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扶余


  众人道:“在村口。”于是大家扶着出来,一步一挨地走到半路,可巧遇着一队满洲兵到来,一看有许多妇女在内,便哄的一阵跑过来,抢上便走。众家人哪个敢同他去争,都抱头鼠窜去了。等满洲兵去得远了,这才大家会齐一看时,男女老幼一共抢去了十五个人,芝龙娘子也在其内。众人齐道:“这便如何是好?”有几个道:“我们去集齐了人抢他去。”有的道:“罢了,你此刻虽然抢得来,但惹起他的怒,也集了大队来打时,便如何是好?如有我们太爷在这里时,便不怕他了。”一个老家人道:“正是,明天我们太爷回来时却如何回答?我想赶紧去赎了回来,还有可望。”有一个道:“好是好,但哪个同他去讲价去呢?”老家人道:“还能够讲价,不过问他要多少送多少罢了。横坚丢了几个钱就可以成事,譬如劫了也是一样。”众人齐道:“如此很好。”只是没有人敢去,推来推去,还是老家人道:“罢了,我拚着老骨头去讲讲看吧。”如是再走到家中,一看时,家中已满住着兵勇。众人不敢进去,只好到船上去等去。这里老家人一想,也不知众人被抢到哪里去,只得依着头先那一条路寻去,心想着逢人便问,总可以问到;谁晓得路上瓦砾满地,只有几口死尸,哪里有人?心中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只得拚着老命走去。走了约有半里,只见前面一所大屋,老家人晓得是一个绅士姓林的住宅,便伸头一看,只见满地坐着兵勇,也有说笑的,也有饮酒的,却都是满洲话,一句也不懂,只得仍退了出来。恰好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老家人躲避不及。那人便道:“你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老人家听了,才晓得中国人,便忙走了出来道:“小的是前村里姓郑的家人,因为来这里寻人。”那人道:“寻什么人?”老家人便把遇抢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这个吗——只怕寻不来。”老人家又把肯放出时情愿钱赎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既然如此,我且去商量看,还不晓得在不在这里呢?你且等着吧。”

  说着进去了。老家人在门外等了一歇,只见那人走了出来,道:“已商量过了,你说不论大小什么,每一个人一百两银子你肯吗?”老家人只得答道:“一百两倒可以,不晓得是不是都在这里?”那人道:“要在时便一起都在,要没有时,便一个也没有。他这原是一起的,这只说来往处在哪里,姓什么,有几个人,我同你访问去吧。”老家人听有,便把姓名、住处、人数一齐告诉了,然后那人去了不一歇就转来道:“都在这里,你赶紧去办银子吧。”

  老家人大喜,忙回转来到船上和众人说了,然后把行李中银子拿了一千五百两出来,和众人同拿到先前那个地方。老家人又去寻了那个人来,把银兑过点齐收了;然后和那人同到一处房中,把门开了,向老家人道:“我进去放他,你在这里叫,不可叫错,这关系非浅呢!”说着走进去了。众人向房内一看时,约莫总有二三百人,也无从晓得自己的人在哪里,只得照他的法子高声喊叫,果然每喊必应,应了随放出来。房中所关的人看见他赎出去,个个羡慕,恨不能也叫自己的人来赎才好。恰好叫到主母的名字,连叫几声,无人答应。有一个仆妇,忽记起道:“不错,主母不在这里。我记得我们来时,主母被一个黑脸孔的人背到那一间去了。”说着用手一指道:“那里便是,此刻还不晓得死活呢?”老家人便问那人道:“如何我主母却在那里?

  你去把他放出来吧。”那人一听,连连摇首道:“这却难,他的意思你们不晓得,他是要你主母做压寨夫人呢,所以才把她带到那里去的。这如何能赎得?”老家人着急道:“我们来赎,原是要赎她,如此说时可怎么样?”那人道:“这有什么法子。”老家人不得已,只好苦苦地哀求。那人被求不过,只得说道:“且去说说看。”说着走往那边去了。不一歇,喜冲冲地走来道:“且喜得可赎,你再去备一百两银子来吧!他因为你主母倔强不肯服从他,所以不十分欢喜,但总要比别人两倍才可以放去。你快去拿银来,如等他追悔起来,又不好办了。”老家人大喜,正欲走时,那人忽又向他耳边说道:“我实告诉你,你主母已被他玷污了,此刻还只管啼哭。你快赎回去吧,再回去时,你自己想法替他圆圆吧。”老家人道:“既然如此,此事宜快不宜慢,我去取银子时,只怕又变了卦。我索性把一人押这里为质,先把主母带回去吧。”那人道:“这倒可以。”老家人随即把仆妇中拨了一个为质,然后命几个仆妇去把主母背了出来。只见满面泪痕,和着血痕一条条的铺满,虽然众人一齐被虏,倒是她最苦了。于是众人都一齐到得船上,把芝龙娘子放在舱中,安慰了一番,然后再拿了一百两银子去赎了仆妇回来。谁晓得芝龙娘子回来之后,不言不语、不茶不饭地只管愁着,任众人苦劝了几次,也是如此。到得晚上,乘众人都睡了,不防备着她却独自走到舱面,把篷索拉了一根打了个圈,竟自缢死了。到得次日,众人起来,不见了主母,一看舱面时,却高悬风篷索上,急忙去解下来时,已四肢冰冷了。众人没有主意了,只好草草殓了起来,一面老家人忙去报与芝龙得知。正是:白玉有瑕何面目,孤魂无恙旧家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为国耻树旗全大义痛母恨定盟双复仇

