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尘天影

  此时珩坚也起身,同暗香陪着母亲,听得外边嘈杂,立命暗香照灯出来。风环走得快,抱了衣服,恰恰与暗香撞个对面,暗香道:“你们这班轻狂小蹄子,小爷睡着在那里,叫你们请个喜,只管当作玩意儿。”霞裳、月佩道:“你骂谁?我们本来不能干事,谁似你能干?”风环道:“都是小丫头子嘴快,说看见黑鬼,灯都给他灭了。”霞裳在后面骂道:“什么是鬼,我们是眼花,小蹄子偏有眼睛,得了鸡毛儿当令箭用的,轻事重报。”
  许夫人、珩坚听得了,也出来问什么鬼,暗香道:“理他们。”
  话犹未完,只听外边口羽呀口羽呀的三四声,连里头许夫人都听得明白。于是心中鹿撞。此时大家已都进了房门,许夫人不好说是鬼,只得说道:“那是怪鸟声音,常常有的。”把众人勉强稳了胆。风环脸都失色了,许夫人道:“喜呢,霞裳方说兰哥儿回来了。”可见此时霞裳也吓呆了,不过嘴强耳。月佩把房门掩着拴好,暗香道:“兰哥回房了。”霞裳将喜虫笼取出,放在兰生枕边,说:“兰哥好好睡罢。”风环把衣服轻轻盖好,大家不敢惊扰。许夫人听得鬼声,坐在榻上纳闷,众人见许夫人不言,也不言,坐着各想各人的念头。珩坚倒了一杯茶喝着。
  此时静悄悄儿的,珩坚催母亲睡。霞裳看钟表上已是五点一刻,忽荒鸡乱呜,街上柝声五转,许夫人道:“天明了,我睡了一回不要睡了,还是你们去睡罢。”霞裳道:“我也不要睡。”
  于是风环、月佩、小丫头、珩坚、暗香都去睡。许夫人同霞裳陪了一回,摸摸兰生,已经出了汗,睡得正浓稍稍放心,也胡乱睡倒。
  却说兰生沉沉睡去,走到一个所在见一片重洋,茫茫巨浸,阴霾惨黯。岸边秃树干株,槎桠偃蹇。树林尽处山石嶙峋将海隔蔽,想道我曾经出洋,到过东海,怎么不见这等地方?迟疑间,似闻哭声一片,仔细一看,好似长崎的佐贺岛,有大桥一条,只剩两堍,下边黑茫茫急水,深不可测。对岸黄沙漠漠,流火融融,烟尘乱飞,不可向迩。又似不是佐贺地方,遥看有女子一群,临河哭泣,再一看时,原来有大蛇恶兽追这一群女子。幸亏一排密树掩隔,蛇兽一时追不上来。兰生惊想:这些姑娘,为何跑到这个地方玩?我又不能去救,这便如何?正在着想,听得后面人声,回头看时转出一个和尚,领着一个年少书生,和尚大喜,向兰生道:“你也来了,快些去救历劫花神。”
  兰生看和尚虽极腌躜,却慈光可挹。书生一片愁容,遂无暇问其姓名,跟了便去。那里能渡到对岸,只见书生取出一柄尖刀,自己破开胸膛,挖出一颗赤红的心掷到水中,兰生大叫道:“人不去救,自尽有什么用?”和尚、书生均说道:“你自不去救反来管我们?”忽见一颗心在水中变了一朵极大的青莲花,同小船一般,泛近对岸。书生负痛泅水,扳登花内,那些女子都跳到莲花上来。书生一一援手,第一个女子丰面修容,第二个双眉清秀,第三个婀娜可怜。书生创口的血只管冒出来,兰生见了大为不忍。也就袒了衣要想去救,忽书生脚力一松,倒入海中,随流去了。和尚、女子大声呼救,兰生也叫:“快救快救。”
