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

  是时天气甚热,有一后生,挑了一担辣酸菜汤来卖。济公向张提点道:‘这辣酸菜汤甚好吃,要你做个主人请客。’张提点道: 
‘这是小事,你但请吃,我付钱。’那后生盛了一碗来,济公只两三口便吃完,又叫盛来。张提点道:‘此物性冷,怕坏肚腹,不宜多吃
。’济公道:‘吃得爽快,管那肚皮做甚!’一碗一碗吃下,连吃了半桶。张提点付了钱,见日已落山,正待送济公回寺,恰好沈万法来
寻济颠,遂别了张提点,沿湖堤回寺,就一迳走入自己房中去睡。到了二更,只听得肚里碌碌的作响,因叫沈万法道:‘我肚里有些作怪
,可快些起来扶我到毛厕上去。’沈万法慌忙起来,搀他下床,刚走出房门,济公叫声:‘不好了!’早一阵一阵的泻将出来。不期门外
正有个园头,在那里打地铺,不曾提防,被济公泻了一头一脸。园头著了急,乱嚷道:‘就是泻肚,也该忍著些,怎就劈头劈脸的泻来!
’济公自觉理短,只得赔个小心道:‘阿哥休怪,是我一时急了,得罪!得罪!’园头没法,只得自去洗濯。谁想济公这一日泻个不停,
才睡下,又爬了起来,甚觉疲倦,到天明,饮食俱不要吃,松长老得知,忙自进来看道:‘济公!你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病,即疲惫如
此?’济公也不回言,但顺口作颂道:
  健健健,何足羡?只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乾,山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瘪瘪的精
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又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见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鹹的鹹,人情已厌
。梦醒了,虽一刻也难留;看破了,纵百年亦有限!倒不如瞒著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急思归
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
  咦!大雪来,烈日去;冷与暖,弟子已知。瓶乾矣,瓮竭矣,醉与醒,请老师勿劝。
  松长老听了,因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宗公案矣!不必强他,可扶他到安乐堂里去静养罢!’沈万法听见师父要
辞世,相守著只是哭。济公道:‘你不用哭,我闲时赖你追随,醉里又得你照顾。今日病来,又要你收拾,你一味殷勤,并无懒惰,实是
难为了你。且你拜我为师一场,要传你法,我平日只知颠狂吃酒,又无法可传;欲即将颠狂吃酒传你,又恐你不善吃酒,惹是招非,反误
了终身,坏了佛门规矩。倒不如老老实实取张纸来,待我写一字与你,问王太尉讨张度牒来做个本分和尚,了你一生罢!’
  沈万法听了,又哭道:‘师父休为我费心,只愿你病好了,再讨度牒也不迟!’济颠道:‘我要休矣,不能久待,可快取纸笔来!’
沈万法见师父催促,只得走出来与众僧商量。众僧道:‘师父既许你讨度牒,他做了一世高僧,岂无存下的衣钵?虽没有存在寺中,一定
寄放在相知的人家。趁他清醒,要求他写个执照,明日死后,好去取讨。’沈万法摇著头道:‘我师父平日来了便去,过而不留,如何有
得?’监寺道:‘你师父相处了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财主,莫说有衣钵寄顿,就是没有,也要化些衣钵与你,你若不好意思
讲,可多取一张纸来,待我替你出面向济公诉说。’
  沈万法信言,取了两张纸来,放在济公面前,济公取一张,写了与王太尉求度牒的疏,见桌上还有一张便问道:‘这一张是要写什么
的?’沈万法含著眼泪,不做声。监寺在旁代说道:‘沈万法说他与你做了一场徒弟,当时初入门,未得什么好处,指望师徒长久,慢慢
的挣住,不幸师父今日又生起病来,他独自一身,恐后来难过,欲求师父将平日寄放在人家的衣钵,写个执照与他,叫他去讨两件来做个
纪念也好,万望师父慈悲。’济公听了微笑道:‘他要衣钵,有有有,待我写个执照与他去讨。’监寺暗喜道:‘此乃沈万法造化也。’
只见济公提起笔来便写道:
  来时无挂碍,去时无挂碍;
  若要我衣钵,两个光卵袋。
  济公写完,便掷笔不言。监寺好生无趣,沈万法忙取二纸,到方丈中来与长老看,长老道:‘你师父看得四大皆空,只寄情诗酒,有
甚衣钵?你莫如拿此字到王太尉府中去,取了度牒来,也是你出身之本。’沈万法道:‘长老吩咐的是。’因急急去讨了度牒来,回覆师
父。济公又叫他报知各朝官太尉,说我于本年五月十六日圆寂归西,特请大檀越(施主)一送。沈万法报了回来,济公已睡了。次早忽又
叫起无明发来,吓得众僧叫苦,想又是火发了,忙报知长老。长老同众僧齐到安乐堂来看时,正是:
  ‘来去既明灵不昧,皮毛脱却换金身。’
  毕竟不知真个又火发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来去明一笑归真 感应佛千秋显圣
  却说长老同众僧齐到安乐堂来看时,并无动静。只见济公盘膝而坐,对长老道:「弟子今日要归去了,敢烦长老做主,唤个剃头的,
来与我剃净,省我毛茸茸的不便见佛。沈万法既有了度牒,亦求长老与他披剃了,也可完我一桩心事。」长老一一依从,须臾剃完。忽报
说朝官太尉并相识朋友,次第来到。济公忙叫沈万法去烧汤沐浴,换了一身洁净衣服。沈万法因匆忙之际,不曾备得僧鞋,一时无措,长
老道:「不必着急,我有一双借与你师父穿去罢!」忙取出来付与沈万法,替济公换了。济公见诸事已毕,坐在禅椅上,叫取文房四宝,
写下一首【辞世偈】言道:
  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归去,依然水连天碧。
  写完放下笔,遂下目垂眉圆寂去了。沈万法痛哭一场,众官遂拈香礼拜,各诉说济公平日感应神通,不胜感叹。
  倏忽过了三日,众僧拜请江心寺大同长老,来与济公入龛。第四日松长老又启建水陆道场,为他助修功德,选定八月十六日出丧。
  到了那日,众人起龛,鼓乐喧天,送丧虎跑山,众和尚又请了宣石桥长老,与济公下火,宣石桥长老手执火把道:
  济颠济颠,潇洒多年,犯规破戒,不肯认偏;喝佛骂祖,还道是谦。童子队里,逆行顺化;散圣门前,掘地讨天。
  临回首,坐脱立化,已弃将尽之局;辞世偈,出凡入圣,自辨无上之虔。还他本色草料,方能灭尽狼烟。
  咦!火光三昧连天碧,狼籍家风四海传。
  宣石桥长老念毕,举火烧着,火光中舍利如雨,须臾化毕。沈万法将骨灰送入塔中,安放好了,然后回去。刚回到净慈寺山门,只见
有两个行脚僧,迎着问道:「那一位是松少林长老?」长老忙出道:「二位师父何来,问贫僧有何见教?」二僧道:「小僧两月前,在六
和塔会见上刹的济书记师父,有书一封,鞋一双,托小僧寄与长老,因在路耽延,故今日才到。」遂在行囊内取出交与长老,长老一看大
惊道:「这双鞋子乃济公临终时老僧亲手取出与他穿去,明明烧化,为何今日又将原物寄还?真不可思议矣!」且拆开书来,看内中有何
话说?
  愚徒道济稽首,上书于少林大和尚法座下:
  窃以水流云散,容易别离;路远山遥,急难会面。嗟世事之无常,痛人生之莫定,然大地尚全,寸心不隔。目今桂子香浓,黄花色胜
,城中车马平安,湖上风光无恙,我师忙里担当,闲中消受,无量无边;常清常净,拜致殷勤,伏惟保重。  道济不慧,钻开地孔,推
倒铁门。针孔眼里,走得出来;芥菜子中,寻条去路。幸我佛慈悲,不嗔不怪;烦老天宽大,容逋容逃。故折了禅杖,不怕上高下低;破
却草鞋,管甚拖泥带水。光着头,风不吹,雨不洒,何须竹笠?赤了脚,寒不犯,暑不侵,要甚衣包?不募化,为无饥渴;懒庄严,因乏
皮毛。
  万里寻声救苦,当行则行;一时懒动雀巢,要住即住。塞旁门已非左道,由正路早到西天。一脚踢倒泰山,全无挂碍;双手劈开金锁
,殊觉逍遥。
  便寄尺纸之书,少达再生之好。虽成新梦,犹是故人。长啸三声,万山黄叶落;回头一望,千派碧泉流。尚有欲言,不能违反。乞传
与南北两山,常叫花红柳绿;为报东西诸寺,急须鼓打钟敲。情长难尽,纸短不宣。
  又颂付沈万法道:
  看不着,错认竹篱为木杓,不料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断黄金索。幼年曾到雁门关,老天重睁醉眼看。记得面门当一箭,至今犹自骨皮
寒。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在天台走一番。
  松长老看完,不胜叹羡道:「济公生前游戏,死后神通,如非自己显灵,人谁能识?」因将书、靴二物,传示众人,那两个行脚僧,
方知济公已死,惊得呆了。一时朝官太尉,以及相识朋友,晓得此事,无不称奇,悔恨从前之失礼也。正是:
  钟不敲不鸣,鼓不打不响;
  菩萨显神通,人才知景仰。
  又过了些时,钱塘县一个走卒,来见长老道:「小人在台州府公干,偶过天台山,遇见上刹的济师父,他原认得小人,有书一封,托
小人,寄与长老,故小人特地送来. 我还有些事,耽搁不得,先回去了。」长老接了拆开细看,是两首七言绝句:
  (一)片帆飞过浙江东,回首楼台渺漠中;
  
