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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许夫人道:“你看还是这样急莽,孩子气要紧,便如此要紧,你看后面有谁赶着么?”
此时珩坚小姐从内房出来,看了笑道:“今早你发辫未编,毛茸茸的,防你双妹妹看见了笑话。”兰生道:“阿呀,真个不好,姊姊快替我梳。”珩坚笑道:“你莫忙,坐在那里。”珩坚遂向奁匣中取出牙梳,先替他拆松了发,然后和他篦,篦了再从新打辫。兰生再三催促,好容易结好发辫。月佩伺候换了衣服,穿着一件竹根青小围龙宁绸夹袍,系着玫瑰红广绉洒花束带,两根带头,长长的拖在后面。拴着苹果绿京式小表帕,京式槟榔小荷包。缂锦扇袋,秋香色织元缎边背心,枣红大?d字翦绒品蓝缎窄镶边缺襟小军机短褂,广式纸底白灰宁绸镶花鞋,元缎秃边珊瑚一品红结小帽。前面钉了一块碧玉佩,执着一柄全牙泥金二十方的聚头扇。一块荷色鸡嘴边斗方帕,洒了些珠兰香水,越显得齿白唇红,翩翩年少。换毕,到二厅上,松风带马伺候,兰生道:“这些路不用马,你跟着我去就是了。”
于是命小厮把马带去,自己挈着松风出门去了。一径到阳府上来,一直进门,见有官轿数乘在里头出来,知是拜子虚的。门上陆升见了兰生,便笑嘻嘻走来道:“我说大爷三日不到,必要来了,快进去罢。”兰生笑道:“我才知道呢,否则早已来了。”
陆升点头,领了兰生进去,有许多小子见了,都起身垂手站在旁边。陆升一面问好,又请老太太、太太的安。兰生道:“多谢你老人家,都好的,你也好。”陆生咳着嗽,笑说:“托大爷的福,老奴还康健,前月痨伤发,睡了三天就好的。老爷同吉太太在日本有信没信?”兰生道:“常常有信的。那天费了你心,你为什么不顽顽就走了?老太太还恐怕你费力,你倒好么?”
陆升道:“这有什么费力?不瞒大爷说,老奴前三十年,什么事都不知道辛苦。现在有些年纪,都不似先前了。前晚老爷回来昨日上行李,老奴帮他们抬了几个箱子,腰肋便痛,正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说着,已进内堂。有出入的家人,亦都站着,只见三间小客堂,都堆着箱笼等物。箱子有开的,有未开的。
木花柴草堆着一地,陆升领兰生到东首两间大书房,进来通报了,揭着帘子,让兰生入内,方才出去,兰生跨进,芝仙已笑着迎了出来。穿着浅蓝摹本缎时花夹袍,竹根青宁绸背心,彼此先连忙请安问好。兰生看寄父穿着鼻烟色夹呢袍,天缎夹马褂,督着家人在箱里翻搬东西呢。地上桌上都摆满了,无非漆器、铜铁器、钟表、伞扇、玻璃之类。又有大八音匣,丁丁冬冬在桌上打。子虚一见兰生,便笑道:“兰儿,你来了么?来看这些东西。你芝哥替我写账呢。”兰生连忙上去请安,替祖母问好。子虚也请老太太的安,兰生又执着芝仙的手亲热了一回,走到窗下,见马鞍桌上展着一本账册、笔砚之类。
芝仙请兰生坐了,自己就坐在桌边,好似要记账的样子。兰生道:“你快做你的事,完了我们再谈。”芝仙就去写,命跟他的小厮倒上茶来。子虚笑道:“我今早送来的一份东西,你见过么?”兰生立起身来谢了,因说道:“家父想必碰见,现下身体可好?母亲不知好不好?”子虚道“都好。我回来经过你家洋行,尚会见你父亲。有一封信托我面交,我打谅亲自送来。现在房里文具箱里,和你寄母说过了,你自己去取了带去罢。你双妹妹也回来了,你也去见了再出来,不要淘气。在这里吃了晚饭,送你回去。”因略问问近日读书功课和家事,兰生见芝仙空了,又略谈谈别后的事。子虚遂命兰生进去,兰生出了书房,从小客堂走过穿堂,就是程夫人的上房。双琼的房在西首过了小厢门便是。只见程夫人的大丫头娇红出来见了兰生,便笑抢上来执手问好,又请了老太太的安。一面唤道:“太太、小姐快些,兰大爷来了。”里头听见了,忽然又有一个丫头出来,就是伏侍双琼的叫明珠。兰生向来认识的,也就执手请安问好。娇红去了,兰生执着明珠的手来到房门口,双琼已揭帘子出来。彼此看见了,只是笑。双琼把手巾按着嘴,兰生看他穿着赤银炉红宁绸品蓝满绣大八结青莲洋绣缎边半新旧的紧身夹袄,西湖色五丝罗品蓝缎边金带散管裤,品月贡缎满金嵌绣小弓鞋,门前长长的垂着两条绿罗梅兰竹菊绣花裤带。梳着两个双丫元宝髻,簪着两排丝穿菊蕊,及几翦秋兰几枝金簪。
耳上挂着珠翠宝石坠子。兰生笑着要上前问好,他一闪又走进帘子里去了,只听得程夫人道:“你来接哥哥为何又进来了?”
