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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隐漫录
廖出山后,渐不火食,惟日饮醇酒一杯。旅居汉,设帐授徒,阴物色天下士。其地固南北通衢,峨冠博带者,熙往攘来,日凡数十辈,悉卑鄙龌龊,无一足以当其意者。平居常慨然叹曰:“天下之大,何无一人!”
楚南有左子湘者,亦奇人也。倜傥风流,不拘小节,与廖交最密,昕夕过从,斗酒弦诗、谈兵说剑无虚日,往往月斜不去,自宵达旦。左有所眷妓曰倩云,国色也,章台中推为巨擘,与左有啮臂盟,所掷头费不赀,拟以三千金为之脱籍,已有成约。金陵周生,左之友也,偕左作北里游。周志在寻芳,问柳探花,殊少属意。同至倩云处,一见悦之。周时以观察统带营兵,声势赫。倩云雅仰慕之,亦倾心焉,酒座间色授魂与,密自订期,周因颠倒失志,几忘为左之所欢矣。翌日,周潜往赴约,倩云待之,倍极殷勤,琼筵既开,芳情愈密,既醉,遂留宿焉。左知之,私责倩云负心。周猝从帷中出,挥拳击左,伤其目。左以力不敌,逸去。盖周能举五百斤铁椎,左右盘旋,神色不变,以勇力闻诸营。周呼鸨母至,立出五千金迎倩云归,为室,僦屋左寓对门,恒令倩云华妆靓服,乘肩舆游衢市,故使左见之。
左愤不能平,商之汪燕山,欲报之。汪谢不敏。汪故多力,然非周匹也。廖以左久不来往,省之,见左目肿赤,异而询之。左以直告。廖愤然曰:“足下何不早言,鼠辈直人头而畜鸣者耳,何足与友,君自矣。彼自负其能,立决之亦易事,然不如使作废人,受现世报。倩云君尚欲之否?俾充下陈,日受鞭挞,亦足快君意耳。”左唯唯,不知廖将何所作为。明日,忽传倩云盗金远,周两手足无故自堕。有曾为周生所屈害者,群称快事。左阴知此必廖所施伎俩也,特走告廖,观其曾知之否。廖见左至,谓之曰“君可暂返故山,倩云已在君家,任君处置。箧中有万七千金,可供挥霍也。”左初弗信;及旋,果如廖言。于是始知廖为异人。
廖后居九江,以事往南昌,道经鄱阳时,传湖中有水怪,常兴风涛覆行舟,商旅因之有戒心。廖渡湖日,风日晴美,波平若镜,舟人方相庆幸,越日狂骤起,浊浪排空,奔银喷雪,势撼山,有两蛟夹舟而飞,长年相顾无人色,谓必葬鱼腹矣。廖从容出,双剑亘若长虹,立斩蛟首,立时风息澜安,湖水数十里皆赤。自后其患永绝。廖一日偕友行山麓,忽遇雷雨,休于树下,时电光环掣,若万道金蛇,雷声甚怒,屡击不能下。其友忽见廖鼻中白光飞出,直射林丛,即有二巨蛇窜伏道左,霹雳大震,惊悸几殒,及醒,廖谓之曰:“此蛇能殃人,我故助天斩之也。”
廖生平异事甚多,与友绝不轻谈剑术。身材猥琐,容貌亦如常人,人视之,粥粥若无能者。将没时,晨起见白猿至,叹曰:“我其死乎?”即服衣冠,危坐堂中,近瞩之,则已体冰气绝。及殓,有双剑出自鼻中,直入霄汉而杳。人以为尸解云。
眉绣二校书合传
