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姻缘全传


  千里梦魂明月下,搅人离思在琴中。

  连忙下了梯子,将梯子归了原处,来至书房。只见张寅尚然诵读,自己免不得也陪他读了几句,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张寅问道:“贤弟那里去的?为何这会方回?”吕昆并不回答,和衣而睡。张寅一个人读的无味,也自收拾安寝。

  次日清晨,二人抽身而起,梳洗已毕,用了早膳。吕昆读不上几篇诗文,又站在那墙脚下徘徊,心下细纽玩味昨晚(晓)那个女子。正是:

  谁家女士多清操?恨我无缘见娉婷!

  吕昆依旧将梯子扶起,扒上墙头观望。张寅见他不来读书,连连走至外面,见他站在梯子上面,慌问道:“贤弟在此所观何物?”吕昆即以假言回道:“适间看见一只鹦哥,毛羽甚觉可爱,飞至隔壁园中而去,所以观之。”张寅道:“春和天气,花柳争妍,或恐早间有人在此观花,倘被人看见不雅相。贤弟快些下来!”吕昆只得下了梯子,取过一边。回至书房,闷闷不乐。张寅却不知为着什么原故。

  正在思量,忽然外面来了一人:面如紫玉,颏下三绺髭须。大有儒风气概;头戴方巾,身穿天蓝直摆,脚登方头缎靴。跟随着四、五个家人,走将进来。你道是谁?就是隔壁的谈翰林。只因凤鸾小姐昨晚抚琴,有人窥探,回去告知他的父亲;谈翰林心中大怒,因此带着家人,前来与刘察院家讲理。谈翰林怒气冲冲,才从外面进来,来至大厅,即有刘府家人通报刘灿。

  刘灿慌慌出来迎接,举手道:“未知谈老先生驾到,有失远迎,多多得罪。”谈翰林道:“叨在年谊,何须过谦?”刘灿随命家人献茶。诚翰林道:“茶到不扰,却有句话前来动问。”刘灿见他满面怒色,事有蹊跷,只得问道:“老先生有何见教?乞请明示。”谈翰林道:“因昨晚更深时分,小女在花园中操琴,尊府是何人逾墙窥探?彼此都有女眷,成何体统!故此特来动问:但不知窥探者果系何人?弟要与他讲讲,是何道理?”刘灿听得,心下却有些慌忙。因一向人都称他为谈疯子,动不动要与人争闹,连连问道:“弟家下并无外人,况且令爱千金也无人擅敢窥探。莫非不是小弟这边,恐防令爱认错了。”刘灿那里知道吕昆这件事?故尔推个干净。谈翰林道:“昨晚明明有人在墙头上,还要抵赖!”一把将刘灿的胡子揪得紧紧的。刘灿道:“老先生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讲。”

  他二人在此吵闹,却好张寅从旁边花厅上走来,急急抢上一步,前来解劝。望着刘灿道:“此位是谁?因甚事故如此?何不讲理,拉拉扯扯,有失名教体面。”谈翰林见张寅言语温和,只得放了手。刘灿道:“此位是隔壁谈老先生谈应龙。只因昨晚他的令爱在后花园弹琴,说有什么人扒墙窥探。老夫并不知道。”张寅暗暗点头道:“吕昆今早在那里徘徊物色,又扒上梯儿,定然是他干的事了。”连连向着谈翰林道:“老先生且请息怒。若论夤夜有人窥探尊府眷宅,理应追究。但晚生辈实非不轨之徒,老先生还须斟酌。”谈翰林指着张寅问道:“此位是谁?尊姓大名?到此何干?”刘灿道:“此位姓张名寅,字天佩,乃昔日张吏部的公子;来京会试,住在小弟舍下,想他料无此事。里面还有一位。待我请来相见。”

  不知见面如何分说?下回再讲。



第五十八回 谈翰林爱才加亲 安小姐冒名会试

  词曰:

