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舶



  单说谢宾又,一到京师,就把杜仙遍处访问。自城外城内,并各营将士宅弟,委曲搜求,并无踪迹。自此,羁留数月,囊箧罄空,仆马丧尽。忽一日,于春明门外,遇着杜公家里一个老仆陈宣。谢宾又大喜,连忙扯到一个幽僻之处,问以京城破后杜公家室安在?那陈宣泪下如珠,不胜呜咽道:“家老爷于破城前一日,同着夫人投缳自尽。惟有小姐,不知去向。及平静以后,始闻小姐被害于安福胡同一个姓蒋的家里。小人随即买了一口棺木,将来收敛,现今停厝在一个草庵里面,此去上南十里就是。自分骸骨难归,谁料获遇相公,莫非还在梦中么?”谢宾又道:“汝去收敛小姐,可曾仔细验视不差否?”陈宣道:“彼时闻了这个消息,小人亦未相信。及至细验,果是小姐,所以买棺敛厝的。”谢宾又即令陈宣指引到庵。只见,观音殿左首屋内,停柩一口,前有神位,上面题着:明故杜仙小姐灵位。谢宾又向前拜了四拜,不觉放声大哭道:“小姐,小姐,我只道还有见面之日,所以千辛万苦,不惜性命,赶到京都。谁知玉碎花残,已做了梦中蝴蝶。虽非因我而死,我岂能舍尔独生。但恐黄泉路上,不容相见。”小姐,小姐,连叫数声,哭扑于地。陈宣慌忙扶起。叫唤多时方醒。自此,谢宾又即于庵中作寓,逗留二载。遇一乡戚会试,始得相附同归。一日,夜次黄河驿内,只见驿壁题首四绝,其诗云:
  忆昔随亲向北畿,膝前欢笑共相依。
  宁知今日重回去,化作啼鹃血满衣。
  其二
  生长兰闺二八年,惟知学绣向花边。
  江山忽失风云改,弱质那能自保全。
  其三
  双亲殉国已全忠,女孝还应葬北风。
  谁料马嵬魂未断,又随征鼓过江东。
  其四
  一番风雨一番愁,自入戎行即似囚。
  薄命尚迟身一死,还将痴梦忆西楼。
  谢宾又从前至末,读了一遍。再观诗后,题着十一字云:“姑苏难女杜仙拭泪漫笔。”不觉骇然道:“杜仙已死,那里更有一个杜仙,岂偶名姓相同耶?”揩抹双眼,再将四首绝句朗朗的哦了两遍,低头沉想道:“若不是杜仙,为何诗中所指,与杜小姐的心事一一相符。据我思忖起来,那杜小姐定应尚在,其庵中灵柩,决系陈宣那厮被人讹报的了。”当夜宿在邮亭,展转不寐。遂又一心思想,要求踪迹。谁料时移物换,倏又经年,每日坐卧,只在一间小楼之上。忽一日,晚照在窗,南风荐爽,靠着雕栏,正欲拈题消遣。忽见一双紫燕,飞入怀中。谢宾又愕然嗟异,便将双燕捧住,但见两边翼上,俱有红绒系着片楮。即解绒取楮看时,其楮纵横俱有二寸许,绝细楷书。其一写道:
  妾杜仙,堕入虎狼之手。现陷吴淞。玄鸟有灵,好向谢郎,一通悃幅。
  又一楮写道:
  鼓鼙动地忽成灾,独返江南事事哀。
  寄语檀郎休薄幸,早随玄鸟向淞来。
  谢宾又看罢,忙将二燕放在桌上,连连叩首道:“紫燕紫燕,我与你素不相知,感承厚爱。倘获与杜小姐再续良缘,皆出于二恩使之所赐也。”那双燕向着谢生,亦作点头之状,回顾呢喃而去。
