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痕

  蒙劲此时倒告饶了道:“我从今后再不敢了,饶了我罢!我以后做好人就是!”陈音笑道:“你认以前不是好人还算明白,世上多少做一辈子的恶人,至死也不肯认嘞!你要饶你,你能叫你婶婶活转来,我就饶你。”妇人喊道:“恩公饶他不得!”陈音也不答言,把蒙劲拖向西屋去。妇人也随后跟来。到了西屋,见床上停一死人,点了一盏灯在脚下,把蒙劲拖至床前,叫妇人道:“嫂嫂可有香烛?拿来点上,”妇人进西房里取出香烛点起来,又倾了一碗酒放在床前杭子上。陈音道:“我要看看你这恶贼的心肝是个什么样子?”一手撕破胸前的衣襟,牛耳尖刀向胸脯里一戮,顺手一绞,把心肝挖出来摆在杌子上。妇人哭道:“婆婆!恶贼心肝在此,婆婆阴灵不远,早升天界!”陈音已将蒙劲抛至天井里,用手中拭净了手。妇人道:“恩公肚中想是饿了,小妇人且去烧饭来。”说罢去了。陈音仍还转到南房门口的杌子上坐下。细细筹划此事如何办理。心中想来想去,总难十分妥当,却又不能不走。沉吟一会道:“顾不得许多,凭心罢。”
  妇人已将饭搬在正屋里安放好,请陈音吃饭。陈音蓦然想起自家的包裹,对妇人道:“我去就来。”抢行几步,蹿出墙去。妇人不敢阻拦。见陈音去了,蒙劲尸首横在地下,心中害怕起来,去至房里,看见儿子仍然沉睡未醒,就坐床沿,蓦然想起家中只自己一个年轻妇女,不觉满面发热,心中突突地跳,周身都觉软瘫了。灯影一晃,陈音已挟着包裹被盖转来了。妇人忽然醒觉道:“这人来去并不开门,都从墙头蹿进蹿出,到底是个甚么人?”心中越觉害怕,见了陈音倒弄得手足无措。陈音见了,心中明白,道:“嫂嫂请放心:天地在上下,鬼神在四旁,我陈音是个戴发嚼齿抑强扶弱的男子汉,稍有亏心,天地鉴察,鬼神不容。嫂嫂请放心!”妇人听了,立时回过脸色,立起身拜道:“恩公原来姓陈,小妇人一命悬于陈恩公之手。陈恩公这般居心,真是小妇人重生的父母。”陈音道:“且吃饭去,好作筹商。”妇人引至正屋,陈音坐了,见妇人立在一旁,便说道:“嫂嫂休拘礼数,想来已是饿了,且坐下同吃,我好把我的来由对嫂嫂略说一二,也免嫂嫂心疑。”妇人也就坐下,一同吃饭,陈音把自己的事说了个大概,妇人心中一块石头方才放下。陈音道:“吃过饭将你婆婆的尸首安埋在屋后,恶贼的尸首,走时一把火烧了房屋,就灭了迹,只怕烧房屋之时惊动乡邻,倒有些不便。”妇人道:“这事休虑。陈恩公来此之时,难道不见吗?周围通无人家,谁来管账?倘是乡邻逼近,恶贼断不敢这般凶恶了。只是烧了房却如何处?”陈音道:“我送嫂嫂到济南。”妇人一听,便不言语,甚有为难之状,陈音道:“我的话说明在先:一路之上兄妹相称,就无妨碍。我包裹中颇有金银,尽可用到济南,嫂嫂请放心。”妇人倒身下拜,涕位道:“陈恩公这样用心,我孙氏只有供奉长生禄位牌,朝夕跪祝,尽我的心!”陈音连忙起身道:“快休如此!天气不早了。”孙氏起身来,等陈音用过饭,递上一碗茶,陈音喝了。孙氏要收碗碟,陈音道:“不消了,且将你婆婆安埋好要紧。”孙氏取了两床棉被将婆婆裹好,当作棺木,寻出一把锄头,孙氏掌灯,陈音掘土,一个更次安埋好了。孙氏进房将随身用的衣物打成两小包,卷了一副被盖,余物不要了。对陈音道:“陈恩公,后面有一匹驴儿,是婆婆买来磨麦粉的,倒好骑着上路。只是陈恩公如何嘞?”陈音道:“再不要这样称呼我,我今叫嫂嫂是妹妹,妹妹就叫我做哥哥罢。我只步行,总赶得上。”孙氏道:“真正僭分了,容后再图报罢。”商议定了,天将发亮,陈音将蒙劲拖至房里,等孙氏牵出一匹黑驴,抱了阿桂先走出门,陈音一把火烧起来,草房着火,烘烘地燃起来了。背了包裹出门,等孙氏背了孩子上了驴儿,包袱被盖搭在驴背上,扬鞭而走,陈音后跟。