  许多原故,只恨无由得诉!亏杀灵心,指明冷路。逗留一番良晤。侧听低吐,悄然间早已情深意慕;殷勤说向,只为才色行藏,风流举措。

  闲词按下。

  话表刘灿着人来请吕昆,家人急慌将吕相公请来。到得大厅,刘灿指着吕昆道:“此位姓吕名昆,表字美篇,乃苏州有名的才子,是礼部尚书吕静书(庵)老先生的公郎!也是来会试的,借此作寓。其余并无他人。”吕昆来到跟前,说道:“呼唤小生,有何见教?”刘灿将谈翰林的来意言了一遍。吕昆并不抵赖,挺身望着谈翰林道:“令爱千金在尊府园中,小生如何得见?至于窃听琴声,古人所有,独不闻:

  钟子伯牙成契友,古今几个是知音?

  难道足下到此,有什么风波?小生却也不惧。”谈翰林见他言语来得利害,用手就要抓他衣服。张寅一见,即慌前来解围,说道:“谈老先生不要动手!若论吕兄,却是老先生的晚亲;他是老先生令姊丈安老年伯的令婿。”谈翰林听得这句话,方才撒手,满面通红,反觉惭愧。只得大家重新见礼。

  谈翰林道:“不知二公在此,多有得罪。”张寅道:“晚生二人同安老伯母一路进京前来,为访安老年伯与他令爱的消息。欲借老先生府中下榻,恐有不便,因此暂寓刘老先生府中。此事皆是吕昆少年放荡,还望老先生念亲戚之谊,幸勿见罪。”谈翰林只得且自罢休。心下暗想:“目今甥女瑞云尚无消息,定为贼人所伤。且喜吕昆人才出众,年少登科,何不将我女儿凤鸾许之?”当下想定主意,告辞回家,说知安老夫人。一连耽阁了几日,差人到刘察院家迎接张、吕二位相公;二人致谢了刘灿,将行李发到谈府居住。

  那一日,谈翰林同着张寅,吕昆前去监中看安老爷。禁子闻言,即来开了监门,放了三人进去。只见安老爷垂头丧气,却也实在伤感。谈翰林左思右想,再四踌躇,只得把安小姐在山东的话说明。安老爷听了,放声大哭。正是:

  身遭缧绁堪悲楚,女丧强人恨更添。

  三人再三解劝,只得别了安老爷回来。

  单[说]这谈翰林,见他甥女全无消息,一日托出张寅,代吕昆做媒。吕昆因安小姐与临妆的事念念在在心,每日忧想,放心不下,那里肯依?被刘灿同着张寅再三苦劝,也只得勉强相从。谈翰林见他日说无凭,务必要个聘物;吕昆只得将柳卿云的玉燕送与谈翰林为聘。<此句原为“只得将柳卿云的玉燕,吕昆送与谈翰林为聘”>谁知安老夫人见他侄女许了吕昆,心下好不着急!欲要说,恐怕他弟媳多心;欲待不言,好端端一个女婿,送与别人家去,其实可惨。惟有暗自垂泪而已。正是:

  见鞍思马心悲苦,触景伤怀更惨凄。

  [再]说那谈翰林将张、吕二人款留在家,每日讲论些新词旧赋,自然打点花烛完姻,按下不题。

  拨转书词,话分两下,再言安小姐在胭脂寨度过残年,已是阳春天气。那一天,欲想动身,无奈被张府款留,陪着张朗读书。喜得张朗卧病在榻,不能进京会试,只得告辞张大人。张指挥见款留不住,惟有备了行李银两,着自己家人进他主仆二人动身。

  在路非止一日。那一天,到了都中,借寓相国寺内。你道安瑞云为何不住在他母舅谈翰林府中?却有个缘故:恐张府家人识破机关,故尔寓在相国寺内。这相国寺却是龙图大学士包公所造,离谈府却有十余里。小姐住了半月有余,差人往谈府中去探听消息。只见谈府中张灯结彩,细问旁人,闻得谈府今日赘婿,乃是苏州新科举人,姓吕名昆。张府的家人心下疑惑道:“我们家相公叫做吕昆,如今又有一个吕昆,只怕是冒名不成?”慌将此事报知安小姐。小姐道:“真假自有分辨,不必多言。”只有临妆心中暗恨道:

  世间负义惟男子,说话全无半句真。

  安小姐将此事放在心上。

  过了月余,不觉考期已到,安小姐吩咐家人收拾已毕,又吩咐临妆看守寓所门户,着张府家人跟至考场门首,抵着张朗名姓应试,提心吊胆。你道为何?只因那些搜检监场的官员,都是些亲王大臣、九卿御史。惟恐露出机关,性命不保。张府的家人将考篮交代,依旧回寓。再讲安小姐自己提着考篮,静候点名、搜检入场。且喜并无人看出是个女子。各人归了号,房门首挑起灯笼,照耀如同白昼:

  不亚是千条火树,好比做万盏鳌山。

  那些监场官各处巡察,恐有顶冒;一切毋许串号,扰乱场规。众举子俯首低(抵)眉,有的打睡的,有的思索的,有的预备饮食的,种种不一。今番张寅、吕昆也在场内。且言安小姐他是个女流之辈,何尝知道考场的利害?今日是身骑虎背,孽在其中;此刻是群英聚会之地,焉有不怕之理?等到三更时分,主试出了题目,人人奋勇,个个夸强,都要独占鳌头,名登金榜。未知安瑞云可得中与不得?且听下回分讲。



第五十九回 安小姐<原作“安瑞云”,从目录改>平空及第 柳卿云抵死不从

  词曰:

  桃花招,杏花邀,折得来时是柳条。任他骄,让他刁,暗引明挑,芳魂早已消。有名有姓何曾冒?无形无影谁知道!既相遭,肯相饶?说出根苗,光景这一遭。

  这首闲词按下。

  话表安瑞云场事已毕,出了贡院,家人接着,回到寓所不表。

  那一日,外面纷纷发榜,张府家人见得报到他主人张朗名字,不解何故。内中有个老成些的说道:“想必是吕相公顶了我们大爷的名字,其中必有缘故。我们不可识破,已后自然明白。”谁知安瑞云果然顶了张朗的名讳,得中第一名进士。张寅同吕昆已得高魁,临妆暗中欢喜,悄悄向安小姐道:“为何顶张朗的名姓?是何原故?”小姐道:“你那里晓得我的主意!若是顶了吕昆的名讳考试,目前岂不弄出事来了?喜得张朗一病在家,知道他不能考试,故尔顶他名字,却才无碍。”小姐心下暗想:“既是顶了张朗名字,中了进士,恐他家不知,日后怎了?”连连修了一封节略,直将顶名替代的不是说明;即差人送到登州。

  张指挥得书一看,上写着:

  违别

  台颜,已经两月。在 府叨蒙雅爱,深感隆情。启者妾身原非男子,实系女流,乃兵部安国治之女、吕昆之妻,尚未结缡。只缘家父为奸党暗害,改扮男装,来京探听消息。不意逾犯 尊颜,有蒙不杀深思,感仰不尽。今复顶替 公郎名讳,幸得列登进士班头,有愧府第,罪不容诛。特此直陈衷悃,

  上达

  台前,望祈宽宥。兼请 台安,不胜依切。

  张指挥夫妇看毕,原来是我的外甥媳妇。天下有这等奇才女子,却也可敬。既是骨肉至戚,并无怨恨,连连修书回复不表。

  一日,正当钦召殿试,当今天子见张朗、张寅、吕昆三人相貌超群,钦点为三鼎甲:张朗得中状元,吕昆是榜眼,张寅是探花。钦命总裁御史会宴琼林,随即带领众进士前来谒相。

  你道当朝首相是谁?这人姓蔡名孔,表字治方。这蔡太师命新翰林进士请回,单留三鼎甲谒见。原来蔡太师有一位千金,芳名月兰,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见得新科状元一表人才,欲将月兰小姐匹配。无奈安小姐是个女子,怎能应承?只得执意推辞:已有前妻,不敢尊命。吕昆向着安小姐道:“年兄何须苦苦推托?古人云:妻如衣服。就是三妻四妾不足为多,到是从命的好。”此刻安小姐认得吕昆,吕昆认不出是安小姐。你道为何原故?当初曾会过一面,目下安小姐纱帽圆领,正是文人气象,何能认得?

