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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尘天影
那仙姝侍女,并不瞻顾下面的人,一径前行去了。侍者目送去远,意想神摹,痴痴的呆立,不知作何举动。正在揣想,忽铿然之声,山石开裂,一道神光,走出一位红须金脸的金甲神来,手执钢鞭叱道:“何处游魂,在此窥探?”因执鞭打来,忽然手起鞭落,侍者大惊,急汗盈身,蘧然而醒,则身卧寓床,乃是一梦。把两眼一揩,见窗外红日冉冉,已是午后了。心中甚讶,念这个梦真是希奇,从四更竟梦到午后,因将梦境同看的碑记细想一遍,虽似开发聪明,却十分中已忘了两三分,惟念后来如何收场,尚是未窥全豹,只得后来自己杜撰了。因急急起来盥漱吃饭毕,把这事粗记一通,幸姓名事迹及诗词酒令联对都还约略记得。竭三四日的工夫,方将大略默写完毕。念友人嘱我撰编小说,今后可以报命了。我看这《断肠碑》的事迹,虽不脱《红楼梦》《花月痕》窠臼,然其事不尽虚诬,倒也新鲜可喜,但接贯处小半遗忘,如何说法呢?转念一想道:我太拘了,原文既不尽可记何不也稍参己意,串接过去,但求无斧凿之痕,所有太亵的地方,另编一册外录。这便是《断肠碑》之正史,汪畹香之功臣了。
主意已定,乃将录出的重阅一遍,心花怒发。
自此以后,便将断肠碑照着原意编撰起来。构想晨兴,拈毫晚卧。凡三年,全书告成。钞录出来,看全部嬉笑怒骂,意思倒也一气呵成。交游中知道他编了这部书,都来就看,却不肯借出去。迨汪韵兰校书见了说:“他尚当把真姓名隐去,删增纂改。”于是此书又秘了半年,被人窃去,上文业已交代。
今三借庐的刻本已非原本了,正是:
空中楼阁本虚成,偏向虚空纪实情。满腹缠绵无寄处,独从纸上演三生。
《断肠碑》记中从何处何年说起,那年代因不曾看得碑记后面数十页,是以不能知道。就是前头记的年号,也仅有干支月日并不载是何朝代。大约非有道之朝,即圣明之世,此事关系气运,作者不能妄造。惟地名缘始,则历历可表。当承平之际繁华薮泽,首推扬州。萤苑箫声,虹桥月色,销金窝大,种玉田宽,该处为南北要冲,大贾富商均集于此,南朝金粉,北里胭脂,餍珍错于琼延。沸笙歌于瑶,夕画船荡艳。珠箔围花真个是明月三分。春风十里,李青莲所说安得腰缠十万贯,月明骑鹤上扬州,郑板桥所说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
如此极口称赞,你道热闹不热闹?兵燹之后虽就凋零,然二十四桥,风流未歇。申江商埠大开,终不如扬州之雅。惟风会迁流,人心更变,渐渐的欢喜上海起来。扬州烟花,竟成强弩之末。丁亥冬,司香旧尉游泰山回,道出广陵,登平山堂,竭史公墓,访六朝遗迹,选乐府名妹,见歌舞规模,老成未改,但觉气象萧索,只可供雅客清游。此亦天运循环之理也。缘起既述,未知从何地何人说来,且稍迟再述。
夷考当时,扬州府城中有地方名秀玉街,流馨里。里中有一位富商,姓顾,名庄号士贞,本松江上海系人。因士贞之祖在扬州做盐商,家赀巨富,便家于扬州。到顾庄进学时节,扬州盐务久已一蹶不振,又值贼匪在山东起事。滋乱到江苏省来,扬州先当其厄。官商百姓,逃走一空。各处盐禁皆弛,私贩充斥,盐务益不可问。顾家盐引极多,赔折了数百万,一败涂地。
士贞的父亲,因此气死,士贞孝满,决计改换局面,也不读书,把所胜的余产,一律卖去。收拾余烬,学习洋商。初次两年,学习日本西洋言语,考究商务书籍。学成之后,先在香港开设小小行栈,颇有利息。四五年后,便分设新加坡、日本横滨、巴黎斯、旧金山各处。或合公司,或自己独开,洋人皆信其诚,称他为顾老实。于是生意渐好,约二十年的经营长起家赀,几及百万。虽不如祖上的富厚,也算亏他了。士贞的夫人许氏,生了一位干金,名贞字珩坚,年十六岁。幼时请了一位先生,专教读书,珩坚性又聪明,所以诗赋文词写算,无不精通。连八股时文,虽老师宿儒都不及他。
士贞得子甚迟,许夫人数胎不育,当士贞三十九岁,生了珩坚。尚无子嗣,许夫人望子甚切,遂劝士贞纳妾,娶了一位日本女子,名吉田生。过了两年,四月十四,生出一位公子,爱如珍宝。遂名曰珍,因初生时,室中闻兰花香味,故号兰生。
时吉田夫人在长崎,士贞在横滨,他的母亲舒太夫人在扬州。
两处得了电报,欢喜自不必说。兰生生而颖异,面目如画,美秀而文。到四岁便请先生教读,聪明虽不及阿姊,然较中材以下之资,则有霄壤。到七岁上,已把四书读毕。十岁读完五经,十一岁便作诗作文,十二岁兼习英国文字。士贞真是着力栽培,到十三岁,已是中西一贯了。兰生幼而娇养,文弱同好女子一般。又气性温柔,姊妹行中,嘻嘻憨笑,一片童心。太夫人不欲兰生在外,故接回家,敦请一个姓杨的先生教读,惟吉田氏留在日本。兰生在家读书,只爱词章,于时文经诂之学,不甚欢喜。每说马郑孔许,皆是伧父。有心割裂经义,穿凿附会,即使解得不差,仍与治国之道无涉,徒费心力,以误后人。
如今天下皆是此辈所误,不如把史册时务富强实用之学讲究讲究,上可治国,下可安民。更有一等金石好古家,收买金玉、古董、碑帖、字画,消磨岁月。费尽心思,试问与君民何益?