眉君,一字媚仙,北里中尤物也。与琴川花影词人有啮臂盟,花间瀹茗,月下飞觞,无眉君不乐也。眉君姿态妍丽,情性温柔,所微不足者,裙下双钩,不耐迫袜,顾自然纤小,当被底抚摩之际,一握温香,尤足销魂荡魄。身材差短,李香君,依人飞燕,更复生怜。僦居沪北定安里,精舍三椽,结颇雅,房中陈设,艳而不俗,湘帘几,宝鼎香炉,位置楚楚,入其室者,尘念俱寂。花影词人颜之曰“四声四影楼”,名流多有题咏。门外车马恒满。眉君于花影词人,最为属意,几于形影弗离,闻声相思。从不出外侑觞,虽相知者折简屡招,不赴也。其自高声价如此。淞北玉生,风月平章也。于花天酒地中阅历深矣,一见眉君,独加许可,为之易今名曰“眉君”,字曰“媚仙”,由是名誉噪甚。
眉君虽处勾栏,选择殊苛。有不当意者,虽出重资,弗肯流盼。西江欧梦柳,名下士也。心折眉君,欲与订好,连宴其室三昼夜,不言去。眉君知其意,匿弗出见,以闭门羹待之。欧乃驱车北上,叹为秋水芙蓉,非风尘中物,而不知其属意者,固别有在也。
花影有本事诗八章,书之冷金笺,眉君张于素壁,时曼声吟哦之。诗录如左:
其一谁道弹棋局不平,忽令消受到狂生。
镌心恩怨都忘我,镂骨缠绵总为卿。
白玉团云昭别景,素丝织字写遥情。
酒军南北分标处,疏放何因一座惊。
其二碧窗红烛夜深深,拉杂祣弦海上音。
悔我见伊双致语,替愁底事百相侵。
桃花酿醋成何著,梅子黏酸竟不禁。
一样闲情抛未得,莫论买笑费黄金。
其三广厦原无千万间,柔乡老我当禅关。
凭抽琼绪盟河水,未死心香袅博山。
看碧成朱都有韵,闻声对影可曾娴。
花丛取次羞回首,懒惰真如鸟倦还。
其四酒国花枝酒外愁,漫呼负负更休休。
肯随暗雾飘云去,不逐天池大水流。
绝代由来关福慧,有人曾未媚公侯。
从容细下裙边拜,一掬秋心一角楼。
其五西风香动桂花枝,转为兰因费别思。
可有琵琶宣手眼,为谁歌舞惜腰支?
巫云朝暮期何定?沟水东西去叹迟。
锦□重重天样远,渠侬懊恼我侬知。
其六因扇何因竟弃捐,清辞休唱想夫怜。
比来瘦减消红粉,旧日恩情款玉钿。
堕溷飘茵伤短命,朝南暮北要奇缘。
画图人面应无恙,没个传神展子虔。
其七得傍灵风热骨凉,一澄心海涌明光。
自持只解陈思佩,人近微闻合德香。
燕颔封侯输此福,蛾眉惜誓到回肠。
河阳镜里丝千万,难道缘愁尔许长!
其八尽有相思寄玉箫,双双人影未寥寥。
好凭过去方来者,不必情根果恨苗。
地老天荒终未改,花颠酒渴任相嘲。
东山丝竹苍生雨,肯把风怀一例消。
诗出,传诵一时。
同时有李绣金者,亦个中之翘楚也。丰硕秀整,玉润珠圆,小住居安里,杨柳楼台,枇把门巷,来游者几于踵趾相错。楚南钱生,最所属爱,思欲为量珠之聘,然力未能也。淞北玉生遇之于申园,含睇宜笑,若甚有情,联镳并轨而归,即访之其室中。绣金亲调片,自制寒具以进,温存旖旎,得未曾有。其姊曰才喜,与之连墙而居,齿虽稍长,而丰神独绝,金陵偎鹤生以清介闻,一见才喜,立为倾倒,时得相如卖赋金百饼,即倾橐赠之,为书楹联云:“一样英才开眼界,十分欢喜上眉梢。”由是声价顿高。才喜善为青白眼,虽在章台,而性情豪爽,身具侠骨,胸有仙心。每见文人才士,极相怜爱,周旋酬应,出自至诚,从不琐琐较钱币;若遇巨腹贾,则必破其悭囊而后已。西蜀李芋仙刺史为沪上寓公,领袖风骚,主持月旦,曲里中人,凡经其品评者,才出墨池,便登雪岭。姚家姊妹花初为芋老所眷,韵事乍传,香名顿著。芋老重来歇浦,著意寻芳,因赏识才喜,遂及绣金,常与玉生小宴其家,往往射覆藏钩,清谈达旦。才喜尤爱玉生,常欲姊妹共事一人,如赵家故事,然生所属意者,绣金一人而已。绣金小名阿凤,或遂连呼之曰金凤。玉生曾赠七律四章以见意,中有一联云:“黄金只合将卿铸,赤凤何曾为姊来。”其寄托盖在言外矣。