  今日安小姐听得吕昆之言,却暗恨在心。告别回来,心中细想:天下负心的莫过于男子。正所谓: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这句话却也难怪安小姐动气。计算吕昆,先有柳氏,后有临妆,安小姐乃三媒六证所订,目今又在谈府招赘,若是蔡太师将月兰小姐许他,岂不唾手而得?焉得不算做负心的男子!所以暗恨在心:倘若我安瑞云将来做了有司衙门,不夹他孤拐,誓(世)不为人!适遇都察院凌炳、兵科给事李梦兰他二人俱告假回籍,皇上下诏,着张朗掌都察院御史印,张寅为兵科给事,吕昆授翰林院编修职。各人修书回家,迎接家眷。正是:

  欲知富贵光门闾,须把文章用苦工。

  不表张寅、吕昆各人到任。再讲这京都城南新开了一座青楼楚馆,取名为畅春院。你道这院里是甚人?却是当日在苏州开过凤乐院的妈儿韩氏。只为侯总兵的公子前来搜楼,跌死家人侯安,妈儿听了莫六头之言,带了柳氏卿云逃走到京;谁知莫六头在途中染病身亡。目下妈儿在都中南城又开下这座畅春院,来的都是些王孙公子铮铮人物。院中虽有许多女子,总比不上柳卿云的容貌。

  卿云自从在苏州凤乐院中与吕昆有约,目下一心皈命,并不肯迎宾接客,每日只是乌云不整,面带忧容。韩妈儿道:“你这样子,莫非心下想着当日那姓吕的么?他今日已做了官,若是个有良心的,就该打发人前来接你。我看他寂寂无闻,全然不理,你不要想迷了心,到反误了你的终身大事。若说要像吕昆这般才貌,却也不难。我们这里来的都是些宦家子弟,你再帮我挣上几年,那时择个有才有貌的郎君,做娘的把你嫁与他去,岂不是好?”柳卿云那里肯依?抵死不从。正是:

  随他说得天花坠,只当平空碎雪飘。

  韩妈儿气他不过,心下想道:“这个不重抬举的死贱人,好言好语不肯依从,又道是:不见棺材不下泪。”连连吩咐院中女使取了皮鞭、绳索,欲拷打。未知柳卿云如何受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柳卿云真心全节 赛玄坛侠义报恩

  探香鼻寻芳,有眼休将花枝错认。若教点污苍苔,岂不锦绷浊溷?徒空抱恨,心里枉忿,—任谗言轻进。霎时急雨狂风,狼籍落红成阵。

  这首闲词按下。

  话说众使女将皮鞭、绳索取得现现成成,韩妈儿命人在此伺候。众女子做好做歹前来相劝,向着柳卿云道:“姐姐不要使性。如今母亲好好相劝,姐姐若是不肯依从,只怕那时动怒拷打难当。还是依从的为是。”柳卿云道:“众位姐姐有所不知。妹子在苏州曾接了一人,姓侯名韬,乃是侯总兵的公子,每年代他也曾挣过[成]千赀财;只因侯公子为人粗俗,细想难有出头之日,也得免强相从,无非孽在其中,不能推托。后偶遇一人,姓吕名昆,乃是苏州有名才子,故将终身付托。不意那时侯韬到院,吵闹搜楼,无奈将那姓吕的藏在雪洞里面,躲避其锋;直至开时,不知何往。那时因侯韬行凶,跌死家人在院,犹恐人命牵连,故随着母亲逃进京来。一向未闻吕昆消息,也不过痴心妄想,免得后半世老大无归。计算代母亲挣过赀财,却也不少,如今还要苦相逼我!想来也是命该如此。前日听得妈妈说姓吕的已做了官,好歹再等几时;若是姓吕的决意不来,做妹子的惟有寻个自尽,一死而已。众位姐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