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姻缘全传


  这首闲词按下。

  话表鲍氏夫人正与吕昆闲谈,有家人来报:“张相公来了!”张寅来到内堂,见吕昆满[面]愁容,己知因他岳父之事,连连的说道:“贤弟目今是安家门婿,顾不得要前去问候问候安老夫人,探一探令岳消息,才是个道理。”吕昆心下也巴不得去,于是吕昆同着张寅来到安府。

  今日又与往日不同,见得新举人,又是姑老爷,众人连连前来参谒道喜。张寅晓得安老爷不在家,却又不便就通内室。先令人去通报。有人出来相请,二人同至内厅。见了谈氏夫人,张寅行的是宾客礼,吕昆行的是子婿礼。礼毕坐下。家人献茶已毕,谈氏夫人说:“恭喜贤侄、贤婿少年登科,可敬可贺!”老人家心中暗想道:若将老爷与女儿的事说与他们知道,又恐怕代我家着急;若是不说,又恐他二人不知。心内踌躇,只得强为欢笑,陪着张、吕二人。

  此时吕昆因亲事尚未过门,有多少话,却不好开口。只有张寅朗朗而谈,望着谈氏夫人道:“尊府的事,我二人却已尽知,不待老伯母细言。若论年伯,此番必中奸人之手,不知可曾着尊府家人前去探探信息否?”谈氏夫人尚未开言,旁边有个使女快嘴道:“我家小姐女扮男妆,同着房内临妆姐姐,扮成主仆,已去了个月功夫,未见回来。”谈氏夫人连连歪嘴,也拦不住那丫环的口。要想此刻难瞒,将小姐进京寻父的话细言了一遍。吕昆只惊得唇如芥叶,面似淡金,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妇人家不出闺门,岂可远出?倘有差错,是何道理?”谈氏夫人看见吕昆甚是着急,连连望着张寅道:“请教贤侄高才,此事如何是好?”张寅道:“小侄与令婿打点明春入都会试。伯母不必着急,趁此时同我们早些动身,去到舅大人府中住下,差人到刑部监中打探。一则可知年伯消息,二来又见令爱千金,岂不是两全其美?”当下商议已定,张吕二人告辞回家。

  一连过了几日,不觉已是十月初旬,张寅、吕昆定下日期,命人送信安府,备了船只。谈氏夫人将正宅封锁,着家人看守。收抬齐备,差人到张、吕两家府中送信。有人将行李发至舟中。张寅别了邓氏,吕昆辞了母亲,同到安府。谈氏夫人带了几个贴身伏侍丫环,其余留在府中,看守门户,一同登舟开船。他们三家的人,却是两号船只:张寅、吕昆共了一船,安老夫人又是一船。

  那一天,船到金山而过,谈氏夫人吩咐住船,上山许愿。封了香仪,买了香纸,早已有人报知住持和尚,前来迎接了。马头上面观看:只见两号坐船住在马头上,旗号打的是礼部会试。有人措了扶手,请太太同二位公子登岸。谈氏夫人带着几个丫环在前,张寅、吕昆随后,跟着许多家人,一齐上得山来。望大江一看:只见波涛滚滚,白浪滔滔。正是:

  长江如带千层浪,短棹孤篷任意流。

  只见那些来往舟船,风帆叠叠,山水层层,却也真真可爱。看毕之时,进了山门,来至大殿。有人将香烛已点得现成,在此伺候。谈氏夫人跪倒尘埃,暗暗祷祝:“女弟子安门谈氏,只为丈夫与女儿杳无音信,未知吉凶,望神灵护庇;那时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祷祀已毕,站起身来,望着张寅、吕昆道:“你二人也来拜一拜,菩萨保佑你们得中高魁。”那晓得他二人一生不好拜佛烧香,连连回道:“来心不诚,恐遭神怒。”谈氏夫人道:“古人说得好: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脚。还是敬神的是。”张寅、吕昆勉强不过,去拜了神。

  住持和尚近前,打了个问讯道:“阿弥陀佛!那年太太路过小山,贫僧备了菲斋,却又匆匆开船,贫借实不过意;今日请太太与二位公子在此,聊敬一斋,也是贫僧愚意。”谈氏夫人说道:“本待在此叨扰,无奈二位相公行期急迫,就要开船。即承师傅美意,心领了罢。”谈氏夫人珍馐百味,那一样不曾用过?何在此一顿素斋!只得用了一杯清茶,命人将香仪送了和尚,带了丫环,依旧上船。张寅、吕昆随后也来到自己船中,分付开船。此去京都,一路如何?下回再讲。



第五十五回 安夫人姐弟相逢 谈翰林刑部探狱

  词曰:

  秋水漾平沙,天末沉霞,雁行栖定又喧哗,怕见舟边灯火焰。怕近芦花。是处网罗赊,何苦天涯,劝伊早早比还家,江上风光留不得,请问飞鸦。

  谈氏夫人辞了和尚上船。正欲开船,只见两个道人抬着食盒,到马头上来说:“请安太太慢些开船,住持和尚送得有粗斋在此。”家人进舱,回了太太。夫人命将斋收下,回了他几两银子,打发来人回去。此刻还有船上的人在大山门游玩,听得船上锣声开船,各人皆忙忙赶上船来。水手抽去跳板,收拾篷索;正遇顺风,扯起风帆。只见船行如飞,好比做:

  离弦弓箭穿云过,辔马丢鞭快似风。

  不—会,渡过江来,落下风帆,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且言张寅与吕昆坐在舱中半日,此一会,见船已住定,立在船头一望:只见满江如练,皓魄当空。命人将船停在江口,候谈氏夫人用过了晚膳,吩咐备洒,摆在船头玩月。二人坐下,先用了几杯;况又对此月明之下,水光一色,甚觉襟怀欢畅。又见那些同帮船只相依相傍,对着那峰峦耸秀,更加清况,真令人有仰止之思!饮了多时,命人收了酒肴,连夜开船。正是:

  四海清风催短棹,五湖明月送行舟。

  一路顶了黄河,顾了牲口骡轿,起早登程赶路。

  那一日,忽然吕昆想起他有个姨母在登州胭脂寨,意欲前去探望。一路上带缓牲口,忙向家人问:“胭脂寨离此还有多远?”家人回说道:“过了胭脂寨,下来已有一百余里。相公[问]他怎么?”吕昆听得离远了,却也不便回去,只得随着安夫人的骡轿,一路下来。不觉将抵京师。张寅与吕昆商议道:“我们此去,不便在谈府下榻:一者令正夫人尚未过门,二则我是个外人,此去不便。不若另租寓所,到也安稳。”吕昆道:“遵谕。”那一天,到了京城,着人先到了谈翰林府中报信。谈府着人迎接安太太。当下张寅、吕昆与安夫人分别,另租寓所,安住不题。

  只言安夫人带着家人、妇女,到了谈府。谈翰林将他姐姐接进内室。钱氏夫人与凤鸾小姐大家一齐向前见札。用毕了茶,安夫人仔细一看,并不见他小姐前来迎接。是何原故?暗暗的惊讶道:

  因何不见娇生面?其中另有别跷蹊。

  谈翰林见他姐姐独自一个前来,事有奇怪,忙问:‘姐丈、甥女为何不一同而至?”安夫人道:“你姊丈被圣旨诏上京来,闻得又被假传圣旨拿向。你外甥女瑞云放心不下,只得扮作男妆,前来探信,不料音信全无,存亡未卜。因此做姐姐忧虑在心,前来探望。”谈翰林听得此言,大惊道:“想是遭人毒手。姐姐先请安歇,不必悲伤,待兄弟慢慢打听。”随即命人收拾房屋,准备晚膳。一连过了几日,安夫人心下着急,又不知张寅、吕昆住在何处。差人访问,无奈京都地方甚大,无处觅访,只得按下。

  那一日,谈翰[林]在侍读衙门散馆回来,带着家人到刑部监中前来访问。安老爷与谈翰林娣舅相逢,伤悲不已,各将心事说了一遍。谈翰林吩咐监役人好生看待,二人洒泪而别。回至家下,报知他姐姐,命人备了饮食酒肴,意欲前去探监。

  正要上轿,忽见外面走进一人,衣衫蓝缕,面目怆惶,好似乞丐一般。你道这人是谁?就是小姐跟随的安福。昔日在胭脂寨失散,只得奔逃性命。安夫人一见安福的面,那里还能够去探监?吩咐家人先将饮食送到刑部监中去。回至内室,把安福唤将进去。安福跪倒在地,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说道:“为何夫人也来到此?”安夫人道:“命你跟随小姐、临妆前去,为何这等光景?如今小姐与临妆在于何处?”安福听得盘问,

  含悲吊泪心酸痛,忙将往事说从头。

  安福道:“禀知夫人:小姐与临妆在登州胭脂寨地界遇了强人,小的见事不谐,只得逃走。本意要赶至家中报信,不想在途路得了一场大病,将马匹、衣服卖得干干净净,难以回家;只得赶至舅老爷这里,借些盘费。不料太太也在此间。可怜小姐与临妆,只怕被那强人抢去了;但小姐是三贞九烈之人,谅来性命也是难保。”安夫人听得,放声大哭,猛然一阵昏迷,跌倒在地,人事不省。谈翰林夫妻母女忙忙前来相救。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安夫人<原作“安大人”,从目录改>为女得病 吕公子旅邸听琴

  词曰:

  有女代儿承子祧,正好选入东床。若教玉杵捣玄霜,依然乘彩凤,到底饮瑶浆。才色从来连性命,说与才色当场。怎教两下不思量?悄窥皆冷眼,私系是痴肠。

  这首闲词按下。

  话表安夫人听得小姐与临妆被强人抢去,伤心痛哭,昏迷过去。谈夫人吩咐家人:“将姑太太扶进房中。”取了一盏开水灌下,约有顿饭工夫,方才苏醒。哭啼啼叫道:“瑞云,我的儿呀!