  诗曰:

  公仇私恨两相因,百丈愤氛屈不伸;为抱孤心穿白日,敢将大义绝慈亲;头颅可劫身难劫,东海能填志不填;万不幸时沙场上,与君同化作青磷。

  却说那家人来到安平镇总兵官衙问一问,说都在船上,走到船上问时,才晓得芝龙不在这里,只有成功在船上。老家人到成功船上,见了成功,说了这事。成功大哭了起来,众人也都伤心落泪,哭了一歇才止住了。成功又问了详细缘由,老家人一一告诉了。成功大怒道:“清兵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若不报,何颜立于天地之间!”遂问鸿逵道:“我们先回去把些家事料理清楚,再到南澳去会齐吧。”鸿逵道:“也可以。”于是成功、鸿逵等乘了两只大海船来到泉州,便先命人到家中探看情形,去不一歇回来道:“家中贼已退清,只房子被他烧了。”成功道:“咳,可惜!房子倒不要紧,只是他去了,我此仇不晓得几时才报得了。”说着,就和鸿逵带着几个随从走上岸来。一看,遍地瓦砾,有几家烧不尽的房子,只剩几枝屋椽,孤立在露天之下;林木阴中,鸦雀成群的聒噪;每到一地方,地下草都挨着身上,一望数里没有人烟。成功看了,好不惨然,便问家人道:“此处从前的人家难道烧尽了吗?”家人道:“有的不烧,却早不待清兵来时便逃走了;所有不走的,不是掠去便是杀死,所以此刻没有人了。”成功道:“既然如此,老太太的灵柩却放在哪里?”家人道:“贼人未退时放在船上,到贼退时,我们家中剩下残屋几间,小人们便把她放在那里了。”成功点头向鸿逵道:“我们郑氏家世清白,父亲不幸被他骗去,也无足惜;我母亲却不可使她含恨地下。”鸿逵道:“如何做法呢?”成功道:“我有法子。”说着就同众人一起来到家中,只见墙颓瓦缺,青草满庭;走进后面时,还有五间一排的房子不曾烧去,成功母亲的灵柩就在当中一间。成功一见,又大哭了一场。然后旧家人都出来求见,成功点了点头,便命人去备了上等棺木一口,衣服等物都要讲究。原来成功来时,早已请了一个日本的医士来。到了次日,便把棺木撬开,一看时,他母亲面目如生,一点不坏。成功流泪道:“一定母亲身体不洁,所以如此。”随即叫日本医士把尸首取出,衣裳解开,身上身下,一起洗净;然后把小刀向腹上一划,肚皮裂开,随即把肚肠取出,向盆中一一洗洁,仍旧纳了进去,把药线缝好,仍旧棺殓起来;然后叫人去旁近山上捡了一块地,把棺木葬埋了,哭奠一番,下了山来,仍旧上船,一直往南澳而来。

  原来南澳系是一镇,从前芝龙曾做过南澳的总兵,所以南澳镇中的人多半是郑氏手下的人,此刻还未被清兵夺去,成功把船一直开往南澳而来。不一歇已到南澳,收船泊岸。镇中各将士听说郑鸿逵、郑成功到了,都慌忙出来迎接。成功看时,却是参将陈大猷、游击黄克功、守备苏茂、千总章琳、黄梧等一班旧将,心中大喜。大家相见了,同到陈大猷衙中歇下。到过了几日,隆武帝时文武各臣,也都陆续会齐来了。成功便请到陈大猷衙中相见。

  成功开言道:“今日会议,本为商量国事而来,但此刻之事,别无可言,只有大家卧薪尝胆,共图恢复才是。”众人齐应道:“但凭阁下吩咐。”成功道:“小弟之见,南澳地方太小,且把厦门拿来,再图大举,不晓得列位以为如何?”黄克功道:“好极,阁下如欲取厦门时,小弟愿往。”众人也一齐道:“愿往。”成功道:“各位肯如此,小弟何忧?但出兵也要选将,且等明日再定哪位吧。只是还有一件,此刻各事无主,难以团结,小弟之意,等厦门得了之后,设立一盟,不晓得列位肯辱临吗?”众人齐道:“愿意同盟。”成功大喜,称谢了各人,这才散去了。