兰生一面进去,只见寄母迎了出来,挽手并入。见房里也有许多日本东西,墙上挂着玻璃屏同油画,兰生忙向寄母请安,替祖母、母亲问好。程夫人也请了老太太的安,问了许夫人的好。
双琼只立在母亲背后笑,一回坐到床上,程夫人拉他过去。兰生也只是笑着,心里不知什么似的乐。于是两人勉强问好,程夫人笑道:“你看你妹妹二年多没见,可长了好多?这回只怕生分了。”兰生便去执了双琼的手,笑道:“妹妹倒长了好多,妹妹看我长不长?”双琼笑着,点点头,因向母亲笑道:“兰哥哥又长了一尺了。”说得大家笑起来,程夫人笑道,“好好好,你两人仍要和气,可不要生分了。先前你两人聚在一处好的时候说一回笑一回,不好的时候吵一回哭一回,今后大家大些了,再不好这样,须长久和和气气。你们坐到那边榻上说话去。”
二人便搀手坐到榻上,讲些别后的事情。程夫人叫人去沏茶。
一回子,只见门帘响处,双琼的丫头仙露,笑嬉嘻托着茶盘进来。仙露生得眼秀神清。笑时瓠犀微露,与明珠两个为双琼得意之人。待如姊妹、仙露、明珠伏侍双琼,也十分忠恳。兰生向来都厮热的。仙露送了茶,便向兰生问好,请老太太的安。
兰生立起来谢了,也问了仙露的好。程夫人笑道:“丫头门前也这般规矩,礼数也太多了。”仙露笑道:“大爷向来同我们这般客气,不知道那里学来的。恐怕也是先生教他的呢。”说得众人又笑了。程夫人因问兰生现在如何用功,外国文理温习不温习。兰生道:“外国文字少同伴,久不学了。只读读文选,家父寄信回来叫我读汉书,我想现在洋务当行这些书要他何用,所以不过看看。”程夫人道:“你老爷有一封信在这里,你回去时带了去。”便命仙露在文具箱里把顾太爷的信取来,双琼道:“我去龋”便走到内房,去取了来,笑嘻嘻交给兰生。兰生看信面上写着:安禀敬恳面交家慈大人安启,顾庄拜恳。兰生把信揣在怀里,仍请双琼坐着,问长问短。双琼笑道:“听得爷爷说,现在哥哥做得好诗,给我看看。”兰生笑道:“不过胡诌罢了,算得什么诗。妹妹你用什么功,肝气病没发过么?”
程夫人接口道:“发过了一回,后来吃了鱼肝油,便好了。”双琼道:“吃了鱼油以后,又发过一回,不过轻些。”兰生道:“阿弥陀佛,这么着快些天天吃。”程夫人笑道:“他那里肯听人?
只是不吃。”双琼道:
“你不知道这个油实在腥恶难吃呢。”兰生道:“少费些心也好。”程夫人道;“他那里肯,不用心,天天顽。这个机器、电气、后房都堆着玻璃瓶、铜铁器具,那里还像小姑娘的绣房,空了还要看书。”兰生笑道:“妹妹果然学成功这个了,这也可喜,近来新造得什么?请教请教。”双琼笑道:“也不过是顽意儿,我也没到机器学堂读过书,那里有大本领,不过从吾所好而已。”仙露接口道:“姑娘造一个小傀儡戏,实在好看得很。
看他小小人儿,倒会装出架子,同真的一般。不知道的算他是活的呢,还有小气球也好看。”兰生大喜道:“好妹妹,给我看看。”双琼笑道:“现在箱子都堆着一处,没打开。”程夫人道:“好孩子,不要性急,你停几天来等他取了出来,你尽管看。”
兰生道:“明天怕不从容,后天来看,横竖这里我走惯了的。”
程夫人笑道:“真个亏他,读书得空便溜到这里来望望我。我也常到他家逛逛,同老太太、亲家太太顽顽牌。他来了,便问起寄父有信没信,哥哥、妹妹好不好,亏他小孩子,年纪虽小,倒有良心。”又向兰生道:“这三天你为何不来?”兰生道:“老太太叫姊姊画上海的新屋稿子,要我一同商量。那里是廊那里栏杆,连门窗的花样都要配好画出来的,还有花园的地方曲曲折折,好费事,幸亏两天杨先生放学,昨儿方画好了。今儿先生为会课,又解馆了,出了题才去。我做完了,本来要来,这两三天真好记挂。”程夫人笑道:“这也是你来惯了,所以记着。”双琼道:“上海的房子到底好多钱买来?”兰生道:“我姊姊同霞裳姊姊知道的,我不仔细,也不去管他。”明珠接口笑道:“说起牵记来,我姑娘何尝不这样?太太回来了,姑娘成日家也常想回华望望亲戚,听得老爷回华,好似泥金捷报似的,连忙收捡东西。一回儿说日子长,一回儿愁道路远,好容易等了半个月,才得动身。”程夫人笑道:“那是孩子气。”明珠笑道:“所以买了些孩子东西。”因又向兰生笑道:“现在你妹妹有一件极新极好的东西要送你呢。”兰生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立刻粘住程夫人、双琼要这件东西。程夫人笑道:“没有呢,明珠哄你,你理他什么?你要我给你一件。”明珠笑着,双琼笑道:“有是有一件,不知道你要不要?”程夫人瞅了双琼一眼道:“你也哄他,人家小官儿直心,说了便要,你何苦引他呢?”兰生道:“寄娘你不知道,妹妹巴巴的远路回来,必定有人事送给人家。”程夫人道:“果真没有,他买的东西,我都见过了。”双琼笑道:“这件东西是安南山上花梨木做的。”
程夫人也信了,便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兰生道:“必定是文具,快请赐给我罢。”明珠等也不懂了,双琼吱吱的笑道:“果然是文具,但是一支打手心的戒尺,要给杨先生打你的手心。”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兰生方知是顽话,只得讪讪的罢了。
因又问程夫人道:“寄父回来,可要进京?几时可以简放?”