  一路兄妹相称,望济南进发。日间分桌而食,夜间异房而居。走不多几日,眼见户户桃符,耳听声声爆竹,已是新年。逃难之人哪里还管甚么年节。
  走了十余日,看看离济南不过百十里。那一天大雪纷纷,好似鹅毛乱滚,龙甲纷披,把那远山近树都如银装玉琢一般。朔风怒吼,湿云低垂,全身上下冷如水浇。这一匹驴儿一步一滑,孙氏在驴背上用布裙兜好阿桂,步步留心,生怕跌倒。卯时起身,行过午牌,只走得二十余里。歇下吃了午饭上路,走不到半里,陈音忽然腹痛起来,让驴儿先行,寻个僻静处出恭。一会站起,即往前赶,约走了一里地,哪里有孙氏母子的影子?连忙爬上一座上山,四围一望,只见白茫茫一片平阳,有儿株老松雪中压倒,有几竿枯竹雪里横斜,远远的虽有一二处人家,都是茅屋,被雪封满,成了雪堆。这一急,不但把寒冷忘了,就是腹痛也立时好了。站了一会,忽然得了主意道:“我不免寻着驴儿的脚迹跟去,自有下落。”跳下土山,果见路上驴儿的脚迹分明,又夹些人迹,看来不止一人。情知有变,急急跟寻。不到半里,见脚迹尽处是个茅屋,一排三间,矮小得很,后面围着竹篱,一扇竹门开在那里。绕至后面由竹门进去,走到檐下一听,孙氏在屋里大嚷大哭。一个年老声慢的妇人道:“狗儿,你又做出这宗享,恐天下不容你哟!”一男子吼声道:“你这老厌物,总有许多屁放!不做这宗事,活活把你这老厌物饿死!”又一男子懒声慢气道:“二哥,我们商量正事,她老人家的话不要听就完了。”先前那男子道:“江老爹前日不说要寻个媳妇么?我们把东西留下,把人送给江老爹,连孙儿都有了,必然重重地酬谢我们,你说好不好?”那个男子尚未回言,陈音早将包裹卸下,藏在乱草堆里,扯出牛耳尖刀,大喊一声:“毛贼,做的好事!”一脚踢开后门抢进来。一个男子先跑了,一个拖了一根木棒,一言不发对陈音打来。陈音左手接住,右手从木棒下往上一弹,喳的一声成了两段,对准那人小腹一刀戮去,只听“哎呀”一声,鲜血直喷倒在地上。急出门寻那一个,踪影全无,哼一声道:“便宜了这狗男女!”见驴儿拴在檐柱上,孙氏此时已走出西屋,叫声:“哥哥!倘若稍迟一步,妹妹的性命就没了。”陈音又到房里寻那老妇人,已在东屋里用带自勒死了。陈音道:“妹妹,此地不便久停,速速上驴动身为是。”孙氏将包袱等物搭上驴背,抱了阿桂上驴,陈音已将包裹取出,上路而行,当夜寻了宿头,一夜无事,次日雪仍不止,也止走得三五十里。第三日雪霁,午前就到了济南。问到苦竹桥,孙氏下驴,见门前坐一庄汉,上前说了。庄汉认不得,转身进去,片刻跟一年约五十余岁的人出来。孙氏一见,上前称舅父,陈音一见,知是赵允,也上前声喏。赵允一齐让进庄中,庄汉牵了驴儿进去。陈音见这庄内虽是耕种人家,倒也十分洁净。赵允让陈音坐在东偏房,问了姓名,递了茶,跟着孙氏进里面去了。少时出来,对着陈音深深一揖道:“外甥女若不是恩公搭救,哪有性命!又蒙千里相送,真令人又感又敬!”陈音谦让了儿句,立起身道:“小人有要事在身,就此告别。”赵允哪里肯放?叫人杀鸡宰鸭,留住陈音,款待得十分恭敬。至晚收拾一间洁净房间让陈音睡觉。陈音连日辛苦,倒睡了一个十足。次晨起身吃过饭,定要动身。赵允再三苦留不住,只得送了二十两路费,不由陈音不收。孙氏出来,手拿一封信叫道:“恩公到了楚国,若遇见拙夫,务乞交到。但愿恩公前程万里,一路平安!”说罢洒了几点泪,将书递与赵允转付陈音。陈音收好了道:“当得留心。”辞谢了赵允便行,赵允与孙氏一同送出庄门,见陈音走远,方才进去。
