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隐漫录


  方女之入定也,凝神敛息,游于太虚寂灭之境。忽睹红日上升,霞彩满天,正在向空舞蹈,突有人自后推之,遂堕于深潭。惊定开眸,则手足顿小,身为婴儿,已易为男子身。知入轮回,亦不复惧,但默念静养之功,终日不食亦不饥。稍长、入塾,聪悟绝伦,迥异常儿。六七岁已有神童之誉,九岁入学作秀才,十三岁应秋试作榜元,名噪辇毂。十六岁捷南宫,登词林,世家巨族,争求婚焉,俱笑辞之。逾年,散馆授编修,不数岁升御史。立朝以风节自励,弹劾不避权贵,群称为骨鲠之臣。尝一日劾三督抚,廷议嘉之,立予罢斥。于是当轴为之侧目。旋出为江苏学政,路由太湖,风涛大作,有一白龙夹舟而飞,舟几覆,舟子战栗无人色。女知潭中孽龙欲复前仇,急出匣中剑掷之波心。龙俯首曳尾而逝。盖女虽隔世,而其术益复神也。

  在任三年,所拔取者多知名士,文风为之一变。还朝覆命,道经济南,偶乘款段马,命奚奴挈锦囊,看山作画,临水赋诗。遥见垂杨柳下,立一女子,玉貌绮年,丰神绝世。细视之,举止与老尼约略相似,遣人探问,则亦邹鲁间阀阅家也。因示意于其父母,愿以伉俪请。欣然许之。不日成亲迎礼,却扇之夕,两意相会,一若远别重逢者。

  在京师中,自朝参外,了无所事,日惟讽经绣佛而已。女父母自升扬州教授,后以卓异闻,入京引见。女知之,持刺往拜。翌日,女父答谒,延之入内堂,屏去从人,伏地缅述,涕不能仰。女父深为骇叹。未几,迎母至署中,侍奉殷勤,无异于子。女父居官清正,苜蓿盘空,初无所蓄。女赠以万金,藉充宦囊,使买田园于扬郡,作久居计。

  女后膺两淮运使之命,驰驿赴任,整顿鹾纲,兴利除弊,一岁中榷税所入,骤溢百数十万。出资重修准提庵,土木大兴,绀宇红墙,金碧相望;凿池筑堤,回环几百亩,池中悉植菡萏,堤畔广栽芙蓉,红白相间,夏季秋杪,绚烂如锦。女曰:“是足为我清修所矣。”朝廷以女转运有功,骤加拔擢,即命开藩吴会。命下之夕,梦老尼拈花而至,微笑谓女曰:“殆可行矣。名盛则去,功成则退,此天地自然之理也。否则招造物之忌,彼夫毁谤之来,嫉之至,尤悔之临,虽出于人,亦由造物为之从中播弄也。旧躯壳尚在,何不返本还原,一现从前真面目?”女方欲有言,忽闻金鼓之声,喧天震地,蘧然惊觉,则红日已上三竿,各属官贺喜者,盈廷毕集矣。女起,亟命贺往准提庵,拈香参礼佛像后,即问龛所在,命人启之,则肤革尚温,颜色如生。因令舁之至尼房,召庵中尼谓之曰:“今夕必当复活,可善视之。”时已迎女母至庵,为之照料一切。还署即草遗表,寄苏抚代呈,掷笔遽绝。夜半,女尸果复活,蹶然而起,无异常人。谓母曰:“三十年富贵,正如一场大梦耳。”