  听听有人说道:“心肝,不要慌,明儿请医生来救就是了。”兰生忽然醒来,出了一身汗,乃是梦中许夫人在床边叫他,而女子哭声尚在耳畔,遂定了一定神,自想噩梦奇怪。霞裳也起来问什么,兰生摇头说:“没什么,不过梦呓。”因要了半杯参汤吃,便道:“母亲同霞姊姊还没睡么?天明了,快去睡。我出了这汗,大好了。”许夫人、霞裳听他言语清楚,自是欢喜。天已大亮,也不去睡了。赶紧梳了头,洗了脸,大家都已起身。
  顾母先赶过来,看兰生业已退凉,心中方慰。许夫人把鬼叫的事密禀顾母,顾母点点头。忽兰生嚷饿,霞裳因服侍他吃了一小碗燕窝粥,又要嚷,起身说:“医生也不必请了。”顾母叫他再睡片刻,兰生大嚷不肯。于是霞裳服侍他穿衣起身,头上包着巾子,戴了风帽。顾母吩咐不许到外边去,只许在堂屋里走走,避风要紧。又见霞裳服侍颇有心腹,就拨给服侍兰生,管理衣服饮食。夜间睡卧,代为掩被。又当面吩咐兰生要听霞姊的话,又谕霞裳要尽心伺候,后来自有好处。倘兰哥和你强,你来回我,你也不许替他遮饰。二人唯唯。心中自是愿意,顾母的大丫头缺,将许夫人处的中等丫头名春喜的补了。顾母回房,因兰生无恙心中稍释。
  午后,叫许夫人、珩坚去商议隔夜见鬼一节,珩坚道:“我早已说过,此宅我们已经住了二三十年向来吉吉利利的,现在不知何故有鬼,必是阴气太盛。况兰哥儿昨日又遇着这件事,不可不防。若上海新屋能够早完,我们何不早搬进去呢?”顾母道:“我也这么说,听得顺唐日日催工,洪舅子又很妥的。
  我们这个装修信寄了去,若肯赶紧,半个月都舒徐齐集了。我们士贞不知何意要到明年正月才迁移,糊涂到这么着。更且里面的小花园是人家让割下来的,又不用修、就是要修,我们先进了屋,等他修也使得。”许夫人道:“虽住在这里,勉强过冬,到明年终是一搬。”珩坚道:“今年若要搬,须先通知老爷,一面寄信给胡先生,叫他多招工匠赶紧修理着。半个月内需要完工,我们方可以择期迁去。”顾母点头道:“你今就去写信,照我意思十月中必定要走的,写好了就寄。”珩坚答应便去写信了。二人又谈了一回,只见小丫头来回门上杨泰候示,许夫人道:“唤他进来。”小丫头去了一回将杨泰领进,向顾母、许夫人请了安,回道:“胡老爷、舒老爷从上海来,因大爷不见客,请老太太、太太示下。”顾母道:“你见过大姑娘没有?”杨泰道:“见过了,大姑娘正在写信,吩咐把行李起在东书房,两位老爷就住在那里,又命我到上头来回。”顾母道:“我正要见他,你先去和他说。”杨泰去了,顾母换了一件衣服,云锦扶着到东书房来。
  原来胡顺唐因士贞汇来银十万两,亲自送来。恰值舒知三也要望望太姑母,所以一同起身。那知三,名家泰,安徽人,是顾母的内侄孙,已捐职,以知县在江苏候补。舒太君出去见了,请安问好的套话,自不必说。知三又进来见许夫人,望兰生的病,珩坚小姐也出来相见了。大家谈起搬家一节,知三道:“新宅子现在只有门窗栏杆未好,油漆都已干了。大约出月中旬通可以告竣。黾士又是精明不过,不肯叫他迟误。不知道表姻丈何以要明年迁移?”许夫人道:“老太太已经定了十月迁去。”珩坚道:“我检通书十月廿七最好。”兰生道:“这么着,我们就是十月廿七迁移。横竖房子多,连寄娘一家也一齐迁去,省得两地分开,牵肠挂肚的。”珩坚笑道:“你又呆了,他们为什么迁?就是要迁,也未必肯同我们一起。”许夫人向知三道:“你阳家没有去过么?他们均新回来,你该去望望。”知三笑道;“他过上海,已经叙过了一回,匆匆得很。此番本来要去,因先到此间,停一回再去了。”