才绣二人妙解音律,弹丝吹竹,靡不工。绣金尤善歌,珠喉宛转,响遏行云。才喜本虞山朱氏所出,琵琶为朱湘卿亲授,音节之妙,巧合自然,一时俗工,皆为敛手。芋老与玉在座,辄招二姊妹同司酒政,为席,恒姊弹而妹唱,绮筵乍开,歌声即发。玉生曾口占二十八字调芋老云:
一样李花供飘泊,十行朱字太□绵。
琵琶对语歌声婉,泪湿青衫老谪仙。
芋老以申园为极乐世界,尝曰:“十二万年无此乐,三十六宫都是春。”谓:“我死必葬于申园之侧,树一石碣曰:”西蜀诗人李芋仙之墓‘,旁植梅花万株,使士女游申园者,多来瞻眺礼拜,或遇春秋佳日,奠以浊酒一杯,岂不乐哉!“才喜闻言,跃然起曰:”他日亦愿附瘗墓旁,如虎邱之有真娘,西湖之有苏小,惠州之有朝云,亦足以传矣。“芋老喜甚,为浮一大白,曰:”愿如约。“一日,芋老偕玉生乘生游申园,归适值骤风雨,马踬,车几覆,前后香,皆为之停辔不发,争来救援。才喜闻信,亲至芋老寓斋问候。玉生笑曰:”使芋老今日果死,则其愿遂矣。特不知陪葬者,尚欲稍缓须臾否?“
眉君既为花影所昵,愿居妾媵列,供俸研役,特其母属望颇奢,索八千金,花影适有武陵之行,买竟去。眉君遂绝粒,蒙被僵卧,昼夜饮泣,目尽肿。其母无奈何,偕眉君乘舟追之,及之于塘栖,卒以五千金归于花影,僦屋湖畔福隐山庄,成嘉礼焉。香舆彩仗,驺从颇盛,见之者不知其为纳小星也。
钱生,本贫士,投笔从戎,颇怀远略,在某当道幕府司笔札,海上军兴,上万言书,慷慨激昂,悉中要,所论战守各策,皆可坐言起行,当道试之于用,咸有实效,积前后功,保升太守。适以公事捧檄至沪,自作快语曰:“今而后可偿余愿矣。”改服敝衣冠,蓬发垢面,踉跄诣绣金所,曰:“殆矣。”绣金惊问所自,钱曰:“自别后,就馆不成,作贾折阅。昨贷之戚串,得数百金,贩粟渡长江,舟覆,尽饱鱼腹,仅以身免至此。水尽山穷,将流落申江作乞丐矣,特来面卿作永诀耳。”言罢呜咽不胜。绣金亦哭,久之,曰:“天生君才必有用。古英雄有屡踬而后起者,君特小挫折耳,何患。妾藏有五百金,愿奉君经营事业,特不可使阿母知也。”急检箧笥出单五纸,纳钱袖中。钱抚绣金背曰:“卿真我之知己也!巾帼中乃有此巨眼!”遂以直告,竟纳之为妇,载之北归。
徐双芙
徐双芙女史,吴江人。其母李氏孕,及期,梦涉江采芙蓉,有老翁霜髯如戟,飘然若仙,授以红白芙蓉两朵,及醒,腹遽痛,遂产女史,爰字之曰双芙;以红为女子之祥,别字小红。既长,姿容艳丽,性质尤聪颖异常。好读书而不喜为章句学,喜阅奇门遁甲诸书及谶纬占望诸术数,日夕钻研,无时释手。表兄梁文蘅,奇士也。少怀大志,以天下才自负。一日,见女执卷吟哦,搜索殊苦。笑问女曰:“妹所观何书也?”女曰:“此前人所传遁甲诸符咒,习之每多不验。妹穷日夜之力求之,殊不得其故,以是闷逐心生耳。”梁曰:“此等书,阃奥都不在字句中,别有锁钥,须人口授。妹如思学,不求之师而但索之书,无用也。”女曰:“书不云乎:”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妹旦夕间必有所得也。“因各一笑而罢。
