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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
闲话少叙,我今想起一件事,还是前三年头里,有年十二月中旬,同朋友下乡有事。这乡间有个小户人家,我这朋友同他相熟的。这家姓刘,夫妇两个,有个兄弟,还未成亲,老大有三个儿女,都在十一二岁七八九岁不等,乡下人盖的几间草房,多收几担米谷,便是很好过的日子。他家又养了一口猪,十几只母鸡,下了蛋亦可以到城里卖钱。乡下人的屋没有院子,门前一片空场便当了院子,空场南面一派竹林春天生出笋来也是绝好一宗利息。苟遇太平无事,国课②早完,虽非履厚席丰③,倒也暖衣饱食。如此者一年年的过去,倒也自乐其乐。却不料这乡里的地保最坏不过,看见这个人家日子稍为好过点,他便无中生有想出法子起他的花头,而且不时还来借贷。乡下人能够自给已经很不容易的了,那里有许多积蓄供他无厌之求?况且借了去,亦从来没有还过。头两次,这姓刘的总还应酬他,后来这地保竟其拿他当作户头了。不时的前来商量,久而生厌,必然之理。实在姓刘的亦没有这许多出借,于是回复他一两次,这地保便记恨在心,不说他是没有,只说他是不肯,乡下人完钱量,有几个自己拿了钱上城的。无非交到地保那里,由地保代为交纳,掣④了印串回来,一一的分给他们以为凭证。地保是一乡之望,钱粮又国课所关,乡下人无论有力无力,总不能少缴分文。有力的,好几个月里,已被地保收了去,无力的,挨到应完的时候,就是没有,亦得卖牛卖马具以偿此款,否则过了日期,就要加倍,真正比各项债主还要凶得十倍呢。
日下单说这姓刘的,他这年应完下忙钱粮,是早已缴清的了,只因印串尚在地保手中,未曾拿到,乃是历来如此,倒也并不在意。不料地保因为借钱不遂,有心起他花头,便于进城之时,先与收钱粮的书办串通,然后再具了一个禀帖,投到本县大老爷案前。那禀帖说的是小的所辖各图,应征下忙⑤钱粮,各业户都已将次缴清,独有刘老大分文不缴,实属玩视,应请提案严追。一年两季,串票⑥有好几万张,大老爷那能张张自己过目,无非凭书办之话为凭。接到禀帖,看过之后,便道:“不完国课,便是目无朝廷,这还了得?倘若任其延宕,相率效尤,不但于国帑⑦有关,就是于本县的好处,什么火耗⑧秤余,亦大有关碍。公义私情,二者都不可废。”立刻提笔将禀词批准,另出一张火票,签差一名王升,协同本图地保,前往该乡拿人。这姓刘的在乡下虽不算大富,但有安逸日子好过,人家的眼睛里,已经望着他出火。差头王升奉到火票,一来是奉公差遣,二来也是自己衣拿饭碗所关,便不肯片刻迟延,立时同了地保带了伙计前去。这一场大祸,真正是刘老人睡在家中,梦想不到之事。
且说刘老大这日正值闲暇无事,一个人拖了一条板登,横在当门,坐在上头晒太阳。他兄弟到镇上做点小买卖,尚未归家。他老婆独在房后面纺棉花。刘老大晒了半天太阳,不知不觉朦胧睡去。忽然觉得有件东西冰冷的在他脖子上一搁,把他一吓,顿时惊醒。举目一看,只见有一个公差似的人,拿了铁链子前来锁他呢。再看门外头,便是本区的地保,又同了一个差役在那里牵他的猪捉他的鸡。这一吓可把他吓昏了,歇了半天,才问得一句:“我又没有犯什么法,为什么要拿我?”差人也不答言,便从怀里掏出火票给他看,道:“有老爷的票子,叫我们来拿你。你看票子总不是假的。”刘老大近年在乡下替人家做做中人,西瓜大的字也着实认得几个搁在肚里,便想伸手去接票子细看。那差人赶忙一把拿票子抢回,仍向怀里一塞,道:“你不打听打听规矩,就要看票子吗?”说完牵了就走。地保道:“二位大早的下来,至今还没有吃饭,我们且到前庄饭馆里去,一来修修五脏庙,二来等他家里来个人,我们先开导他一条路,听不听由他,也好叫他死而无怨。”差人道:“有理。”于是一干人牵了刘老大,赶着猪抱着鸡,一路高谈阔论嘻嘻哈哈同往前村而去。
此时刘老大的老婆,见丈夫被衙门里出票拿了去,横天大祸,直吓得魂不附体,不由不号啕痛哭了一顿。幸亏这刘老大有个丈母,是同住在一起的,年纪大些的人,毕竟有点见识。便说:“现在姑爷已被差上拉了去,看来一时还不会进城,他们到前庄吃饭吃烟,总有好半天耽搁。你姑且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所犯的是那一桩,我们也好有个预备。况且姑爷这一进城,衙门上下总要有些开销,身边分文未带,如何使得?”刘老大的家小道:“衙门里要钱使唤,到底要多少,也得有个数,我们家里粮食虽有,那里有什么现钱呢?”他妈道:“你别愁,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我这里还有攒下来的二十块钱,是预备做棺材本的,如今你们先拿了去使用,以后等姑爷有了再还我。”起先他女儿还不肯,后来他娘拿他再三开导,又实在家里没有现钱,只得拿了这个先去应急。当时也不及扎扮,便一手拿了洋钱,一手擦着眼泪,步行到前庄里来。问了问街上熟人,果然一干人在一爿小饭馆里喝酒哩。可怜他丈夫被一条链子,一头套着他的脖子,却一头扣在桌子腿上。一个地保、两个差人,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偏他丈夫没得吃,独自一人掩面掉泪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恺悌(kǎitì)———和易近人。