  指望寻亲归家转,谁知途遇贼强人!

  今番失却娇生子,教我如何度此生!”

  谈老爷与钱氏夫人忙忙相劝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想甥女瑞云既然扮作男子,擅自出门,就遇着强人,料自有一番才干,可以解脱,决不至失节于人。姐姐请放宽心,保重为主。待兄弟差人往山东,一路打探便了。”

  言毕,出了房来,命人将安福唤至跟前,问道:“你家小姐在山东怎样失事?细细讲来我听。”安福将小姐到登州胭脂寨失事的话说了一遍。谈老爷暗暗点头说道:“论那干强人,不过因财帛起见。想我甥女与临妆二人,并无可劫之物,但恐露出些女子气概,只怕性命不能保全。”心下却也忧虑。再者见安福衣衫褴缕,随即命人取了衣服,与他更换,留在家下作个用人。

  一连过了数日,安夫人不觉染病,渐渐昏沉,请医调治,只是不效,每日挂虑在心。此所谓:事不关心,关心者切。正是:

  同胞手足关心切,千朵桃花一树生。

  欲把这两件事说与他姐丈知道,又恐越加忧虑,只得按住不题。每天自己亲到刑部狱中探望,一切食物,差人送去,无不周备。只是一时不能代他出头,惟恐奸人作对,只好慢慢图个良策。暗中差人打听安瑞云的信息。这且不言。

  单表张寅、吕昆自那一天在船中别了安夫人,另租了寓所住下。他二人那里晓得安小姐的消息?一连住了些时,不觉年残岁暮,地冷天寒,又兼大雪纷纷;除夕到了。张寅望吕昆说道:“贤弟,今日岁事已终,明朝又是一番新气象矣!你我客邸无聊,今晚当饮一大醉。”吕昆道:“旅邸度岁,甚觉无味,惟有以酒消愁,仁兄道得极是。”随命家人备下酒席。且喜并无俗事,只等到上灯时候,二人饮酒谈心。只听得外面锣鼓炮竹连天,度岁已毕。命人掌着灯球,到外面观看年景。只见开张铺面,买卖生涯;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此刻只有内皇城不敢走,其余别的外城俱开在此,南来北往,纷纷不息,尽是一派年景。果然是:

  爆竹一声催腊去,梅花几么送春来。

  满城灯火如银树,好似星桥铁锁开。

  二人通街一观,依然回寓安歇。次日乃是元旦,二人并无处贺节,惟有在寓饮酒。及至过了灯节,只见各省会试举子纷纷而来。张寅与吕昆准备会场考试,连夜看书。

  一日,吕昆读至更鼓时分,出来小解。只见月明如画,皓魄当空,想起家乡。正在愁思之际。忽听琴声嘹亮;侧耳细听,轻消重浊,转韵悠扬,到反愈加忧闷。仔细听时,却在间辟人家花园内。抬头一望,且喜墙垣低矮,瞒着张寅,将厢房对面的一张梯子悄悄取将过来,倚在墙跟脚下,轻轻的爬上墙来一望。未知望见什么人在内弹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爬墙窥探吕公子 刘府评理谈翰林

  词曰:

  千舂万杵捣玄霜,指望成时,快饮瑶浆,奈何不得润肝肠。只合登楼索酒尝。从来卖假是真方,莫嫌苦李,惯代桃僵。忙忙识破野鸳鸯,早已风流乐几场。

  这首闲言按下不表。

  且讲吕昆爬上墙头,见亭子上面旁边点着一盏风灯,中间摆了一张琴桌,坐着一个女子,旁边立着一个丫环。虽然月光之下,不能细望容颜,只听得:

  声音宛转随风至,一曲宫商过短墙。

  吕昆站在梯子上面窥探,心下暗想:“但不知这座花园是谁家的?此刻更深夜静,有此雅操,谅来这个女子品貌自然不俗。不知我可有缘相见他一面?”那女子正在操琴,忽听琴中出异音,连慌将琴丢下,道:“琴犯异音,咫尺必有人在此窃听。”随命丫环:“四下里查看,却是何人躲在此间?若是女子,不必惊动他;倘若是个男子,慌慌禀知老爷,将他拿下。”那个丫环取着风灯,四下一照:只见月光之下有个人影,正是男子形象。丫环连慌取了个石子,望墙头上打来,险些儿打着头脸。吕昆将头往下一躲,那个丫环慌去回覆小姐。

  你道这个女子是谁?就是谈翰林的千金凤鸾小姐。原来谈府的花园,却与这开寓所的人家只间着一壁。但这开寓所的人家亦非等闲之辈,祖上曾为过一任西城察院,姓刘名灿。只因家内寒薄,将房屋到出几进,每逢会试之年,就租与这干会试的作寓。谈府的大门却在前街,与刘家住宅隔了一座花园,故尔吕昆不知。此刻谈小姐见有人窥探,命丫环将琴收了,掌灯回去。吕昆一场扫兴,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