岂寒可为衣,饥可为食么?倘枪炮来轰,戈刀来杀,碑帖字画,可以抵当么?他往往如此议论。众人皆笑他奇辟,十几岁的孩子,有此议论,真也少见。若有人同兰生论莺花风月,惜玉怜香,仗义轻财,则兰生便一往情深,缠绵悱侧。有许多小朋友及亲戚人家子弟,见他风流旖旎,游侠轻财,有慕其情的,有贪其利的,无不愿同他结识。兰生年幼,虽然不大出门,然来者不拒。在君子之流,果然投契要好。就是性情不合的,兰生不过稍微疏远,未曾当面议评,说他不是。所以无上无下的,都说兰生是好官人。也有人说他憨小官的,但祖母钟爱过深,因见其生得娇弱,动不动便请医生。读书上头,倒不甚苛求、管束。士贞寄信来考问功课,祖母护在里头,说:“吾等人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读书不过明理。现在小孩子年纪只得十几岁,学问上也尽过得去,道理上也尽能明白。但望他做人的大纲节目,问心无差便是要好的官人,何必定要刻意功名?便是侥幸进学,中举人,中进士,点翰林,也算得什么?现在世界上做官的都有习气,纵是好人,即然混进仕途,也不怕你不学坏处。有了才干,给上司压着,也放不出来,你要独行其是,若不多带了银子出去,便要参坏官,那里一桩可以自主呢?况小孩子身弱,倘然逼出病来,岂不是祖宗三代的命根么?若要他格外的好,等他年纪大了,交几个益友化导,我们做长辈的行行善事,施衣施食替他栽培,积些福,子弟自然会变好的。
此时尚在幼龄,少年老成,一时也来不及学习。就是读书一节,珩丫头说他做的什么橄榄诗很好。杨先生前日也说他诗赋好得了不得,文章也有力气,比别人的不同。别人家的学生,三年一本老大学,出了学堂一个月,又忘了。若照他老子这样管法,不要打死么?”因此一节,兰生有恃无恐,把不喜欢的学问,未免一暴十寒。而潮风弄月,裁红刻翠之诗,还肯做做。至于经济掌故时务,也有时与先生讨论,有此数端,你想老子远客重洋,那里再能管束呢?此时珩坚刻意学习针线,间时与兄弟讲讲学问,诵吟诗词,有时陪着祖母顽笑,讲讲闲书小说,祖母十分欢喜。珩坚十四岁,业已受聘许字广东姓阳的小官人,名石,号芝仙。长珩坚四岁,父亲名桢,号子虚,也是一个古道人物。两家本远房老亲,久不往来。子虚初起头,也挈眷在外国,遇着了士贞,说起来,大家寄寓扬州,追述前头方认了亲,彼此情意相合。士贞把兰生寄名给与子虚,拜了义父,因此两家又联了儿女亲家走动起来。子虚的祖先时也在扬州开一家绸缎顾绣庄,专办贡物获利颇丰,遂住在扬州。娶杭州庄述祖之妹,述祖与顾氏有亲,故彼此皆为远。表兄弟只因子虚之父性气方刚,曾得罪一个采办贡货的官员,这官员便有心寻事,在贡货上挑剔,定一个小小罪名,竟至抄家籍产。时子虚早已入学,中了一个副榜举人,尚未娶妻,畏罪逃至上海。习学西文及日本言语文字,正值日本开设博览会,中国官场,带子中国土物,前去比赛,欲通使一人,须兼精华文之人,子虚费了许多心思曲折,荐了过去,随至日本。赛会事毕,保举子知县,薄有余资,不愿回国,与安徽友人程致和到美国旧金山贩运金砂,获利倍徙,遂于客中娶致和之妹。成亲后,当年即生芝仙。
过了两年,又生一女,名钰字双琼。时美国议院新定律例不准华佣作工,子虚恐遭不测,挈眷回华,仍到扬州赁居人和巷,与顾家所住之流馨里相去极近。子虚游兴尚浓,孤身出洋,游历南洋各岛,赴意大利、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回到日本。
子虚人既干练,办事勤能。两次华官聘他不赴,后来有一个出使德国采办大臣聘为通使随员,捐了候选,同知四品职衔。
事竣,保举三品顶戴知府,即有出使日本保亚观风钦差,聘子虚为二等参赞,驻扎东京,始与士贞相识。子虚因将家眷移居长崎,此一千五六百年事也。
