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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
齐巧这夜丈夫一觉睡醒,病势虽重尚非毫无知觉,见了这样,不禁大喊一声。男女二人被他一吓,于是又怨又恨顿起杀机。立即起身,将大甫蒙在被中,搬了几块石头,从三更压到天明,活活将他压死。张大甫是久病之人,一旦身故所以无人疑心。到了次日起丧入殓,众乡邻亲友到来,亦未曾看出破绽。等到张大甫棺木出殡之后,这女人因为上无公婆,下无儿女,乡下人规矩,作兴坐产招夫,招的是那一个?齐巧就是这陆亚托。以前虽都晓得他二人通奸之事,此番偏又是他二人成亲,当时就有人背后谈论,然而未曾拿到破绽,不能起他讹头。不料这话慢慢的传在张大甫一个嫡堂兄弟耳朵里,从此就存了心,常常走到他家察看动静。
合该有事。有天,这张王氏不知因了何事,陆亚托同他拌了两句嘴,他忽然怨起命来,呜呜咽咽个不了。一头哭,一头诉。这个哭诉的里头,不知不觉说出了多少懊悔的话,恨陆亚托不念情义,悔自己从前不该同张大甫下此绝情。一席话虽说的不明不白,却都被大甫的兄弟听在肚里,便凑一个空上来盘问嫂子。嫂子既做了虚心之事,说话之间,总觉神色不对,大甫的堂兄弟便到县里告了一状。起先县里还不准他的状子,把他赶了出来。他回到乡间,又受了嫂子的辱骂,他气忿不过,便将嫂子同陆亚托先奸后娶情迹可疑的情形,一齐写到状子上去。县大老爷看过,方才批准。提起一干人审问,奸夫奸妇因究私情,熬刑不过,把如何通奸,如何谋杀,通统供出,开棺检验,果然不错,逐按律问拟,叠成案卷,随同人犯到司过堂。这起案件,齐巧发在这姚大老爷手里。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且说姚大老爷把卷由看过明白,提到男女二犯,问过姓名,遂吩咐把张王氏提开,先问陆亚托。陆亚托人还老实,一字不敢隐瞒,照着县里的供顺了一遍。官命带下,复提女犯,谁知这女犯狡猾不过,每每听得人说,凡属罪犯,无论拟定是斩是绞,只要临刑呼冤,便不能将他正法,一定还要发回原县审问,倘若熬刑得过,依然可得性命。她如今存了这个念头,在本县的所受刑伤,早已平复,心想将来罪名纵然不能开脱,或者得以迁延时日,能够运气好,遇见皇恩大赦,依然可庆复生。这都是妇人家的痴念头,殊不知十恶不赦,谋杀亲夫一条亦在其内,不用细述。
单说这张王氏到堂之后,姚大老爷叫他顺供,无奈他只认奸情不认谋杀。问他何以县里承招,他说熬刑不过,现在碰着青天大人,不能不求伸冤。姚大老爷冷笑道:“这些话,本县耳朵里听的不要听了,解到我这里的犯人,十个当中倒有九个如此说法。你自以为有冤要伸。据我看起来,实在是你的苦头没有吃足,等到苦头吃足,你的冤枉也自然没有了。”张王氏还要强辩,姚大老爷道:“扶脾健胃的小刑法,我也不来请你尝试,现在我造了一件新鲜东西,只怕你们广东一省的人,都还没有吃过,今天请你试个新罢。”说着,便吩咐当差的从炕床底下取出一件东西来,似熨斗而非熨斗却与熨斗一样,不过前头盛火的铁斗底下有十几个奶子头,是用熟铁铸成的。当差的取了出来,姚大老爷便向左右书差人等,问他们认识不认识?众人面面相觑,其实是没一个人认得。姚大老爷便命:“烧炭来!”当差的立刻到厨下,烧了飞红的炭,拿到堂上。姚大老爷吩咐将炭放入熨斗之内,又叫当差的拿扇子扇了一回,约莫到了时候了,喝问张王氏肯招不招?张王氏依然哑口无言。姚大老老喝令剥去她的衣服,叫一个提着她的头发,两个架住她的膀子,同上天平架的一样,一人手执熨斗站在面前。