  当晚,谢宾又登即雇船,连夜赶至吴淞。其时镇守汛地,乃是提督标下副协镇参将严公。清廉刚介,素为士民信服。那一日,军务稍暇,退坐后堂。忽报苏州谢举人谒见。严公最重斯文,即命小校延入。相见揖毕,分着宾主坐定。茶过两次,严公道:“贵乡既系姑苏,自远赐临,必有所谕。”谢宾又唯唯,停了半晌。严公又问道:“不知先生有何见教,愿即赐闻。“谢宾又欲言又止,容愈不怡。严公暗暗惊讶,又从容问道:“细观先生逡巡不答之故,岂于小弟有碍,故尔不即见谕耶?“谢宾又方徐徐说道:“小弟不知进退,为有一句要言,乃情义所不容己者,故特求见将军。然惟恐见罪,所以逡巡不敢启齿耳。”严公笑道:“弟辈武夫,有事便即直说,不若先生文士性格,自有如许委曲。望为明言,毋使小弟喉中格格然若有所阻。”谢宾又道:“小弟有年伯杜公亮,原任大理寺正堂。蹇遭闯贼,攻陷京师,以致杜公夫妇投缳殉难。料想史氏直笔,垂芳千古,这也不消说起。单为杜公有女,名唤仙,自幼许配小弟。谁料神京失守,彼此各天。近闻杜氏归在将军帐下,一则为年家谊重,一则为伉俪情深,所以星夜前来,辄敢冒昧琐渎。窃料将军,坐镇一方,岂乏金钗十二。望将此女慨赐完璧,庶乐昌之镜得圆,而图报将军,谅有日矣。”严公听说,沉吟半晌。乃答道:“小弟后房,虽有姬侍数十,那里耐烦逐一问他的居址姓名。若使尊夫人果系在内,当即悉唤出来,以待先生自行识认。”遂传命后衙,着令众姬一齐出见。俄而云板一响,只见袅袅婷婷,逐一轻移莲步,走出中堂,共是二十三个。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谢宾又欲仔细审视,忽见众人背后闪出一姬,身衣花绣罗衫,云鬟不整,面带愁容,向前唤道:“谢郎别来无恙 !”谢宾又抬头一看,禁不住眼眶流泪道:“谁想小姐果然在此。今日此会,莫非梦里?”当下严公看见二人厮认,便令众姬退去,单留杜氏在堂。又命置酒,为谢生称喜。既而席上,严公顾谓仙道:“汝与谢君,夫妇久阔,何无一言?”杜小姐慌忙避席,含泪而对道:“惟恐将军见罪,是以不敢言耳。”严公欣然道:“汝今既会谢君,即谢君妇也,何必以我介意。”遂取金卮斟酒,将谢宾又杜仙各劝三卮。又取出衣饰相赠,约有千金。当晚二人即向严公谢别下船,明烛相倚而坐,各把愁怀细述。谢宾又即从前从后细细的诉了一遍。杜小姐道:“妾于城破之日,奉着严亲恩命,一同缢死。谁想妾缢在后,竟被侍女解救复苏。及城陷时,闯王遣贼逐户搜寻,妾知不免于难,即与三弟同避于安福胡同之蒋姓家。其后三弟与一同避难的女子,被贼杀害,妾以躲在柜中得免。不料闯贼既去,妾即为严将军所获,含羞忍辱,每不欲生。为闻严公提兵南下,带妾从征,所以觍颜苟活,冀与郎君一面。及至分镇吴淞,咫尺姑苏,莫能寄附一信。忽见梁间双燕,终日向人对语。以后渐渐飞入怀抱。值妾堕泪时,二禽亦即俯首哀鸣,似有相怜之意。妾戏抚翼而告之曰,鸟果有知,可能飞到苏州东门外,为我寄信于谢郎否?那二禽伏在膝上,连连点首。妾以为异,遂即略草数语,将绒系缚于翼。谁想果至君所。古称黄耳寄书,未足异矣。”言讫,时已起更时候,遂即解衣安寝。其夫妇眷爱之意,不待细表。
  次日黎明,将欲开船,忽闻岸侧有人高声叫道:“慢开慢开。我奉严将军之命,要与谢相公一见。”谢宾又听说,只道是追他转去,惊得魂不附体,连忙起身相问。那人早已跳上船来,仔细一看,原来非别,即上山东路上所遇的王焕。谢宾又把鬼胎放下,因问道:“王兄那得亦在此地?”王焕道:“自从别后,弟即投在山东总镇标下效用。以后跟随大兵,平定浙西。幸蒙题荐,拔授游击之职.为此得与严寅兄分镇松江。昨自郡城至此,因严翁谈及台兄,与尊夫人有此一番奇遇,所以特来贺喜。”谢宾又再三称谢道:“小弟向年,若非仁兄仗义相送,则久已命毙于虎狼之口矣,又安得与拙荆相会。然以风马各别,恐无见期。