你们若信得过,就不用盘量了。"令史们道:"这都是经手的干系,如有缺少,要着落赔补的,如何信不过。"瑶华道:"既如此,各人具个缺少愿赔的甘结来。"众人都已写就送上来,瑶华叫张其德一一收了。殷氏传语,就上墙去看工。令史遂开了门楼间壁一个栅栏门,令史前导,领着车子,推到墙根,就有斜坡,层层碾上。一到墙上,就有一个亭子,殷氏先下车来,请无碍子、瑶华到亭子内望野景。遂各下车,殷氏将后窗打开,见两行柳树,高过于墙。于柳树空隙内望去,真个数里之遥南山打猎处所,依稀望见。又见门楼之外,往来行人不绝,各项铺面开得整整齐齐。瑶华心中甚喜。
无碍子仍令车夫向东边一路慢慢的推去,转过东来,又过了好几个亭子,到正东面一个亭子上,无碍子就令停车。殷氏早先下车去开后窗,无碍子同瑶华走到窗边,往外一望,远远见驮子骡轿一队走来,问殷氏道:"这必定是大路了。"殷氏道:"正是往亳州的大路从我们庄后过去的。"无碍子往下一看,见沟水涸竭,又问殷氏道:"这里沟水为何涸了?"殷氏道:"这沟水是死水,此间地形高些,又值交冬的时候,所以先涸了。"无碍子道:"这件事到先要料理,此间何处通大河?"殷氏道:"闻得大河离此有几十里路,这恐难引。"无碍子道:"可还有相近的么?"殷氏道:"待婢子去问令史。"张其德道:"令史就在外面。"殷氏招呼近前,问明了,遂向无碍子道:"相近没有大河,只有南山脚下有条山溪,可以引来,只有三四里路,倒还省费,只恐怕山水发折年岁要被淹浸。"无碍子道:"这倒不妨,我们往北首拼做十亩田不着,开个引河水,大则放水,小则蓄,那引河内可以栽莲藕,养些鱼,利钱还好似租谷哩。你去对你们那个令史说,趁此佃户闲暇,溪水涸竭之时,三两日内就可兴工,更是一劳永逸。"殷氏答应,即便通知。
遂又上车,行到北面正亭子上,无碍子唤了殷氏,打开后窗,同瑶华走到窗边一望,近处虽觉得旷野,也还有数处村落,远看则乌簇簇的,树林不断。无碍子道:"这不是亳州么?"殷氏道:"还不到亳州,大约是尤家镇上。"无碍子道:"这些村落,可是我们的佃户?"殷氏道:"多有的。"无碍子便指与殷氏道:"这个村落过去的一片田亩,狠可凿池,还开条小河,直通我们沟内,将来还有用处。"殷氏道:"通这小河,师父有何用处?无碍子用手指着艺圃,说出一件事来,要知何事,展开下回便见。

第九回 女庶子点验家口福藩王面试文才
五言律句诗曰:
欲治家庭事,先勤整翠环。安排新俗冗,约束旧痴顽。
琢句诚余事,挥毫亦等闲。古来名女史,不信独称班。
话说无碍子道:"你家这位郡主,心心念念,要在艺圃里造个花园,若在内盖了花园,可以打造两只船,从这底下开个水门出入,俟那里莲花开了,驾着船儿,好去玩赏。"瑶华听见,一发欢喜,遂对殷氏道:"可速兴工,照着师父所说,开年就可如此游玩了。"
说罢各又上车,亦有停留之处,不能细说。仍旧转到门楼这边,下坡回宫,已见正殿门口,大小男妇簇拥着闲话,看见车子到来,分开让车进去。方进正殿门,忽闻外边人哄然大笑,嘈杂不止。无碍子下车,来到上书房西间门首坐下,令瑶华于正面案桌上坐下。瑶华道:"师父在此,弟子怎好上坐。"无碍子道:"这位是你父亲坐的,你所以坐得,不用碍着我。"瑶华告过罪,才去坐了。那素兰们几个婢女站在身旁,小厮们站在檐口。无碍子见张其德进来,遂问道:"方才正门口,这些人为何喧笑?"其德道:"他们说,郡主身边的婢女,竟是一样的面也,若不是衣饰分别,竟辨不出来。所以喧笑。"无碍子亦笑道:"正是,他两个一年像似一年了,我时常也会唤错。"遂令其德唤殷氏进来,教他带了册籍点名。其德才要出去,殷氏已进来了,见瑶华自在正中坐了,忙招令史率领众人听点。殷氏走上桌案边,将册子展开,瑶华用朱笔点站,第一名就是令史赵成,底下答应,自东过西来,往西边隐门转出去。赵成名下妻殷氏,子女共三名口。第二名副名孙必大,妻段氏,子女二名口。第三名副史张超然,妻余氏,子一名张其德,下注已净身入宫。第四名副史钱金易,妻余氏,子女三名口。第五名副史魏家骐,妻周氏,子女四名口。