姚大老爷又喝问一声:“招不招?”张王氏既到此时,也不免有些怕惧,方说得一声冤枉,姚大老爷道:“不招!替我先拿他的两个膀子熨起来。”拿熨斗的人,只轻轻将熨斗底下的铁奶头,在这张王氏的左膀子上搁了一搁,已经痛得他杀猪一般的叫。及至提起熨斗一看,原来被烫的地方,一个个有指头点大,都发了黑了。姚大老爷又命他将右边膀子上照样亦烫了一下,顿时两边都起了黑点。张王氏虽然哼哼叫苦,然而依旧没有口供。姚大老爷道:“我现在没有拿这熨斗烧红,还是便宜你的,要招快招,倘若不招,我把熨斗烧红,那时你可吃不住了。”张王氏只是哭着求恩,自认有奸情,不认谋杀。姚大老爷道:“有奸情没有奸情,我今不要你认,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却没有这好耐性了。”说着,面孔一板,吩咐手下人快烧一大盆炭火来。差人不敢违拗,立刻烧了一盆通红炭火摆在地中。姚大老爷就叫把熨斗放在炭火上仅性的烧,旁边有现成的风箱,有人抽着呼呼的风,那火更烧得旺,霎时间一个熨斗被火烧的通红,底下的铁奶头都已通明透亮。姚大老爷叫人拿着给张王氏看,问他怕不怕?张王氏举目之下,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了。
要知他受此严刑,是否肯招出实情,且听下回分解。
① 臭(niè)宪———即臬司,按察使,亦称臬台。
第十二回 盼佳期巧锡嘉名 轻民命迭施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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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姚明大老爷因为奸妇张王氏不肯招认,便叫手下人把自己新造的刑法铁熨斗烧红之后,拿上堂来,问他招与不招?倘若不招,就要拿这烧红的铁熨斗烫他身上。张王氏肚里寻思,莫说我嫩皮肤禁不起烫,任你铜浇铁铸也是当他不起,因想大切八块不过一死,现在零碎受些刑法也是一死,与其零碎受罪,终究不能逃得一死,何如招了出来,免受眼前之苦。想到这里,便道:“大老爷开恩,小妇人情愿招认。姚大老爷见他肯招,便吩咐把铁熨斗搁在一旁,听他招认,女人到此,只得一五一十,自始至终,招了一遍。姚大老爷见与本县解上来的供词相符,自无他说,等到画供之后,即命带上女监收禁。这件奸情重案,不消费事便已审明。可见人身是皮肉做,任是英雄好汉没有不怕刑法的,莫说一个娇弱女子了,前事揭过,另谈别事。
却说江南徐州府属下有个桃源县,这位知县大老爷乃是个吏员出身,自从选缺到省,如今也做了七八任,前后二十多年了。徐州地方,同山东曹州府、安徽颍州府本是昆连,民风习于强悍,太平时候盗贼尚且横行,设遇天旱水灾,收成歉薄乃就更不用说了。闲话休提。
单话这位桃源县县大老爷,姓魏号伯貔,后来人家念顺了嘴,都叫他魏剥皮。说也奇怪,这位大老爷自从捧檄复新为民父母以来,一年三百六十日,每日总得坐堂理事,每坐堂定要打人,一天不打人他便觉着不快活。就是大年初一没有讼事,无论茶房、把门的、厨子、跟班、三小子,他也要找个岔儿,打骂一个两个方能过瘾,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因见盗贼充斥,来县报案的,每日必有数起或十数起不等。这桃源县的百姓又素来健讼①,害得他退了堂,又坐堂,一天到晚忙个不了。他虽然是席不暇 ,然而他的心上却很高兴。他的心虽爱打人爱夹人,然又没有好耐心同犯人去辩驳。