  当日夜里,成功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便命家人出去,到自己营中赶造两面大旗,要杆高三丈,旗阔八尺,长一丈二尺,两面一样,限明天要用。家人答应去了。成功便和陈大猷商量,自己暂借参将的软印,做个元帅,请鸿逵做个监军,率领着众人齐到校场上操演选将。众人一听是要往攻厦门,便个个想抢这个头功,抖擞精神,只等着操选。到得一早,成功和鸿逵二人先到演武厅上坐下,然后命人去自己营中把造成两面大旗抬了来,插在当地。

  众人看时,这旗比寻常的格外高大,上面却只白布,也不作画,也不写字,不晓得什么意思,也不晓得怎么样比较法。正在纳闷时,成功却传下令来道:“本帅今天要选德义兼全、智勇俱足上将二员,以备大用,非独为攻取厦门计。所以特设此两面大旗,有人能将大旗挟起,飞舞三遍,进退自由,仍插原处的,可上前把旗上应写何字,启上本帅,如果不错,便合为选。所写的字只要合于此刻军中所用的便可,只要写来有理罢了。”众人一听,一个个伸舌摇头。有的有力气的,又没有见识,不晓得应写什么;有的有点见识,想出几个应写的字,又没有力气。大家正在为难,成功一看便又说道:“本帅所讲应写的字,不过是此刻军中所用的,并不是考文可比,诸位之中难道就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吗?”说声未了,只见左边走出一将来。成功一看时,是千总罗孝德。只见罗孝德向上打了一躬,道:“末将只道元帅所选,要笔墨精通的,所以不敢应命;若只要此刻军中应用的,末将却可以来得一二。”

  说着,把当地的旗拔了起来,高举过额,左盘花、右盘花,旋风也似的舞了三遍,背着风走了下去,又迎着风走了上来,把旗仍旧插好,走上前来道:“末将之意,一面要写‘千人同德’;一面要写‘万众一心’。”成功道:“这是营中所应用的吗?”罗孝德道:“正是,军中常用都是如此。”成功道:“本帅原说要此刻军中所用的,如何却说常用来。”罗孝德道:“哦,一定要此刻军中所用的,平常用不得的吗?”成功道:“正是,你有吗?”

  罗孝德摇头道:“这却难,哪里来这么凑巧的字。”成功笑道:“只你没有罢了,如何见得没有呢?”罗孝德没法,只好仍旧打了一躬,退下去了。只见右边也走出一位将官,走上前来打了一躬,道:“元帅,末将愿来应命。”

  成功看时,三缕长须,一双秀目,正是守备苏茂。只见苏茂打了一躬之后,退了下去,把左边一面大旗拔起,左盘花、右盘花,前护领、后护领,扫地摩天,舞得呼呼乱叫。舞完,两手执着旗杆,迎风背风各走了三遍,进退如飞,大家一齐喝采。苏茂把旗插好,走上前道:“此刻功莫大于杀敌,义莫大于报仇。古人云:太上玄德,其次立功。又道大义所在,虽死不避。末将之意,宜写‘杀敌立功’、‘舍生取义’,不晓得元帅以为如何?”成功点头道:“将军之言不差,虽字面不妥,然而意思甚好。”便叫人:“把他记入上将吧。”苏茂叩谢了起来;正退下去;只见左边走出一员大将,豹目虎头,面如锅底,身高八尺,全身黑盔黑甲,走上前来;正欲施礼,只见右边也抢出一将,面如赤血,发若丹砂,全身红色盔甲,张着血盆大口,抢前来道:“让末将来应命。”那黑脸将一听见忙道:“末将先来也,当先往。”

  说着便走。那红脸将就要追,成功慌忙叫中军官传令道:“左边一位将军取左边旗,右边一位将军取右边旗,以免争夺。”二将听了,才分开去拿旗去了。成功看时,原来黑脸的是前哨千总万春,红脸的是右营千总王毅。当下两人各把旗拔起飞舞,两边只听得风响,连人也不十分看得清楚了。舞了一歇,哪个肯让?你看我,我看你,大家不肯歇,就只管舞了下去。左边诸将中就有一人向万春道:“好了,你不用舞了,你不见他们吗?快走三遍就好了。”无如他正舞得高兴,耳边只有旗声风声,哪里能够听见人声?还是王毅先记起要迎风的走法,先跑了下去。万春才记起,便也跟着跑了下去。那王毅却已折转身跑了上来。万春着急,恐怕跟不上,蓦地一跳跳到,但却险些跌倒,忙把旗柄支住。刚才立好,王毅却又跑了下去。万春急欲折转身再跑,成功忙传下令来道:“两位将军不用跑了,上前来见吧!”两人听了,这才把旗插好,走上前来。成功道:“二位将军的英勇,本帅已晓得了,如今且把旗上当写什么字说来罢。”二人听了,想了想,王毅先说道:“一边写‘报仇’,一边写‘雪恨’吧。”成功道:“不好。万将军呢?”万春道:“末将之意,也是如此。”成功道:“也不好,还有没有呢?”王毅道:“‘勤王’呢?”万春道:“‘杀贼’呢?”成功笑道:“罢了,将军的英雄本帅已晓得,虽不能充上将之选,却可以做个骁将。”便叫人把二人记作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