  陈音上了路,向楚国而走,约行十日,到了一个地方,但见洪涛滚滚,浊浪滔滔,虽是水落大气,仍是一望无涯。沿岸寻觅船只,忽见桔芦败苇中缕缕烟起,急走向前叫道:“可有船只?渡我一渡!”听得有人一连应了几声,又听推开芦蓬声、解缆收板声、咿咿呀呀摇橹声,一只小船摇出芦林,一人立在船头掌篙,一人在船后摇橹,四只眼睛望陈音。到了陈音立处,前立的一人叫道:“客人请上船。”陈音不问皂白,一步跳上船去。正是:容里孤身须着意,世问硅步有危险。
  陈音到了船上,几乎丢了性命,且听下回详解。
第九回 败晏勇大闹洪泽湖 劫昭王独霸云中岸
  却说陈音在苦竹桥辞了赵允,向楚国而行,到了一个大湖叫洪泽湖,寻了一只小船过渡,跳上船去,咚的一声,将包裹丢到舱里。船上二人打了一个眼照,齐问道:“客人想已饿了?这洪洋湖有四五十里的水面,一时不能过去,且做饭吃了,再行开船。大色又下早,大约今晚就在船上过夜。”陈音道:“做饭吃了开船也好,出门人随便哪里好歇。”二人听了大喜。一个瘦小的跳下船系了缆索,一个黑壮的烧火做饭,瘦小的系好了缆索跳上了船,对陈音道:“客人可要喝酒?”陈音道:“喝点御寒最好。”陈音一面解了包裹,打开被盖,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抖在舱板上。瘦小汉子吃了一惊,问道:“这把刀可是你自己用的?想来武艺不弱!”陈音笑道:“出门之人将来防身,讲甚么武艺。”做饭的黑壮汉子道:“这洪泽湖常有水贼,抢劫客人,可要小心些!”陈音道:“三五十个毛贼不在我眼里,来了你们不要惊慌,自有我对付他。”二人通不言语,呆望了一会。那黑壮汉子道:“这样很好,我们才放心哩!不知客人到哪里去?”陈音道:“到楚国去。”黑壮汉子道:“既往楚国去,何不搭船,直由淮河转到大江?楚国此时迁都于鄀,号曰新郢。至夏口转入汉水,直到新郢,岂不比旱路方便?”陈音道:“好是最好,何处有此便船?”黑壮汉子道:“这不难,离此不过五里水面,有个白云荡,时常有那长行的船,我与那些船主大半相认。吃过饭我送你去,可好么?”陈音道:“很好。”须臾饭熟搬来,大家吃了几碗,酒便忘了,收拾好。
  解缆开船,慢慢摇去,傍晚已到,果见一只大船,帆橹齐备,篷窗关好,泊在那里。瘦小汉于喊道:“晏大哥,我替你送财来了!”叫了两声,后梢上钻出一个人来,年纪四十以外,颧高额阔,脸黑睛黄,微有胡须,应声道:“老三,谢你关照,今日不巧。”瘦小汉子道:“怎么说?”那人道:“船被人包了。”瘦小汉子道:“我们船上是个单身客,只有一个包裹,偌大的船,搭一个客人碍甚么事!”那人还在迟疑,黑壮汉子道:“待我上去对他说说罢。”将小船挨拢去,一步跳上大船。那人道:“老大舱里去坐。”一同进去,好一会出来道:“行了。”对陈音道:“我替客人费几何辱舌!客人请过去。”陈音称谢,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五钱,递与他,二人也不争论,收了。陈音卷了被盖,掮上大船。大船上那人招呼水手在后梢寻了一个空地。
  陈音铺了被盖,见小船已夫,倒身就睡。忽听中舱连声叫船主,船主应声后,中舱有人喝问道:“此船既经包给与我,然何又搭外人?速速撵下船去!”
