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少顷上灯坐席,内客堂请了诸又人,连芝仙、知三、顺唐四人一席,这里顾母、许夫人、双琼、珩坚、兰生一席,兰生忌口只吃些素菜。霞裳斜坐在顾母、兰生中间斟酒相陪,直到半夜方才散席。芝仙辞别回去,又人同走,出门分路。双琼被顾母、珩坚留住了三天方去。初十日顺唐去领了典价,诸事妥帖。子虚请知三、顺唐替他饯行,谈了一回芝仙的亲事,说现在我便想同芝儿进京替他捐一个功名,明年二月回来。同他迎娶之后,我的向平愿也完了,知三诺诺答应。当夜回来,便和许夫人谈起,叫他预备。次日便和顺唐回申,顾府因将要迁移,须用几个可以信得的老成得力家人,便托人招眩到月底方得了两个人,一个昆山人姓徐名起,年纪四十多岁,写得一手好字。一个是吴县人,姓秦名成,五十余岁,是子虚荐的,明练忠诚,本是盐商汪姓家旧仆,汪姓敝落,秦成痛不欲生,只有一子,在外国兵船上充当修理枪炮的工匠,久无音信,秦成遂投托到顾府来。许夫人看他办事勤恳颇中心怀,遂禀明顾母,派秦成为总管。初时众人不服的,多背地里议论,要想倾轧,说不知那里走来的老猴子,反走到前头管起我们来了。门上杨泰是有了年纪的人劝他们不要多心,大家吃主人的饭,没事便好。众人不听,过了七八天见秦成勤能和气,始终一心,方大家佩服起来。秦成大权在握,正己率人,并无苟且。人家想不到的,他从中提醒;人家畏缩不肯做的,他自己任劳,不肯推到别人身上。因此众人又爱他,又畏他,此是后语。不过秦成过来了,常有忧愁之心,叫人问他,又不肯说。许夫人因子虚荐来的,阳府必定知道。遂命兰生请芝仙来,问他来历,芝仙道:“这是姓江的转荐的,我去叫江老五来见老太太。”
  次日江老五果然来见兰生、顾母,因他年纪尚小,请他里面相见问其缘由,老五道:“说也话长,秦成本汪氏旧仆,汪姓系皖江休宁人,世代做扬州盐商。兄弟两人,哥哥器伦兄弟号楚君,一父异母兄弟,上代都死了。”顾母道:“莫非就是汪百万么?”老五道:“是,他家况现在不堪了。初时兄弟同居,器伦独管盐务,甚不务正,楚君专志读书,中了一榜举人,最喜挥霍,有了钱任意使用,不想稼穑艰难。阿嫂见他如此浪使,便不以为然。那一年楚君的夫人苏氏,又费了二千金替夫纳宠,以延嗣续。这位如夫人姓孔,既美且贤,大夫人十分爱他,器伦更加不喜,遂同他分居。楚君颇有傲骨,得了一份万余金家产,也不和阿兄争多少,遂挈眷住到苏州阚姓家中。所有盐引,均归器伦。楚君到了苏州,旧性不改,有等游手好闻,看见新搬来的手头撒拨,便想从中取利前来殷勤。于是三尼两舍,问柳寻花。大夫人又极贤淑,孔姨娘更不能管了。不上五六年,其分产一齐消荆幸亏扬州还有一所住宅,去卖给别人,得了三千金回苏。遂顿改前非,妻妾三人,便安安逸逸过起日子来。
  岂知苏夫人,得了不起之症,不上两月,便死了。楚君悲痛异常,誓不再娶。因孔氏为苏夫人钟爱,便扶了正室。但膝下并无子女,孔夫人便想出一个方法来。”当江老五正在说着,忽秦成叫小丫头送来上海胡顺唐的信,说要收条的。顾母便命付了收条,方使兰生将信拆开。里头还有士贞一信,兰生看顺唐的信道:兰生姻仁兄大人阁下:十一日揖别后,同知三兄前抵京口。
  次日即附轮东下,十三午前抵申。是夜即发一函将姻老太夫人之意详达。
  尊翁现得回信,准于来月二十七日进屋。弟因事急,同洪黾兄将工催督。大约日内可以完工,拟请府上于十月二十四日,由邗江动身,其部署束装各事,知非容易,弟当于二十以前到扬,代为料理,即烦知三兄先来领装先行,以免急促。其轮船官房客票,当为购定。区区一夜,不必大餐房也。日本来信一封,兹并附上,专此。即请阖第均安。
  姻小弟胡枚顿首