有日,碰着一般强盗,熬刑的本事极其高妙,审了三日三夜,一句口供都没有,把他恨的了不得,各色刑具都用过了,强盗的供既没有,他的心如何肯死?不晓得从那里得来的法子,画了图样,叫铁匠照样替他打了一个铁箍,赛如西游记上齐天大圣孙悟空戴的脑箍一样。孙大圣戴的脑箍,只要唐三藏一念紧箍咒,他这脑箍自然会收拢来,孙悟空虽有七十二般变化,一个斗处能走十万八千里,到了此时,也不由他不头昏眼花满地打滚。这魏剥皮的铁箍,却用不着念咒,只要套在人的头上,两边自有皮条,用两个有力的差役,一边一个,拿住两头,用力一抽,这铁箍自然会收紧的,不上四三抽,能叫这人头痛脑胀,两个眼睛爆了出来。这副形状比起法场上绞死的还要难看。魏剥皮这日因为几个强盗没有口供,便自出心裁,造出这件刑具。打好之后,套上皮条试了一试,果然甚为灵便,直把他喜的了不得,立刻拿到堂上,从监里提出那几个没有口供的强盗,先拣一个瘦弱的提了上来,拿铁箍指给他看,问他认识不认识。魏大老爷便命将他如法泡制。谁知抽不上三抽,这人早已昏晕过去,满头满身汗珠子有黄豆大小。魏剥皮吩咐放松,自己离座摸了摸这人心上,尚有热气,知道不至于死,乃命抬在一旁察看动静。约莫歇了一个半钟头,方见这人两个眼珠,慢慢的收拢转来,喉咙中间也渐渐有了出进的气,因此大众齐晓得这人已有还醒的意思了。魏大老爷于是又拿铁箍再去收拾别人。凡经过铁箍箍过的人,两只眼睛没有不突出来的。因此就有人送这铁箍一个美号,叫做盼佳期。并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说是佳期已近,那知大限临头;
眼睛突出血交流,吓得旁人乱抖。
岂止头昏脑胀,直教性命全休;
皮条犹是两边抽,亏你具兹辣手。
那些强盗经到这种刑法,招亦死不招亦死,晓得将来总是一死,便犯不着再来吃这种苦了。当下经过铁箍之人,陆续把口供一一招认,画押收监。魏剥皮低头一想,这些强盗本事极高,虽然打下监牢,只要看守的人稍些松懈点,就难保不乘空逃走,逃走重犯,本官例有处分的,必须想得法儿,叫他们行走不得,方才妥当。他在堂上审了半天的强盗,其时已有午牌,须得退堂吃饭过瘾,下半天再出来发落,便命将诸盗带过一旁,暂派差役看守,自己退转签押房吃饭。一时饭罢,躺在炕上抽烟,又命人请了刑名老夫子来同他商量。刑名老夫了便在他对面躺下。言谈之间,魏剥皮请教老夫子,要想个法儿,免得他们逃走。这位老夫子也是个老刑幕,见多识广,正打算回答东家,不提防外面走进一个老婆子来,拿手指头指着魏剥皮的脸,正待数说,却是一口痰在喉咙口,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这老婆子进来的时候,身上衣服穿的甚是朴素,魏剥皮拿眼瞧了一瞧,认得是他母亲,他却是只顾抽烟没有站起。刑名老夫子见东家高卧不动,还当是衙门里使用的女仆一流,也就躺在这边,昂不为礼。后来魏剥皮抽完了这一口烟,方慢慢的坐起,问老太太出来,有事何务”谁知老太太早气的不能言语了。刑名老夫子到此,方知是居停主人②之母,只得起身以礼相迎。魏剥皮此时也不暇问老太太出来是何命意,连忙骂跟班的,为何容老太太跑进签押房来。一面闹着,上房亦就得信,丫环仆妇出来了好几个,才把老太太架了进去。