于是又谈一番别话,知三方要动身,老太太同顺唐进来了,顺唐本系老亲又是旧宾主,所以一家都见的。顾母命知三一同到自己房里谈谈家常及祠堂坟墓的事,问父亲健不健,两位内曾侄孙读书不读书,恐怕要娶媳妇儿了。知三一一回答,见顾母无话,方出来到百川通银号去领银。上灯以前,都兑准送来。珩坚收讫,写了收条,一面寄收银复信到东洋,与十月念七迁移之信一并寄去。晚间知三被芝仙留住,芝仙方知道兰生有恙,子虚一则要拜会,二则探问兰生的病,所以到顾府来。顾母出去见了,谈了长久,子虚临走,顺唐送了出来。许夫人因谈及交卸房子一节,顾母道:“阳亲家也未必空,趁胡大爷在此,明日便请他去交割写纸,将典价收回。倘他凑不及,后来拔还也使得,何必婆婆螫螫的不了事。”
  许夫人笑道:“老太太做事实在爽快。”顾母笑道:“我年轻时节,在娘家也同珩丫头一样,帮着娘老子当家。事务也烦,也没不了的。现在有了年纪,还有些老性急,你们不要笑话。”
  说得大家笑了。当夜各散安歇。
  次日顺唐便去寻了房主,把顾母的话说明了,房主甚喜,约初十交易,便倾筐倒箧的去搜索起来,只凑了半价,其余立于欠纸。按年拔还,说明到顾府迁移之日,便来领屋彼此允洽。
  其款至五年始清,均是后话,表过不题。
  初九这日,顾府请客。兰生病已大痊,头上包着手巾,一早就起来逼着顾母打发轿子去接阳府的人。到午刻吃了饭,阳府还没人来。兰生好不耐烦,直到未刻,芝仙先至,往东书房与知三、顺唐相叙。双琼还不至,兰生急极了,差人去催,双琼方坐轿而来。顾母怕兰生受风,不许他到外客堂。芝仙虽是新亲,但和顾母、许夫人一向见惯的,所以也进来相见。此时双琼方到,兰生埋怨他太迟,双琼与众人一一见了。兰生又见芝仙进来,仍包了头接进去,笑道:“贱恙不能远迎,抱歉之至。”芝仙进房里,见顾母、许夫人和双琼坐在那里谈家常话儿,丫头站满一地,芝仙便抢上前去和顾母、许夫人请了安,又替父母请安问好,大家都立起身来。双琼笑着起身招珩坚去了,众人也不留心。芝仙拣着一只小杌子,正襟危坐。顾母道:“芝哥久在外边,到底有阅历,比兰哥老成得许多。”许夫人道:“长也比兰生长,学问想更好了,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芝仙道:“侄儿从家严在日本多应酬,读书上是有限的。不过得空儿写写字,看看书。”许夫人笑道:“你兰弟回来后把西话都抛荒了,你们兄妹今儿可以考他一考。”芝仙道:“闻得府上转瞬迁移,聚首不多时了。”说着只听得侧首房里哜哜嘈嘈,看过去,有几个丫头立着笑,许夫人道:“客来了不去沏茶,这么轻狂,成何规矩!”只见门帘开处,霞裳忍着笑捧茶进来,风环揣了一盘茶点,吃吃的笑进来,点心都散抛出来。顾母问,“什么这般乐?”听得里边云锦笑道:“珩姑娘要双姑娘捉迷藏呢。”顾母、许夫人知道他臊,也几乎笑出来,只得忍住了。
  芝仙假装不听得,又坐不住,因辞了出来。兰生送到门口而回,方进内房门口,只听得珩坚骂声、双琼同丫头笑声。到了房里见珩坚卧在榻上把衣袖蒙了面,双琼揭扯开来怄他,又叫他起来,笑说:“贵客来了,你怎么不见?”一语未了见兰生进来,双琼笑道:“你阿姊不理我呢。”珩坚骂道:“少轻狂些罢,你来了便要淘气,将来不得好死。”兰生笑向双琼道:“何苦呢?