  萧补烟

  萧雯,字仲霞,号补烟,太仓人。寄居杭郡。少习举子业,每见帖括,即笑曰:“此真足以窒性灵而锢心思者也。”弱冠补博士弟子员,即弃去。乐西湖山水之胜,移家居焉。既壮,犹未授室。人有以姻事请者,辄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也,何必自寻苦海,堕冤孽障中。”或曰:“其如嗣续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则曰:“天地尚有穷尽,何况无人?一十二万年同归澌灭,虽有神仙,讵逃此劫?”盖丹汞吐纳之术,长生久视之方,生素所不信,以明绝欲非以归真也。生颇嗜酒,朝暮两餐,必设杯杓,以罄一壶为率。友人招饮,必往赴。有薄者以其素不近女色,思有以戏之。因密藏数妓于总宜船中,特设盛宴,折简邀生。既至,循环劝饮,尽无数爵。酒酣,妓出侑觞。时生已微醺,瞠目视之,不作一语;酒至前,辄引满。须臾玉山颓矣,隐几假寐。友令妓伴之,环坐达旦,生醒,谓妓曰:“卿辈何尚未去?”友曰:“君昨夕在众香国中眠,岂不破色界哉?”生曰:“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子将谓此伊川欺人语乎?此辈直以艳友视之,与公等仿佛耳。”由此日夕饮于妓家,醉则宿其室中,缠头之费,夜合之资,一如常例。经年余,一无所染,而薄子偕游者,颠倒失志,几至丧其所有,人咸服其有守。

  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欲物色于屠狗中,冀有所遇。风雪漫天,束装竟往,道出山东济南,因仆患寒疾,暂留逆旅。夜将半,忽闻挝门声甚急,启之,则一老翁,修髯伟貌,持刺谒生。视其姓名,素不相识。方欲命逆旅主人辞之,则翁已入室,再拜床下,状甚谦抑,自言:“今夕遣嫁第四女,所招坦腹,堪称快婿,入赘吾家。为设青庐,须大君子辱临,指示婚仪,为宗族光。已遣蓝舆来迓,请即发。”生方欲有言,翁已捉生臂出户。既抵门外,则灯火辉煌,驺从赫,健仆十数人,装束华丽,气象雄毅,肃生入舆,即行。其行骤若风雨,耳畔如闻波浪汹涌声。

  顷之,至一甲第,生舆直入中堂,老翁携生出,与众宾相见,峨冠博带,皆若贵官。寒暄未毕,众乐齐作,箫管敖曹,笙歌嘹唳。堂上设红氍毹,两新人已盈盈交拜。翁令生偕一客执烛送洞房,房中皆妇女,粉白黛绿,趋走盈前,一时声钏韵,鬓影衣香,几于魄荡神摇,魂销心醉。合卺礼成,出堂就宴,生居首座。三爵既罄,献酬交错。每一席四客,则以四美人侍,首席倍之。生旁捧盂执巾者为四雏姬,皆丽绝人寰,衣紫绡者,尤秀艳。酒盛碧玉壶中,作绀色,味醇气馥,甫入口,觉胸鬲俱爽。生素薄脂粉如土苴,至是亦心为微动。

  筵撤,生欲辞归。翁曰:“既降敝庐,敢淹文驾,且有琐事欲商。”遂宿生于东堂,陈设之丽,床褥之精,阀阅世家所未有也。睡时紫绡人来伴宿,生却之曰:“平生惯尝独睡丸,此不敢请。”紫绡者曰:“奉主人命来此,去则有罪。君但欲博远色之虚名,而不以婢子罹罚为虑,抑何忍心?妾闻心正者,邪自远。君苟非矫情,同宿何害?”生语塞,女遂留,为生拂衾枕,解衣履。生既寐,女乃卸妆裸身入衾,纵体投怀。生觉肌肤之滑,脂泽之芳,为生平所未经,不觉心大动,遂与缱绻。

  天明生起,翁已候于门外,笑问生曰:“昨夕之眠乐乎?”生红晕于颊,忸怩不能答。翁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古圣贤亦惟克循其分耳,从未过为高行,以惊世而骇俗。苟必力为强制,大拂乎人情,鲜不为大奸慝。此女为寒族所生,与老夫具有瓜葛,既蒙君爱,今夕当为君成嘉礼。”生辞以生平立志不娶,意将入山修道,不复居于尘世。翁笑曰:“愚哉,君也。神仙亦有眷属:蓝桥玉杵,台岭胡麻,尚觅伴侣于人间;刘安拔宅飞升,鸡犬亦鼎仙去;此外如王子晋、箫史、刘纲,皆夫归同入清班,共参正果。何君所见之不广?况此女为君破瓜,已非完璧;始乱之而终弃之,君其谓之何?”生鞠躬再拜,曰:“古人云:”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自聆雅训,茅塞顿开,自后我知过矣。一切惟君所命。“老翁喜甚,即命洒扫厅室,收拾房栊,至晚成礼。一时宾客之盛,筵宴之美,殆无其比。