   传与诸山诗酒客,休将有限恨无穷。
  (二)脚绊紧系恨无穷,竹杖挑云入乱峰;
  
   欲识老僧行屐处,天台南岳旧家风。
  长老看了又叹羡道:「济公原从天台来,还从天台去,来去分明,真是罗汉转世,故一灵不昧。」走卒听了,方惊道:「小人只认是
活的,原来死了。」吐舌而去。
  又过了一、二十年,净慈寺的山门倾倒,长老写了缘簿,叫人四方去化,只化得些零星砖瓦,细碎木头,不得成功,长老正在烦恼,
忽有一范村客人,送了一排大木来,要找济师父收管,长老不知缘故,因问道:「这木头是那位善士发心舍的?」那客人道:「就是小客
施舍的。」长老道:「不知贵客为甚发心舍这许多大木?」那客道:「这些大木,一向干在山中,已经二、三十年不得出山,有一位济师
父来化缘,果蒙佛天保佑,一夜山水大发,一山的大木都冲了出来;故此小客不昧善缘特送此一排来,可请济师父出来收明白了,好勾缘
簿。」
  长老听了,忙叫人焚香点烛,拜谢济公,然后留斋,对客人道:「济公已作古成佛矣!」客人方知是显圣,又惊又奇,斋罢而去,合
寺僧人无不感佩敬仰。沈万法一味实修,升至监寺,年九十三岁而终。自盖好山门之后,济公累累显灵于朝官太尉之家,书难尽载,有诗
为证:
  黄金百炼费工夫,尽费功夫只当无;
  若是此中留得种,任君世世去耕锄。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