列位要晓得,这魏剥皮秉性虽然很鸷③,他老太太为人却是慈善不过。今日因儿子私造匪刑,拷问强盗,他便动了矜恤之念,意思想趁儿子退堂之时训诫他一番,教训他以后不可如此。岂料看了儿子的倨傲的样子,竟是气的痰壅气闭。等到好容易回醒过来,外面书差早已伺候多时,魏剥皮又要出来审事了。刑名老夫子接着,问过了老太太的安,站着同魏剥皮谈了两句,是教魏剥皮拿铁钉锤打犯人的脚孤拐,任你英雄好汉,只要把这块骨头打碎,自然一步不能行走。魏剥皮连称领教,遂出升堂,重新提到一干人如此泡制。强盗在地下呼冤,说:“小人们已经招认口供,大老爷为何又施这等严刑?”魏剥皮只是不言。但见差役们按照点单前后,先提上一个人来,把这人按倒在地,一人揿住他的上身,一人揿住地一条腿,再用一个人把他裤脚卷起,除去袜子,却拿一只手扳牢他的脚,把脚孤拐露在外面。那个拿钉锤的人,就照准孤拐上一块骨头,一五一十打个不了。诸公可知,这块骨头是经不起打的,始而痛,继而麻,到得后来,只有痛无麻,一下下都痛到心里去。一只打完,再打那一只,每只打不上二三百不但皮破血流,骨头亦已碎了。骨头打碎,袜子再穿不上,赤了一双脚,就在堂前躺下。此时正是隆冬天气,被寒风吹着冷飕飕的,更不觉钻心的疼痛。寻常的人挨不到几十下就吃不住。真正大盗,挨到二三百,也同废人一样了。此时魏剥皮还怕不妥,手铐之外仍旧加了一副脚镣。这镣铐都是生铁做的,两边起了棱角,其锋利同刀一样,人的皮肤磨在上头,不消两三磨俱已擦破。这个打过脚孤拐的人,早已骨碎血流,不能行走,那里还禁得住这铁家伙,在皮肤上擦磨起来。正是:
任你铜浇兼铁铸,管教磨骨与扬灰。
要知还有何样刑法,且听下回分解。
①健讼———爱打和善于打官司。
②居停主人———东家主人。居停,寄居的处所。这里是指魏剥皮。
③鸷(zhì)———本为凶猛的鸟,这里指魏剥皮秉性凶暴。
第十三回 见公差鸡犬受虚惊 送使费虎狼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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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只晓得官的刑法难受,可晓得差的刑法格外难受么?做官的人,千百之中,真正肯下得辣手的,也不过一二。而且这般酷吏,若非遇见真正强盗,也用不着他那种辣手。乡愚无知,偶然犯了国法,到得堂上断无不赖之理,只要随常的刑法,或是鞭背,或是掌面,不消费事,他熬刑不过,不怕他不招。至于真正强盗,练就的厚皮厚骨,寻常刑法他受了毫不介意,于是只得加重些,或是挂竿子,或是跪链子,或是烧火香,或是打藤条,一日不招,便一日受罪。等磨到后来,那受刑的人不免意懒心灰,亦就渐渐的供认了。总之做官的人,苟能平心和气,亦断乎没有问不明白的案件。从古到今大奸大恶的人何代没有?何地没有?倘若必须有了严刑峻法,地方上方能治理,则何以恺悌①慈祥之君子,百姓一定要尊他为民之父母,又是什么缘故呢?从前人有句话,说刑法所以济道德之穷,这才是探源立论理。如今我把做官的人丢开不讲,且把当差役的凶恶叙述一番。只因做官的有好有歹,有酷吏就有循吏,循吏固占少数,然而酷吏亦不占多数。至于差役则到处从同,凶恶的多,慈善的少。只因这里头亦有一个缘故,照例差役的公食都是皇上家发的,本来的数目已少,再加一道道的经手剥削下来,发到县里,更为有限。而地方官也明晓得这几个钱,就是如数发出亦不能养活他们,他们还是要到外头借端生发的,因此也乐得将这钱吃起,任凭他们胡作胡为,只要事情不穿,官亦不来过问。倘或被人告发,此时官在堂上,要光自己的面孔,却不能不秉公讯办。好在差役们平时受过官的恩惠,亦断不肯将这吞没公食的原因当堂说出,使官置身无地的,任凭挨打挨骂,可辩者辩上两句,不好辩者甘心忍受,这总是上下相蒙,心心相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