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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
却说闵叔纯替他儿子取名启后,爱护备至。到得六岁又请了一个教书先生教他识字。光阴荏苒,倏已九个年头,闵叔纯染了时疫死了,少不得发丧开吊,报给亲友知道。闵中听得叔纯已死,便连夜收拾了一肩行李,也不来探丧,径自匆匆的赶进城去,四下里托人替他谋个馆地。后来好容易找到了几个学生,每人天地元黄,念上一年,给洋钱一块。幸而是轮流供饭,才算是糊住了口。苦苦的挨了一年零三个月,闵叔纯的女人臧氏也死了,闵中虽是住在城里,却很留心叔纯家里的事,时常叫他儿子伯埙带信上来,但是有人问起,只说出了远门,不说明躲在城里。人家也有知道的,都是事不干己,谁来多管闲事。这日正在书房里替学生背书,却接了伯埙来的信,拆开一看,不禁大喜,用力把桌子一拍道:“好好,我真算等着了。”这学堂里共总有十七八个学生,一齐大惊失色,不晓得是什么事。闵中便对各学生道:“今天放学,你们明天也不必来了,我要回家去。所有前月的束②已收过了,这月里三天算我送了罢,也不要了。我明日一早要动身的,我还要收拾东西,你们也就此散罢。”学生哄然应了一声,已是一人夹了一个书包,纷纷如鸟兽散了。
闵中本没有多少行李,打了一个铺盖卷,搭了一只便船,次日一早开行,刚刚饭后已是到了史家村。上了岸回到家里,伯埙、仲篪接着,中便问了些家常的事,便带了仲篪一径到叔纯家来。一进门,看见了灵台,就假哭了一阵。接着就是孙氏领着启后出来磕头。中佯为不识,对着帮忙的人道:“这是什么人?”帮忙的人说道:“二爷才出去了一年,怎这样好忘性,这就是启后,你的侄子,难道别人也好来披麻戴孝么?”中听了,立刻就把脸放下来道:“啊哟!这是那里说起,我哥哥在日,你们玩罢咧。现在是大事在堂,难道你们还要玩么?”大家听了发愣,中道:“哥哥早就对我说了,说是他到了百年之后,叫仲篪来承他嗣。因为膝下没个男女,你们大伙儿鬼混着,弄个野鸡孩子骗骗他,我哥哥死的时候偏我又出了门,不晓得大家存了个什么心,并不去找仲篪来成服。现在是把我嫂子也弄死了,刚刚我却回家来了,这件事别的也不必说,只依着我哥哥的话办了。”便喊仲篪过来道:“我从前因为你伯父无子,久已把你过继给伯父这边。现在伯母也死了,没有别的,你就在灵前成服,一则是他生前求我,我答应过,难道好现在不算?一则我闵家世代书香,也并不是低微,怎么凭空闹起杂种来了呢?”仲篪听见,赶忙把外间一件大衫脱去,里面露出麻衣,已是穿好了来的,袖子里扯出一个麻帽子戴在头上,便抢到灵前磕了个头,钻进孝帏里去了。中忍不住笑了出来,忙又收了回去,大声道:“孝子已是成了服。这个孩子叫他家里人领了去罢。”这个时候,孙氏虽是没有主意,那些帮忙的却颇有几个是叔纯的至交,还有两个受过叔纯的遗嘱,叫他照应启后的,便大家不平起来,一个个上来同中辩驳。这是动了公愤,一个赛过一个,早把中说了一个张口结舌,颇有口众我寡之势。暗道:“这事不好,然既已至此,亦断没有作罢的道理。便向大众作了一个揖道:“这是我闵家的家事,不关诸公分毫,诸公就是再让上几担理,我也只当是耳旁风。我只要把这个小杂种撵出去,不要败坏我的清净家风。”这个时候,里里外外嚷成一片,进来看热闹的也挤了一院子。就有些欢喜多事的,你一句我一句,在那里混骂。中看光景,恐怕他们要动手打,我这是一定要吃眼前亏的,眉头一皱,才打算一个主意在心,站起来往外就走。挤出了人堆才发话道:“我们当官去讲理罢。”说罢一径去了。孙氏看这个情形,心里十分难受,领着启后对着大众磕了一个头道:“我们大先生在日,同诸位交情也都不错。现在家里闹成这个样,只求诸位看一看死人的情分上,始终说句公道话,我母子就感恩不尽了。”说罢大哭。大家也有劝的,也有骂中的,忙乱了一回。孙氏同了启后进去,仲篪却是坐在孝帏里不动,这也是中教了来的。
却说叔纯的知交里面,有几个有体面的,一位是伍鼎新,开着米坊面坊,儿子已娶过佾生③的了,所以人都称他伍老太爷,一位是陆士凤,是十年前进的学,现在就乡下一个书院里主讲。一位是戚亦扬,是屡次县考没有一回不终覆的。家里开了一个蒙学馆,跟他念书的也不少。且是说句话都在理上,人人都敬服的。年纪虽大,倒有一种齿德俱尊的神气。还有启后的丈人家高有礼,也是一位开药店的老板。这些人都帮着孙氏说话的,大家晓得中是决计不肯就此歇手,大家议论了一会,也就各自散去。却叮嘱闵家的人,要是中来胡闹的时候,赶紧过来通知。便从此拔长了耳朵打听。不表。