  兰生看毕胡顺唐寄来之信,一一告知祖母。既而又把父亲的信拆看,大略说前寄之十万两,知已收到,心中颇慰。老太太今年既要迁移,只得均托顺唐,男不能回来了。冬间县考,务令兰儿入常上海为人才荟萃之地,中西学问,好的甚多,倘有正经人,尽可交结。兹许兰儿月支百金,为资助结交及笔墨之费,但上海烟花极多,子弟血气未定,易于失足,此节最为紧要。倘近狎邪僻,须以家法惩之。不可上辱先人,下流不肖。许夫人看着兰生,一面点头道:“好,你可记得?”兰生只是笑,因看下面道:“要想延致韩颓夫,若其到申,兰儿尽可结交,留在家里朝夕请教他必有大益。杨先生倘肯到申,仍请教读,不能相屈,方可再请别人。所有置备车马,请母亲自行斟酌。珩儿亲事既是十分紧要,也只得遵办云云。”兰生看珩坚微微一笑,当时把信放好,请老五再毕前说。老五道:“孔夫人因不能生育,常常听得西乡有铜观音,求子甚灵。夫妻两个商议求子,遂齐戒沐浴,到观音前许愿,求得一签。签上的比例是贾太传迁谪长沙,一看下面,乃是中下签,有四句签语道:九畹灵根,三生情种。孽海啼珠,回头是梦。
  兰生道:“咦,什么解释?九畹是产兰之所,难道兰花神转世做他的少爷么?还说三生情种,必定多情的了。只是下两语不好。”老五道:“我也如此想,他夫妻疑疑惑惑,回到苏州,不上三个月,果然坐了喜。到癸酉年三月初一,是万春节,夫妇梦见一个癞头和尚赠他一枝素心兰花说你们要儿子,我把这香祖送给你罢,将来长大,必有出息,你们须好好栽培,只是识不得字。夫妻醒来,所见皆同,彼此奇异。以为必定有一位干蛊郎君,岂知生了一女,生下之时,异香满室,空中仙乐嗷嘈,微闻叹息之声。夫妇见生了女孩,虽然失望,却也爱胜连城。最奇的生后右手心里有同心兰两朵,勾画分明,到三岁上渐渐的隐去。”顾母道:“果然稀奇,这位姑娘必定有些来历。”
  珩坚道:“签上说的,九畹灵根,必是兰仙无疑。”老五道:“他夫妇因这个上头,便题他一个闺号畹香,单名一个瑗字,当男儿一样看待,小时节便装男子妆束,编了发辫,穿了小京靴,自己教他读书。这位小姐十分聪明,又是粉装玉琢,貌若天人。
  人家见了是一个年少书生,翩翩公子,写得一手堇香光字。到十四岁上,诗赋文词,已无体不工。书也看得多,记性又好,针线又好,就是一样不好,多恨多愁。往往抚景生情,流连伤感。”兰生道;“和尚说叫他不要识字,为何又使他通文呢?”
  珩坚道:“他爱这位小姐,自然要他读书了。”许夫人道;“读书只要明理,便不妨的。”老五道:“他父母因为爱他不忍嫁他,要想招赘,选来选去,均不称意。岂知他哥哥闹出一件事来,恰遇敌人入寇,器伦贪图重利,在闽海一带贩运米粮被仇人告发,说他济匪,将家私一齐抄查,累及楚君,将卖屋的三千金,也被抄去,并将功名革斥。器伦、楚君同家眷发边瘴充军,楚君抱此奇冤,不到几日,即行气死。孔夫人同这位小姐大哭,草草成殓。幸得有一位同年替他辨冤,说器伦、楚君早已分拆,各居不通闻问。当道也知其冤,便把楚君的家眷开脱了。说汪某已死,后人应免究追。此事遂缓了下来,仅不过器伦一家出关,岂知仇家还不称意。必定要孔夫人等充发,要想再去告状。
  此时便恼了义仆秦成,秦成见汪家如此消败,都被这个人所害,乃必定要一网打尽,实在过分了。于是连夜去把仇人杀了,到官自首,上宪怜其忠心,也只定他一个军罪。孔夫人不见了秦成,心里想他是有忠心的人,未必为汪氏贫了,逃走到别处去。
  后来打听他杀了仇人获罪,心中感激,到监中去张望他,彼此痛哭。秦成道:‘老奴死了,已不足惜,恐怕几天里头便要出门,只是畹香小姐总要保好,早早择了一婿,老奴虽死,也瞑目了。还有一事,太太须要记好。’”未知秦成所说何事,且看下章分解。
  第五回
  牵萝补屋兰梦征祥飞絮沾泥萍踪遇美
  却说当日孔夫人见了秦成十分苦楚,酸上心来,秦成也不胜悲痛,因道:“老奴还有一言,老奴平生积蓄数百金,现在房里箱中,就请太太收了使用罢。老奴有一信在此,存太太处,俟儿子来时交他。此去生死不保,也不管后来了。”顾母叹道:“真是义仆,可敬可敬。”许夫人道:“后来呢?”老五道:“这位孔太太回来,在他房中把箱子翻出来,果然有四百金。
  此时正是极穷之际,但也不好用他的银子。仍旧去送交秦成,秦成一两不受,说主人若要再逼,老奴只得死了,这是算老奴孝敬主人的。不过老奴死后,求主人在庭心里赐一碗羹饭就是了。孔夫人不能再推,含泪勉强收着。过了十几天,秦成起解,赭衣登道,前往黑龙江。孔太太买了许多路上用的衣服干粮送他,又送了一程,彼此说不尽的家事,大哭而别。孔太太回来,日日感伤非愁即叹,苏州人情最薄,往往重富轻贫,楚君在日,有许多小债。因家产被抄,不能还了。有等刁恶的人,还来追讨。说你家中现有活宝,若出脱了,我等的债项都可以还了。