一日,女随母往观音庵焚香还愿,于肩舆中见路旁立一老尼,貌极慈善,似曾相识。及入庵,则尼已先在,与女稽首问讯曰:“灵山一别,至今已隔几尘,不知还相认否?”女茫然不知所对。女母以其言异,呵去之。及拈香佛殿,游戏各处既毕,将出登舆,老尼亦随众至前,袖出素书一本,授女曰:“阅之自能领悟。”女恐为母见,急纳诸怀。归而挑灯展读,了无一字。乃炷香拜祷,庄坐敬观,则第一叶即解五遁诀也。喜甚,秘不示人,如获至宝。由此饭罢茶余,绣闲课暇,辄出肄习,颇有所得。偶与邻女作迷藏之戏,走入壁中,忽尔不见。诸女伴敲壁呼之,女辄笑应,顾应声在西壁而现身于东壁。诸女伴群惊,以为神女。好翦纸为人,撒豆成马,时于园中演习,藉为堂上娱。有诘其术之所自来,笑弗答。邑西门外有一潭,甚深,四围树木阴森,蔚然郁茂。潭水清澈见底,游鳞可数,而寒冽之气逼人;虽经旱潦,无涨涸。偶有村童驱牛饮于潭中者,牛辄踣地死。相传为神龙所窟宅,戒勿敢犯。夏日,女以往省戚串,乘舆道经潭上。忽有旋风起于舆前,舆夫为之辟易。女知有异,即戟指作辟风符,风立止。惟潭中波浪翻腾,涌如壁立,几于平地皆水。女乃出舆临潭次,投以髻上金簪,须臾,黑云如墨,潭中两龙并夭矫入云际,作攫拿互斗状,霹雳一声,俄焉俱杳,女簪仍还手中。女谓舆夫曰:“龙虽去,后三十年必复来,恐其为民患也。”自是女时著灵异。邑中民人奉若神明,求其书符,辟鬼祟,焚香诣门者,相属于道。邑令某颇讲程朱之学,以其惑众也,禁绝之,将坐女以妖妄罪。女曰:“是不可居。”适女父选授仪徵教谕,挈眷以行,事遂寝。
女随父至任,时出游览。偶从准提庵侧殿行,一老尼方蹲廊下晒经,口喃喃似诵佛声,视之,即向日授书者也。亟趋前作礼。尼瞠目良久,曰:“尚能领会老尼昔日所授,亦甚难得。顾此为旁门,终非正径,不可久学。今当从静处作工夫。”袖出丹书一卷授女曰:“善学之,可成正果。”女知为异人,再拜受之。拜起,而尼已不见。持归展阅,则内皆言修炼内丹之诀。自此独处一室,趺坐蒲团,一灯长明,亘夜不寐。期年,似有所得,元神结成婴儿,能出入泥丸宫。侍婢曰修眉,闺中伴读者也。时于门隙中窥女所为,每至天明,则见婴儿自出嬉戏,因思攫取之,可作宝玩,借以夸示于人。一夕,先伏暗陬,布网于地。昧爽婴出,突出网之,裹之数重。婴儿了无怖意。继投巨中,出示同伴。盖甫启,婴儿一跃遽出,及地即灭。众俱骇异,诘其所自来,以实告。急排闼入视,则女已气绝体僵,玉箸双垂,早示寂于蒲团矣。阖家惶,咸归咎于婢。女父母知之,戒勿扬。临殓,老尼忽至,谓女父母曰:“此尸解也。请勿用棺椁,可盛之于龛,暂置准提庵佛座下,三十年后当复活。”女父以恐骇众听,拒弗许。尼请之益坚。女尸本盘膝危坐,欲举之使直,竭众力不能动分毫。不得已,从尼言,舁寄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