  姊妹相见了,正经话儿不说。”遂把双琼拉过,珩坚也坐起,面孔飞红,臊得了不得,冷笑道:“琼儿教你将来仔细。”便唤暗香把手镜子取来,暗香便去取了,给他一照,因笑道:“琼儿怄得我好,旁边的短发多散下了。”于是坐到窗口,叫暗香:“索性把奁具取来,把抿子儿来替我抿一抿儿。”暗香笑着取了来替他先把迦罗香刷拭,然后和他抿好了,把花替他戴。此时顾母已回房去,许夫人命风环、霞裳把筵席预备,再去移了十几盆菊花,利利落落的挪在老太太的房屋里。内眷们便在那边去赏,这里兰生、双琼看暗香替珩坚整妆,心中乐甚,双琼笑道:“姊姊这会子开面了。”珩坚便把刷子蘸了刨花水向双琼一洒,却未曾洒着,嘴里骂:“小蹄子,我收拾好了来问你,看你敢强不强。”一面又要把刨花水洒,吓得双琼逃出后房门,兰生笑着跟出来,说道:“好妹妹,不要这么跑,仔细栽倒了,我有话儿问你。”双琼停了步,兰生走上去执着手,同行到小廊下,因低低笑道:“妹妹那一天不是说要送我东西么?我几天盼想得什么似的,今儿好给我了。”双琼笑道:“那里得好东西送你?哄你呢。”兰生不依央告道:“前同窗时节,我怎么送许多好东西给你呢?今儿求好妹妹一件东西都不肯,要是不给我,你把我以前所送的东西还我。”双琼想了一想,笑道:“我给你东西,你可有东西给我?”兰生道:“我有一个玩物,早替你留下了,这回子给你。”因解开里襟,在扣子上取下一物,交给双琼道:“这个好不好?”双琼道:“你把这栏门拴上,恐怕小丫头子进来。”兰生便去闭了,再进来,双琼看这件东西是一个白玉蟾蜍,两个蟾眼天生就如红豆一样,大红得娇艳,十二个小字云:永相契,心何疑,长守此,不分离。玉色颇觉温润,双琼大喜,便问:“你从那里得的?”一面说一面便收起来,兰生道:“今春跟老太太到金山烧香下船时,一个和尚送我的,老太太命我自己收好,所以留给你,现在你送我的东西呢?”双琼道:“你莫忙。”遂揭开两重衣袖,见里头穿着一件着肉紧身雪丝汗衫,衫袖绾了四个丝带明角扣,将扣解开,翻过袖管来,有一个小布囊,缝贴在袖内。用一条白丝线凑结住了囊口,解了线,在囊中取出一物,圆大如钱,宝光金灿,共有一样的两个。一个自己仍旧收好,一个送给兰生,说道:“你须藏好,不要给人知道了笑话。我做这件东西,不过明珠见过了一回,现在除你我明珠之外没得第四个人知道的。你千万仔细,不可泄漏遗失。”兰生看时,是一个西洋小照挂匣,制造极精,光亮如镜,却又极轻,因问;“什么东西?”双琼道:“外边壳子是镍片做的,镍是六十四种原质中的一种,里面底板是白金的,我费了半月多工夫方制成这两只,你把这系线的柄一捏,就开了。”兰生便照法开,看见里头嵌着一张双琼的半截小照,笑脸含娇,栩栩欲活,外用薄玻璃嵌好,盖面镌着几行字云:阳双琼十四岁小照,制赠兰生哥哥珍玩。兰生狂喜,如得至宝急急藏好,大家便笑嘻嘻的走出来。只见珩坚忽然走过来,笑道“琼儿你两个人做什么?和你算账!”双琼央告道:“好姊姊饶了妹子罢,便是妹子不好,得罪了姊姊,姊姊也应该担待,念妹子年纪小,包荒包荒。”珩坚见他说得可怜,便饶了说:“下次再这么怄人我不依,我们到老太太那里去罢,兄弟也来。”于是三个人大家到顾母处,只见高高低低菊花摆着一地,顾母道;“不要玩了,等坐席罢。”于是几个人随意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