  船主央告道:“夜黑水深,将他撵向哪里去?只求贵人暂容今夜,明日定行撵他。”中舱的人道:“一夜原不要紧,晓得是个甚么人?万一是贼,做出事来,你可承担得起?总总撵去为是!”船主再三代恳,中舱的人道:“带来我青看,到底是个甚么人,只经我的眼睛一看,是好是歹自不失一。”船主来叫陈音,陈音此时无法,只得随船主去到中舱,有仆役带了进去。陈音见正面坐一年约六旬的人,象个贵人模样,面圆体壮,气象倨做。旁边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甚是清秀。那贵人见了陈音,瞪着眼,歪着头问道:“你是甚么人?为甚这时候赴到我船上来?我看你这样儿断断不是个好人,你与我快快下船去罢!”陈音正待申诉,那贵人又道:”我的眼睛不知看过多少人,说你不是好人,决乎不错。你也用不着分辩,快快与我滚!”
  只气得陈音‘眼中火冒,鼻内烟生,一口气冲出中舱,忽听那身边的少年道:“爹爹这时候撵他,实系无处走,望爹爹且容留他过了一夜,明晨撵他,想来不见得就出坏事。”那贵人为难一会道:“你年轻人,不曾在外边经练过,哪晓得外面的厉害?少有点不留心就要吃大亏。既是我儿替他求情,且容他过一夜罢。”又对船主道:”我将此人交给你,你要留心提防,有了错误,我只问你!”船主应了一声,同陈音到了后梢,敷衍了几句就去了。
  陈音越想越气,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不一时人声寂静,连日辛苦的人,气过一会也就沉沉地睡着了。忽然满船大乱,人声闹嚷,睁眼看时,火光照得通红,正想跳起身,哪里能动,两手两脚通同绑好,面前站着一人,正要举刀劈下。陈音一想是了,只得哀求道:“饶我个全尸罢,死了也感激你!”那人倒停了手,把陈音提起,扑通一声掼下湖去。此时是正月下旬,天气寒冷得很,湖水又深,掼下去焉想活命。哪晓得陈音自小儿水内的工夫就练得十分纯熟,水内可伏得一个昼夜。陈音落到底,用口把绳头咬松,慢慢地退脱两手,再将两脚松开,迸口气向上一冒,加一劲冒出水面。听船上哀告之声,正是那个贵人,又夹着妇女啼哭之声。陈音轻轻泅到船尾,此时船上的人都在中舱,且喜船尾无人,急急把湿衣脱下,又去了袜,扭作一卷塞在舵眼里。身上只穿一条裤,无奈两手空空没有寸铁。蓦然想起上船之时,瞥见篷上插得有一把鱼叉,悄悄摸上去,且喜鱼叉尚在,抽出来捏在手中、去摸包裹被盖,哪里还有。想扑到中舱,又恐人多地窄,施展不开反而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