程夫人道:“大约就要进京,简放不简放,那里说得定?看他运气罢了。”兰生看程夫人房里两个床,旁一间又有一床,因问道:“妹妹也住寄娘房里么?”程夫人道:“他的房收拾在西厢间里,现在东西杂乱,暂住在此处,便要搬去。”兰生便起身到床上觅东西,双琼连忙走去把兰生拉回,笑说道:“人家给你脸,你又这样了,你请坐着,要东西我回来给你。”
时已上灯,只见芝仙进来。兰生立了起来,让座。双琼笑道:“兰哥只是嚷要东西,体己箱子没有开,送礼的箱子又闹不清。”芝仙笑道:“真正受累,物件也多,一件一处的分配,昨晚叙了大半夜,今儿又是一天。父亲必须亲自检点,又要会客,今早拜了一早的客。至亲戚家还没到,账房又回去了。我又要分派又要写礼单,又要登账,竟忙得不能脱身,这回子脖项手腕怪酸的。”程夫人翻了东西便接口道:“可要叫娇红捶捶?”芝仙道:“不必。”因看着仙露道:“可有热茶?”仙露道:“有。”便去倒了两杯,一杯送给兰生,一杯给芝仙。芝仙一面喝一面笑,说:“我送兄弟的东西,尚未检出来,改日再送罢。”又道:“我初次回来,诸事栗六,尚未到府。”兰生唯唯不敢,说:“皆是至亲,客气什么?我连日同姊姊定房屋的装修图样,今儿方知寄父、哥哥、妹妹回来,便赶来。哥哥可晓得诸又人中了,我昨儿晚上和他道喜。”程夫人道:“诸世兄中了举人么?倒得法了,你们大家都要用功。”双琼道:“他小我哥哥两岁。”芝仙道:“今早他来过了,我过浦江,看见日报上第二十名举人诸世淑,上元县人,我已知道了。本来看他相貌,是不止一衿的,但下颏太促,恐非长寿。”程夫人道:“你又多嘴了,你又不是袁柳庄。还是这么嘴直,人家听见了不忌讳么?”
芝仙道:“这里说话他听得是梅山七怪了。”因向兰生道:“近来怎么用功?今年恐怕要县考,明年必定要喝喜酒呢。”兰生道:“那里用功?倒是哥哥在外见识广远,交几个好朋友。”说着只见小丫子送进几个请帖来,就是许夫人差人送来请阳府全家去赏菊花的。程夫人、双琼、芝仙都看了,兰生道:“本来我要和寄娘、哥哥、妹妹说,请重阳日到舍下赏菊花。”芝仙轮指一算道:“重阳日刚刚运台请赏菊,晚上又是徐军门赏菊,早已邀定了,恐怕家父不能来,只得心领。我倒要来扰扰,不知母亲去不去?”双琼道:“我要去的。”程夫人道:“你们都去了,我这日吃淡斋,你兄妹两人去罢。”兰生大喜,订定,忽小丫头领了禄儿进来说:“今儿江老爷来请老爷吃夜饭。”程夫人问:“是什么人?”禄儿道:“十余年前有一个姓汪的吃了官司抄家,老爷也遭过这风波的,所以托一个朋友说了情,姓汪的托姓江的谢老爷。姓江的遂和老爷相识,今日特来请老爷。
还有一个姓麦的,也和在里头合请。老爷知道姓麦的不走正路,辞了不去。岂知姓江的亲自来了,等在书房里,要一同去的,老爷只得去了。所以叫小的回来请顾家大爷在里头吃夜饭罢,就请自家大爷陪着。”芝仙、兰生答应了,程夫人道:“今日同是一家,芝仙、兰生都合我一桌吃罢,可以说说话儿,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