岂料兄翁协镇四郡,又于此地得瞻雄范,殊为欣快之极。”王焕又笑道:“此会亦不足为奇。弟于前岁,曾在山东驿舍,买一小妾,亦系姑苏人氏,性极聪巧,与弟夫妇之情,颇称相合。只是极欢之际,亦带泪痕。弟曾备诘其故,原来即尊夫人杜小姐的婢,名唤彩燕。为因思主情深,是以居恒抑郁。今杜小姐既得珠还合浦,此女亦归在弟室,却不道又是一件异常的奇事。”谢宾又听说,亦抚掌称快。王焕遂从便路,邀过私衙,备酒款待。杜小姐与彩燕,当下相见,各诉衷怀,无不悲喜交集。其年,杜启祥亦自北地寄信回来,云已归在旗下授职。惟启祯、启瑞,俱为乱兵所杀。至今苏人谈及紫燕,俱以为异事云。
  
  
  
  第十三回
  东方白月夜遇花神
  诗曰:
  神仙何必说天台,始信桃花遍处栽。
  乱后春风缘易合,闺中环梦难猜。
  艳姿会向瑶台见,幻质偷从月夜来。
  堪羡幽期相共订,异香缥渺下苍苔。
  从来人之寿夭,俱系乎命。然亦有修真炼气,辟谷餐霞,或为地仙,或得飞升白日,载诸史传,无足怪者。更闻百凡有情之物,久历岁月,亦得为精为妖,现形白昼,迷人黑夜。如唐人所述山魈木客,花妖月怪,以至狐狸变化。种种奇闻异说,虽云理之所无,实亦事之恒有。只是为祟害人的多,有益于人的少。假使世人或有致遇见的,也有惊悸成疾,也有痴迷损命。所以目之曰精,称之曰怪。岂料其中,亦有成真正果,得道长生。虽或变幻出奇,并非害人自益。故佳人才子,遇着乱离,得谐伉俪,乃是一件极平常极容易的事。惟是闻声相思,未曾相遇的时节,先有一个似仙非仙,似妖非妖的,冒托娇姝,偷寻风月,奇奇怪怪,弄出许多佳趣。比似那蕉帕记所演龙生相遇的故事,尤为新妙。
  这段话头,出在先朝崇祯年间,太平府繁昌县,离城数里之外,有一秀才,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白字,乃汉朝东方朔之后。其母临分娩时,晓日初升,所以取白为名,晓生为表。父祖俱登科甲,在繁昌县中,号称名宦。只是累代清官,家事不能十分富厚。又兼东方白年才弱冠,父母相继去世,生长奢华,不勤家务,日逐饮酒赋诗,挥金结客。因此不上数年,渐渐消乏。忽一日,春光明媚,东方生邀了同窗的两个契友,一唤苏澹如,一唤林仲蔚,出到郊外闲游。将及中午,捡那水边林下,唤着家童,摆开酒果,席地而饮。既而酒至半酣,闲话中间,苏澹如笑道:“东方兄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为何未娶尊阃?岂犹未识裙裾内滋味,抑如张君瑞别有西厢奇遇者耶?”林仲蔚亦笑道:“吾看晓生,风流倜傥,美如冠玉。日读美人闲情诸赋,岂不知钟情我辈。想必有姣好如朝云者,时作阳台好梦,故尔未寻玉镜台耳。”东方生叹息道:“弟家虽有数婢,俱是粗丑不堪的。即媒妁纷纷,不时将那庚帖来议姻,怎奈先君弃世以后,家渐萧索。所以百金之聘,尚难措处,以致蹉跎至此。“三个正在闲叙间,忽见老苍头周吉,急急的前来寻见,向着东方生道:“今有河南陈留县贾老爷,尚未知先老爷归天,差着两个管家,赍了一封书,特来问候。想书中别有什么缘故在里边。那管家要与官人面话,所以教我来寻,望作速回去罢。“东方生厉声道:“日色未斜,酒亦未醉,知己谈心,正在畅快之处,偏要你来絮絮叨叨,讲这一会。他既远至,就是晚间相见,亦未为迟,何必如此性急。老苍头道:“那两个管家,听说先老爷仙逝已久,就要回去报知贾老爷,专候官人拆看来书,讨一回札,星夜就即赶回去的。为此连催数次,不得不来相报。”苏、林二生遂即起身道:“东方兄既有正务,弟辈已入醉乡,不敢久坐,就此回去罢。”东方生挽留不住,即命苍头,收了杯?,与二生作别,取路回家。