②国课———按国家规定的数额征收赋税。
③履厚席丰———履,通禄,《诗?周南?賬木》:“福履绥之。”席,酒筵,《西游记》第十九回:“高老儿摆了宴席,请三藏上坐。”
④掣(chè)———抽取。
⑤下忙———清规定地丁钱粮上期在农历二月开征,五月截止,名上忙;下期八月接征,十一月截止,名下忙。
⑥串票———亦名“截票”、“粮串”。旧时政府征收回赋的缴款凭证。始于清,同票上开列实征地丁钱粮数目,分为两半,一留官府,一留纳税户。后又改为三联,故名。
⑦国帑(tǎng)———国库或国库所藏金帛。
⑧火耗———明清政府借口弥补所征赋税银两熔铸折耗加征的税回额。
第十四回 讲行情四人落饭店 做圈套一夜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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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刘老大被差役地保拉了就走,拉到镇上,到了人烟热闹之处,一个差人便开口道:“咱自从早上奉了公事之后,水米没有沾牙,把这肚子难为一天了,吃点什么再走罢。”那人差人也就随声附和。一路说,一路走,看见一爿小饭店,门口挂的幌子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三人进来,把猪和鸡放下,随手又把刘老大拴在桌腿上。地保还来做好人说道:“到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跑了。”两个差人说:“脚生在他身上,你能够保得住吗?”地保诺诺连声。差人一面又拿筷子,把桌子敲得乒乒乓乓的乱响。店小二慌忙走过来道:“三位要什么?”差人翻着眼道:“咱们来了大半天了,你只顾照前边买卖,咱们是不出钱的吗?”店小二赔着笑脸,等他发作过了,然后请问要什么酒,要什么菜?差人道:“只要好吃,搬来就是。”店小二答应着去了。霎时酒菜搬了上来。两上差人一个地保,便狼吞虎咽起来。可怜刘老大,不要说是见官见府,就是灶王爷,十二月念四才和他会一会呢!此时身体不住筛糠的乱抖,急得两泪交流,一个差人别转头来,看见他这个样子,鼻子里嗤的一声,冷笑道:“杀了头也不过碗来大的疤,这点事便做出这般嘴脸。”那个差人道:“你别望他,他是装腔。”刘老大正在有口难分,远远的看见他妻子跑得汗雨淋漓似的赶将上来,口中只说得一声:“怎么样了?”那眼泪直淌下来。刘老大一阵心酸,也不禁呜咽流涕。两个差人一齐发作道:“这是什么事,你们哭一阵子就完了么?”地保听了会意,离了座走在刘老大耳旁,和他说了好一回。刘老大只是摇头,他妻子更加着急。
原来刘老大视钱如命,今番听见差人要他的脚步钱,他所以在那里摇头,他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要他的心头血,拿尖刀刺,要他的天灵盖,拿闷棍敲,要钱可是断断不行。地保见想法他不动,过来把他妻子拉在一旁坐下,低低的说道:“大嫂子,现在的事已犯了,哭也无益,你总要打定主意才好。”他妻子说道:“我家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我们男人到底犯了什么事,你须告诉我。”地保脸上一红道:“到了县里自然晓得。”他女人更着急道:“你如何也说起这样不明不白的话来了?”地保正要开口,两个差人又发话道:“你们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些什么?回来给老爷知道了,你不怕挨板子么?”地保又拉了他女人一把,道:“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你给他带了几个钱来没有?”他女人道:“钱是有几个,还是我妈的棺材本,如今说不得了,只求几位方便他罢。”地保听了,登时递了一个眼色给那两个差人。一个差人便放下酒盅,慢慢的走下座来,对着他女人道:“他这案犯得很不轻呢,你们别当作儿戏。”当下差人把地保又拉在一边,唧唧哝哝讲了半天,地保过来对他女人道:“他们说这一趟辛辛苦苦跑下乡来,你们爱理不理的,现在晓得案犯得大了,去央求他们,他们拿乔①,非有五十块不可。”他女人惊道:“把我的家里翻过来,也不值五十块钱。方才告禀过了,身上带的这点点,还是我妈的棺材本,如今叫我那里去凑呢?”一面说,一面又跪下来给地保磕了几个响头。地保故作踌躇道:“这便如何呢?”又过去和两个差人唧唧哝哝的半天,走过来轻轻的问道:“你到底带来多少呢?”他女人便在腰里掏了出来。两个差人眼睁睁的看着,地保一五一十一数,见是二十块钱,便拿过来递与差人。差人还嫌不够。地保又做好做歹,两个差人当面平分了,揣在怀里。