程夫人见兰生美秀温文,抚恤备至。时芝仙一十六岁,双琼、兰生皆十岁,子虚、士贞公请了一位先生,三个人一同读书。又请了一个西学先生,黄姓教习英文英语兼学他国语言,有一个姓诸的学生前来附读。九月里,兰生回申,明年春,先生去世。芝仙十七岁,在国中公塾读书。钦差交卸,子虚为后任所留,保举以官道记名,升头等参赞。适有韩秋鹤出洋,子虚聘他为专教双琼,时双琼十二岁了。以后如何,下章再表。
第三回
苦巴巴重洋欣满载情蜜蜜两小喜相逢
上章说韩秋鹤教导双琼,颇有进益。迨到双琼小姐十四岁上,程夫人的侄儿萧云,在安徽原籍成亲。因内室并无长辈亲族,遂将姑母强接回家。双琼正在读书学针线,子虚恐他抛荒功课不放回去。不过程夫人独到安徽喜事已毕,得子虚之信,说七月任满交卸,亦将回华,家眷不必到东徒劳跋涉。程夫人遂仍居扬州旧宅,此时兰生在家读书,虽祖母钟爱,然究竟在馆日多,废读日少。一日先生到馆后,出外考课,出了诗文题各一个,文题日月星辰击焉。他把泰西天文新说七星轨道、经纬度数、地球、日球、星球大小均考据出来,又说一年节气二十四,每月有气为本,月有节不算本月。如正月、立春、雨水,立春为节,雨水为气。二月惊蛰、春分,惊蛰为节,春分为气。
正月一交雨水,方算正月。二月一交春分,方算二月,是以闰月必有无气。中国用西法定时此等处最难安置。他虽不宗作文理法,然而议论颇为透辟。诗题是忽见陌头杨柳色,中有数联云:细叶抽金嫩,长条宛地柔。丝牵游子梦,缕绾美人愁。意外惊春到,天涯恨客留。可怜十四岁的孩子,童心未改,有此妙才,也算是难为他的了。方将诗文录就,忽见跟他的小厮名水月的,笑嘻嘻上来说:“老太太请爷呢。”兰生道:“你又来捣鬼了,恐怕你又受了麦卵脬的贿,嘱诳我去做东道呢。”水月道:“爷好多心,小的前回不晓得姓麦的是诳,所以爷上了当。今儿老太太叫云锦姐姐出来说好似有亲戚新来,叫爷前去请安。先到里头去换衣服去,不去小的不敢做主。小的已经算来请过,不去也罢。小的替爷到里头回去。”说着赌气走了,兰生看他形象满腹猜疑,把水月叫了转来,骂道:“小囚头你赌气给谁看呢?也不说一个明白!”水月道:“云锦姐姐不同小的说是谁,小的又不是仙人,那里知道呢?”兰生道:“你等着,等我点好了句就去。”于是一面说一面已把文章点完,方出了书房。从花厅侧门口转弯,走小穿廊,经过母亲许夫人房外,听得里头嘈杂之声,见祖母的两个大丫头,一个叫霞裳,一个叫云锦的,正等在母亲房门口。
原来霞裳姓秋,年十六岁。小方脸儿,五短身材,家中尚有父母,因年荒投靠顾府。虽不取身价,老太太特赏他父母银五十两。又卖了几石米、几疋布、几件衣服,也不啻顾府的人了。他服侍老太太最勤,与兰生也好。云锦姓文,十七岁。长方脸儿,是顾府买来的,侍奉老太太也有忠心,两人见兰生笑道:“老太太等得好久了,太太已经吩咐月佩姐姐把衣服冠履取出,老太太的那里不必去了。你到房里去换了,好去见客。
马也命松风预备了。”说着去了,兰生一面走进母亲房中,大丫头风环揭起枣花帘,只见许夫人正坐在榻上,命月佩拿软毛刷子刷插袋荷包呢。桌子上摆着许多东洋东西,地上一只白木货箱。小丫头在箱里乱乱的搬东西出来,许夫人道:“今日文期么?”兰生道:“是,已经做完了。”许夫人道:“前晚你寄父从东洋回来,今早送了许多东西来。你芝仙哥哥、双琼妹妹也到了,你可到他家里去请安,替我们问好。你看他有工夫,就请他后日带了芝仙哥哥和双琼妹妹,到我家来庆重九赏菊花,就算接风。帖子我再送去,他们官场见惯了。你须放出些读书官人样子,不要还是孩气,给人家看了笑话。”兰生听得别人还可,听得双琼回来,他幼年同学兄妹厮熟惯的,别后本来无日不想,这回子有什么不快活的?直喜欢得无可不可。又见寄父所送的八音琴、漆器各物,也不要看了,急忙忙脱帽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