  你道,贾公是何官职?河南太平,隔省遥远,有何瓜葛,致书问候?原来贾公讳范,官居□卿,与东方生的父亲同中进士。于筮仕初,同任山东,最相契厚。后因足疾,告归林下。做人端方厚重,治家最严。只是年将六十,并无子嗣,只生一女,名唤琼芳。那年,已是一十七岁,为因择婿,尚未受茶。因闻东方生早岁游庠,声名籍甚,故特专书候问,并欲东方生到彼一晤。闲话休提。
  且说东方生,当下回来,与贾管家见过,接那书札,拆开细看。只见书上写道:
  忆自都门分袂,音问遐疏。年兄既已高卧东山,弟亦蹇罹足恙,归息林下。虽暮云春树,驰想日深,而术乏长房,无由缩地,惟于子规声里,时堕数行泪耳。窃想年兄,膝前斑彩,不减谢庭玉树。弟也,弱息徒存,西河抱戚。其间苦乐,又不啻霄壤之殊矣。故特专□奉候,并屈佳郎公至舍一晤,俾得觌面请教,以开茅塞,则弟之甚幸也。统祈台鉴,无虚伫候。不宣。
  东方生看毕,对着贾管家道:“重烦二位远来,足见你家老爷一片殷殷厚谊。不料先君弃世,已经三载。极欲同着二位,即去问候一遭。所虑家内乏人,难以远出奈何。”那贾管家道:“小人两个临出门之时,家老爷又再三叮嘱,必要请大相公前去一会。若是家内事体,可以托人掌管,望乞即日枉驾,庶不失家老爷盼望之意。”东方生沉吟半晌道:“二位暂且过了,今晚容思,明晨再为商之。”到了次早,贾管家又再四坚恳,东方生犹豫未决。因谈及贾公家内事情,从容问道:“闻得你家老爷,只有一位小姐,不知多少年纪,曾受聘么?”贾管家道:“家小姐今年一十七岁,还未纳聘。”东方生又问道:“生得如何?”贾管家道:“家老爷治家严肃,小人们也罕得见面。但闻琴棋诗画,件件俱精。若论容貌,真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东方生听说,心下大喜,主意遂决。即将家内之事,交托外母管理,外面帐目,俱着周吉主持。当日收拾行李,带了书童紫电,同两个管家一同起身前去。
  不一日,到了陈留。两个管家先去报知家主,东方生随后而入。贾公喜悦,忙出来接进堂上。相见已毕,各叙寒温。贾公道:“忆自京邸与贤侄会后,倏忽已经五载。顷闻小价报说,令先尊去世,业已三年矣。道里辽远,不获以一觞作奠,使老夫闻之,五内俱裂。所幸贤侄气宇裒然,才名藉藉,异日功名,决不在令先尊之下。”东方生道:“小侄罪孽深重,以致先君早背。今蒙老年伯破格垂情,所以闻呼即至。但无寸芹为敬,负罪良多。”说罢,一茶再茶,又将些时事闲叙了一番,少不得整备酒肴款待,俱不消细说。当夜席散,将那堂之西首书室,把与东方生做了卧房。自此一住旬余,每日间供给之盛,礼遇之隆,胜似那嫡亲犹子。只是贾公家法甚严,日常并没一个婢女出到中门以外。那东方生,原为着小姐而来,谁想内外杳隔,心下怏怏,大失所望。幸喜卧房之侧,就是一所绝大的花园,中有牡丹亭、芙蓉阁,以至曲栏雕槛,十分华丽。刚又值二月中旬,娇红腻紫,竞艳争芳。所以东方生每日与贾公,在园游赏,尽堪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