  孔夫人见局面不好,苏州不能再居,要想去投楚君的一位同年,岂知也是新故,于是走投无路,只得密密的携了小姐逃往别处。
  那秦成出关过了三年,遇着恩赦系念旧主,急急赶回。那里有一些踪影,心里不死,于是扬州、安徽、上海、京都、宁波、广东、金陵、镇江各处又寻了二三年,历尽艰难辛苦,仍旧一无消息。后来遇一个和尚同他说,小主人在草里,现在不能性急,后来可以见的。秦成想难道落草么?无可如何心也死了。
  方才托我们要寻饭主,家父便托子虚老伯转荐到府上来,这是秦成的来历。他日日愁眉不展,大约为此。”兰生道:“畹香小姐必定有天神保佑的,可惜寻不到。最好招来和我们一处住,不教他吃苦。”众人听他呆话,大家笑了,顾母问老五几岁,老五道:“十三岁。”许夫人道:“亏你小孩子,把这件事说得清清楚楚。”珩坚因推着兰生笑道:“你比下来了。”兰生只是笑着,顾母因请老五吃了饭,送了许多东西,方放他回去。
  光阴迅速,转瞬十月十二,顾母料理束装编了行李簿,许夫人、珩坚、霞裳、暗香、月佩等便忙起来,秦成总理其成,外边置办蒲包、捆席、竹箱、竹篓、绳索,又招木匠做粗板箱。
  还有包装箱子的竹筋、木花、砻糠堆满一地,所有粗重物件一概贱卖。杨泰等料理花盆、花架、桌榻、椅杌、插镜、屏风、书架,厨房中的锅碗等事,秦成等料理门帘、灯镜、玻璃、箱笼、杯盎、铜磁、锡器、竹木、雕刻各物,徐起料理文房玩器、书画典籍。入篓的入篓,打包的打包,装箱的装箱。上房东西,有月佩、霞裳、暗香等督人收拾,珩坚每日各处督看。先几日写信到宝应去知照一个姓吴的亲戚,杨先生解馆暂回。兰生一无所事,每到阳府看双琼谈别绪去。秦成每日到街上各店铺收账还账,又有各亲友陆续前来送行。
  这日兰生到阳府辞寄父母的行约,芝仙到上海玩,双琼见了,强笑道:“你们今番到好地方去,不知何时再见呢。”说着眼圈儿红了,兰生就鼻子里酸起来,勉强忍住了一回子,又强笑道:“我们去了必定要叫老太太打发船来接你们的。”双琼道:“这也看你们心上想到想不到呢。”兰生笑道:“恐怕寄爷要进京,过上海,妹妹先就跟了一起同来。”双琼鼻子里哼了一哼,程夫人道:“你走我没好东西给你,有一个小银钟是妹妹在日本自己做的,前日你见过了,你带去放在书桌子上,也知道时候。”便命娇红取来交给兰生,兰生谢了。只见福儿同松风进来回说,家中有三四个亲友来送行,等了一回了,请大爷回去。
  兰生便向寄母磕了头,向双琼作揖方慢慢出来,到书房拜别寄父,芝仙送了出来说:“到了上海先给一封妥妥当当的信来。”
  兰生答应着,便急急回去了。二十日,顺唐、知三已到扬州登门相见,此时顾府的行李发起来。廿二日知三带了行李船先走,廿四一早顺唐已把诸事料理得妥妥当当,也先走了,到镇江去安排轮船等候。到廿五下午,老太太等都下了船,子虚已在船上等候和老太太说了一回话,说今年只得早道进京了,芝儿也要进去,同他捐个官,自己不知道官运如何。若是得了上海的缺,到极便的了,顾母道:“我亦但愿你如此。”说着只见亲戚女眷们都来送行,子虚便走了。所有男客都到兰生的船上,直闹到上灯时候方才清静。许夫人恐怕还有人来送,忙命开船,行到小江口停泊。岂知路上遇着一个亲戚,这人是老太太的亲女士贞的胞妹,兰生的姑母,嫁在宝应吴姓,夫名焘,号季良,是一个军功知县,历任浙江山阴天台。因一个上司和他不合,便休致还乡。看破世情竟出了家,不知去向。家中那里寻得到,哭了几年心也淡了。这位姑太太生一子一女,子名平,字冶秋,年少清才,早已进学得了拔贡。性喜击剑,好远游,仗义疏财,结交天下豪杰。有不公不平的事,他便干预在里头,得了朝考小京官。考取章京,也不去当差,娶的浙江洪氏之女,就是替顾府在上海监修园屋的洪黾士之妹,字素秋,颇觉贤慧,生下一子。冶秋立志寻父,四处远游,在天津眷一位侠女,姓冯字碧霄,也是好剑术的。又在京中与韩秋鹤相识,结了盟兄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