且说刘老大看见他女人把洋钱给两个差人,心上又是急又是气,到头来却也无可如何。两个差人洋钱到手,便换了一副嬉皮笑脸,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就是了,有什么事都在咱们两人身上。”刘老大到底是个乡愚,此刻见他这般行径,便像寒谷回春一样,登时放开苦脸舒起愁眉。他妻子又过来叮咛嘱咐,刘老大点点头答应。两个差人喝是喝醉了,吃是吃饱了,一齐站起身来,一个差人伸了一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那个差人道:“咱们刚才来的时候,不是在那嘴角儿上那爿小烟馆里过的瘾吗?地方虽不干净,卖的倒真正苏膏,咱们还是上那儿去躺躺罢,等刘大哥也可以歇息歇息。”一个差人道:“好。”走过来便把刘老大的链子去了。刘老大觉得异常松快,他的妻子相送出了店门,店小二前来算帐,他妻子又赶着招呼道:“我明天给你罢。”刘老大在这乡下也大大有名,镇上的人自是认得他的了。店小二见有他妻子招呼着,更无别话。刘老大才出饭店,一眼瞧见他的鸡和猪,不觉又伤心起来。两个差人觉得,便吆喝着地保先赶回家去,存放一个所在,明天送进城来。地保听了,遵命去办。刘老大的妻子只得含悲忍泪,回转家中。
两个差人带着刘老大同到烟馆前,见是一扇小小的风门,推门进去,里面用芦席隔成板壁,地上支着几张铺,都是很肮脏的,吸烟的都是些面目黧黑形容枯槁的。刘老大到此地步,只有垂头丧气而已。烟馆伙计认得是县中大叔,赶忙出空了一张铺,让两个差人躺下抽烟。足足抽了一个时辰,他们方才过瘾。刚过完瘾,地保也来了。两个差人道:“咱们可以进城交代公事了罢。”地保又过来嘱咐刘老大道:“你见官府不要害怕,官府问你什么,你只管响响朗朗的答应,否则官府是要当你畏罪情虚的。”地保一面说,一面又摸出钱来,替两个差人会钞。两个差人回头看见,笑道:“今天怎么倒来扰你呢?”地保道:“笑话笑话,刘大哥平日照看我多少回了,这回犯了事,我连这点都不能尽个敬意儿,那还成个人吗?”说罢,也露牙咧嘴的笑了。当下四人出得烟馆,直奔城里而来。刘老大一路疑心: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呢?刚才问那差人要牌票看,他们又不肯,现在是花了钱了,他们看钱面上,总得给我瞧一瞧,否则我要糊涂死了。主意已定,便问差人提及此事,差人是受过地保嘱托的,便道:“你不要忙,到了县里自然会知道的。”刘老大更加纳闷,却不晓得就是方才在烟馆里,说刘大哥平日不知照看我多少回的那个人弄的鬼,列公想想,险不险呢!闲话休提。
等到四人走到城中已在黄昏时候。两个差人叫地保看住了刘老大,守在县前一爿小茶馆里,两个差人先进去打探一探消息。不多时刻,回到小茶馆里,说:“老爷晚堂已经退了,只好明天再审了,这人暂押班房罢。”说罢,便将刘老大带进了班房。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拿乔———刁滑,装模做样。
第十五回 挑淑女劣役竟坍台 探亲兄贞姬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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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刘老大被差人吆喝着,就是奉本县老爷之命,将他押进班房,于是众差役拿他带到一个所在。刘老大是乡下人,城里的路,东西南北一概不知,况且此时早已吓昏,只得任人摆布。原来押他的所在,并不是什么班房,乃是一个皂①头的家里。其时皂头尚未回家,由皂头家小开门接了进去。刘老大举目观看,从大门进来,却也有小小两进房子,当时众人就将刘老大关在后进一间空屋里面。这房并无灯火,刘老大进得房来,已先有一个人蹲在地下一声不响。众人把刘老大推了进去,就辞别皂头的家小,一径出门。这里皂头的家小,关了门回来又拿了个火到各处照了一回,看见蹲在地下的那个人,便叹口气说道:“你自己做的事情,终究赖不脱的,昨儿受的苦还不够,停刻我们当家的回来,你不说,他就肯饶你吗?”那个人道:“像这样无影无踪的事,真正冤枉死人,叫我说些什么呢?”皂头的家小道:“你不说,我亦随你,如今女的好在也弄来了,等他招了,也是一样的。”那人道:“什么女人?面长面短,胖子瘦子,我见都没有见过,如今硬派要我招,岂不真正的坑死人呢!”一面说着一面又哼哼起来,大约是昨夜受的伤,还没有平复哩。皂头的家小道:“阿弥陀佛,这是你自作自受,我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一向心是慈悲的,劝你好话你不听,叫我也没有法子想了。”那人只是哼哼,也不理他。刘老大看了,又是伤心又是害怕。那女人正想还说别的,只听外面一阵打门声,急急忙忙赶出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