  生自此居翁家者匝月。此间乐,亦不复思北上矣。女字琼仙,号绣云。颇识字,能作小诗。闲时询翁籍贯,始知翁为山西灵石人,姓胡,名浩然,字思孟。曾筮仕京师,在部曹作七品小官。年老休致家居,优游林下。济南则翁之妇家也。翁有四女,俱适人,咸作显宦。今成亲者,为季女。婿常居闺罕出,偶与生见,固翩翩美少年也。隶浙籍,亦名家子。已联捷,登词林,弥月后,即欲挈眷入京。至日,翁为之饯于西园。四女毕至,婿亦俱来,皆与生行僚婿礼。盖紫绡为翁之从侄女,自幼失怙恃,翁为之抚养。长婿杨麟史,歙人,名孝廉也,以大挑官知县,由部签发江西南丰令,现将赴任;次婿为富家郎,入粟捐观察,指省滇南;三婿以军功起家,两任西蜀太守,现以卓异保升入都引见。与生细叙家世,缕话游踪,咸以生博雅温文,引与相亲。园中泉石清幽,花木绮丽,亭台楼阁,金碧相映。设席凡五,翁与生居中,而四婿各专其一。杯酒既斟,循环相劝。紫绡以别离在即,情尤凄恻,起捧壶执为翁寿。翁欣然受之,一而尽。谓之曰:“此去善事君子,谨小慎微。毋以老人为念。”女闻言,涕不可仰。长婿起言曰:“今日吾翁作此咄嗟筵,为汝饯别,正当喜悦,初何悲为?”紫绡强笑谢之,弹筝作歌曰:

  分袂在今日,临觞意不惬。十年豢养恩,何以报君德?郎心转匪蓬,妾意坚如石。明月当天高,千里共相忆。

  歌竟,泪簌簌堕弦上。诸女皆为之不欢。罢饮。

  翌日,长婿先发赴豫,约生“若至南昌,当先飞书相闻,候君于浔阳江上。”又明日,次婿赴云南,谓生曰:“滇中多美玉,产精铜,今回乱已平,地方富庶,其地应官听鼓者,绝少人才,补阙极易。君若有志宦途,何不策马西来,下榻衙斋,一览金马碧鸡之胜?当为君入资求官,丞可立致也,奚必恋恋于六桥三竺也哉?”生唯唯致谢而已。次女琼华,字绣凤,容华绝代,与女最相善。临别,出碧玉如意赠女,谓女曰:“睹此如见姊面,他日请念。”

  生偕三四两婿,同入京师,香绣,络绎道上。行近芦沟桥畔,突遇某王邸出猎,持戟之上,前后驰骋者数百人,皆腰弓臂矢,鹰走犬。王所蓄狗曰灵獒,猛而善搏。时女车最先行,犬见之,直前奋扑,女亦从车中耸身飞出,声而遁,衣服委地如蜕。犬迅足逐之,倏忽已杳。顷刻间,群犬吠声若豹,各车所载婢媪,皆现狐形窜走;三四婿及女亦并逸去;独生踟蹰车上,魂魄尽丧,有若木偶。须臾,灵獒还,血殷然流齿吻,眈眈视生,绕车三匝,嗅生足。王之侍从皆指生为妖人。生为历诉所遇颠末。或曰:“君殆逢狐魅矣。”王命人偕生诣山东原处,则惟荒园尚在,乃前明某相国之别墅也,蔓草寒烟,杳无踪迹,惆怅而返。生由是终身不娶,人因呼生为“狐婿”云。