瑶华问殷氏道:"为何要这些副史?"殷氏道:"先是这庄上只派令史一史,副名两史。后因师父到庄,内务烦了,所以又从王府里拨来两名,上两名管内务,下两名管外务。各副史名下,还有管事人,是他们自己雇来使唤的,故不入册。"瑶华点头。
殷氏道:"各太监听点。"守门太监二名,第一名侯新,底下答应,过西去了。第二名汪辉。杂用太监八名,第一名何喜,二名金,三名吴渭,四名李俊,五名王成,六名戴元,七名陈昆,八名朱秀。艺圃守门太监两名,第一名孙度,二名严正。杂用太监两名,第一名姜发,二名褚贵。一一都答应,从西隐门转出去了。
殷氏又说到:"宫女们听点。"内宫守门宫女四名,第一名韩秋桂,二名鞠漱芳,三名曹宜嫔,四名申玉蛾。寝门宫女二名,第一名张玉蟾,二名施夜来。瑶华唱住道:"叫他上来。"施夜来上来,。叩了头,站在一边。瑶华道:"你有多少年纪了"夜来道:"五十八岁了。"瑶华道:"你是自幼进宫的呢,还是大了进宫的?"夜来道:"奴婢是二十五岁进宫的。"瑶华道:"莫非也是缘坐家属么?"夜来道:"是。"瑶华道:"你是那里人,家乡还有可靠的人么?"夜来道:"是广东人,母家还有人可靠。"瑶华道:"你年纪大了,我宫中有人伺侯,我开恩放你回去受用吧,可好么?"夜来连忙爬下叩头道:"多谢郡主厚恩,如同天地。"瑶华对殷氏说:"你带他出去,交与令史,赏他二十两银子,拨一人送他回籍。"施夜来又复千恩万谢,殷氏遂叫守宫太监转领出去,送到他家。瑶华遂将名字勾了。殷氏又叫司茶酒宫女二名,第一名王娇,二名薛比凤。瑶华又唤令上来,叩了头,站在旁边。瑶华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比凤道:"十六岁。"瑶华道:"你是家生子呢,还是外来的?"比凤道:"是家生子。"瑶华道:"你年纪尚轻,如何就拨你充当差使""比凤道:"原是母亲应拨,因母亲病得利害,又是暗病验不来的,故自家情愿来替代的。"瑶华道:"倒是一个孝女,司茶酒我再拨一个人代你,你且站在这边,俟有别项差使,再派你当。"比凤只得站着伺候。殷氏又叫道:"司膳宫女二名,第一名邹桂娃,二名沈继仙。司衣宫女两名,第一名殷碧玉,二名吕良珍。司冠履宫女两名,第一名郑王涛,二名袁珠儿。司针线宫女两名,第一名蒋碧桃,二名黄花冠。司洗浣局宫女四名,第一名邹素贞,二名杨玉腕,三名戚胜兰,四名谢长春。又叫司厨宫女六名,第一名柏正青,二名夏幽兰,三名滕玉莺。"瑶华嚷道:"这个妇人最脏得狠,怎么放他司厨?快,快,仍发回宫去。"殷氏即唤守门太监领他出去,拨人送回汴梁。"四名樊山雪,五名孙玉莲。"方走过去,瑶华唤令上来,问道:"你这个人,又谁拨你来司厨?"玉莲道:"王爷在宫时,因奴婢会做蒸鸡饼,特来这里伺候的。"瑶华道:"我说自有缘故。"殷氏又叫六名梅近春。殷氏道:"都点完了。"瑶华道:"艺圃的人,我都认得,不须点了,都叫上来。"殷氏将手一招,都上来了。瑶华道:"潘桂儿可抵滕王莺的缺,罗纨儿抵了施夜来的缺,苏远香抵了薛比凤的缺。"说罢立起身来,众人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