  卷  三

  陆碧珊

  陆芷生,吴郡人。弱冠入邑庠。丰神皎洁,态度翩跹,虽琼蕤映月,玉树临风,不是过也。所娶亦世家女,容仅中人;以生较之,倍惭形秽。以是伉俪间殊不相得。同里有才女曰碧珊,与生同姓,少即许字于孙氏。孙氏子佻达无行,酷嗜之戏,携资入博场,弗罄则不出也。或至褫衣以快一掷。女父隐有悔婚意,顾孙亦巨族,父固黉序中人,不能为此谕礼法事,因姑置之。生素闻女名,然深处闺中,未得一窥其貌。旋生就幕扬州,女父亦应仪徵县署之聘,两家俱挈眷以往。同客异乡,彼此往还,遂如戚串。于是生始得见女。女丰硕秀整,粹质花妍,圆姿月满,与生堪称一对璧人。觌面之余,两相注视,即已目成。女先作诗以挑之,生立即口占相答。由是花前月下,迭唱联吟,殆无虚日。前后所积,几如束笋,各编一集,女所作曰《兰篇》,生所和曰《珊瑚网》,命题之意,不言而喻。顾女家则有父母防闲,生室则碍妻同在,微波可达,而芳泽难亲,虽两俱相思,终不及于乱也。

  无何,土匪难作,扬城戒严,警耗噩音,一日三至。女父固有薄田数顷在鹿城乡间,拟舍此笔耕墨耨,归隐邱园,亦可糊口,因即买棹言旋。生亦以弱息为累,附舟同返。女父所居曰笙村,距城仅十里许,其地有一废园,池馆犹存,亭台半圮,欲鬻于人,索价颇廉。生爱其幽僻,倾囊购之为别墅,鸠工修治,焕然一新。所有园中斋匾楹联,皆女所拟;池左辟一轩,植竹数十竿,梧桐四五株,晨夕命僮洗桐拭竹,翠色欲流,女题曰“环碧轩”。生见之,知女意之所属,然东风有主,终难动摇,为唤奈何而已。

  一日,生妻急病,女来省视,问燠嘘寒,秤药量水,倍极殷勤。生妻甚感之,病为少瘥。夜半,生在水阁纳凉,女适至,时婢媪皆睡,相视无言,遂谐夙愿。越夕,重会于其地,密约幽期,人无知者。

  正图作久计,而女家催归符至,不得已遽别。生镌一图章赠之,曰:“惟愿生生世世为夫妇。”两家书札往来,辄以女婢红于为鸿雁;红于偶不谨,为女父所得,大诧,绝不许女再往生家,令依姑母于云间,实使远生也。

  逾年,女嫁期已逼,知之惊怛异常,誓以一死报生。出重资寄一缄,宛转得达生所,中有云:“卓文君奔相如,红拂女投李靖,敢援此事,以身归君。三生痴愿,讵背随云;一片精魂,终当化石。相离半水,迥隔九天,妹思之决矣。此志果坚,人间天上,会有见期。否则与其偷活红尘,不如埋愁黄土!”书去之日,静俟佳音。先是,生曾戏效《疑雨集》中劝驾词作八绝寄女,其诗云:

  药炉茶灶已安排,西面窗牖不许开。

  晓得怕风兼避客,重帘不卷等卿来。

  轻寒昨夜上妆台,料得熏笼倚几回。

  漫把心香焚一饼,冷灰拨尽等卿来。

  蛮笺几□未曾裁,小研红丝试麝煤。

  密字珍珠书格细,手钞诗卷等卿来。

  重门深锁郁离怀,谣诼蛾眉事可哀。

  寂寂江干舟未至,梅花开后等卿来。

  传讹青鸟事难谐,反惹相思两地猜。

  即有尺波谁可托,诉将离绪等卿来。

  记曾相识有诗媒,隽逸岂输咏絮才。

  城北清光仍不减,画栏看月等卿来。

  旧时院落长苍苔,忆著前游首重回。

  满目凄凉增感触,沧桑细阅等卿来。

  无端小病瘦于梅,怕冷憎寒倚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