却说中气愤愤的回到家里,一夜未曾睡好。次日起一个大早,走到了离镇上十五里外的一个大集镇上,找到一个有名的讼师④王伯丹。这王伯丹是专门替人家出歹主意的,做的呈子又能挟制官府,只要有钱给他,他的主意是层出不穷。他出的主意,却是看着出钱的多少为准,钱越多主意越辣,因此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中带了四样礼先送给王伯丹。王伯丹拿眼瞟了一瞟,早有人来收了进去。王伯丹把闵中让到小客房里坐,他自己却在一间耳房里抽鸦片烟,足足抽了有两个钟头,才出来陪中。中先说了些仰慕的话,继而又说到他这件事,又说到要请他出主意的话。王伯丹抱着水烟袋,点着一个纸炊子,尽着出神。停了老大一会,方才慢慢的说道:“这是件大事要是反了过来,老哥便从此是个富翁。但是古人有句话:‘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我也是偌大的年纪,又何必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呢?”中听出他口气,是想钱的话了,遂立刻答道:“老人家你也太多心了,难道我还敢白费你心么?不过我现在光景是拿不出来,等到大事告成,自然是木本水源,不忘所自,一定是重重的酬劳。你伯翁向来晓得我的,我也断不敢过河拆桥。况且我的为人也不是那样,当真伯翁还信不过么?”王伯丹道:“不是这话。讲起钱的事,兄弟已是数见不鲜,纵让是老哥送我五六千银子,这也是个棘手的事,也还得仔细商量。”中听他口气太大,心上有点发毛,脸上就有点火辣辣的,当时定了定心想道:“那边的家当,总在十几万,果真成了,三四千银子也有限,不过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就譬如老大晚死一二年罢。主意已定,忙赔笑说道:“只要伯翁有什么妙计,能得事成,兄弟亦断不肯忘恩负义,情愿送雪花银三千两,以后还可以遇事尽情,决不含糊。”伯丹听了大喜道:“老哥真是朋友,不枉我们平日相好一场。既是如此见爱,老哥的事就是兄弟的事,兄弟定当出个死力,以仰副老哥的雅意。但是这事有三件办法,我先说给你听听,再大家斟酌。或是老哥一样一样的去做,我想任是他们神通,也不能逃出我的手掌。”中道:“很好,倒要请教。”伯丹听了他话,歇了半天,才慢慢的说出三条主意来。
要知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①天癸———中医学名。指促进生殖功能的一种物质。
②束———亦作“束修”。原指古代诸侯大夫相馈赠的礼物,此处指学生向老师致送的学费。
③佾生———亦称佾舞生、乐佾生。清代孔庙担任祭祀乐舞的人员。通常由学政在不录取入学的童生中选充。
④讼师———论,原指诉讼或为人辩冤、争论是非的人。这里指帮助写呈子、出主意的人。
第三十回 剪羽翼故友远嫌 攻腹心老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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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伯丹口许闵中有三条主意,喜得闵中眉开眼笑,急于要问。伯丹慢慢的说道:“第一件,是把伍、陆、戚三个人,许他几个钱,不图他们别的,只要他们不来问这件事。本来闵家的事与他们是不相干的,他们见了钱,自然是避开去。要是三个都上了套,是再好不过的。万一有个把倔强的一定要凭公调处。他已是独木不能成林,你还可以在外散布谣言,简直说他同孙氏有奸,他听见这个信,自然避之不及,还敢来多管闲事么?这叫做先剪去他的羽翼,等到羽翼剪去,这事也就好办了。这是第一条最要紧的。第二,你把孙氏的前夫的娘找了来,听说还活着,也大大的给他几个钱,叫他到那边去认孙子,说是媳妇卖了,孙子是不曾卖的,要领去归宗。如有人不依的时候,教这老婆子打滚撒泼,拚命寻死,只教他一口咬定,说是你哥哥当年不会生育,才打他家里把一个不到周岁的孩子抱过来哄人,现在因为自己膝下无人,这才来领这孙子回去。更教他一口咬定是十二岁,这十一岁是假的。你却一旁去劝解,代做好人。这叫做攻其腹心,就是孙氏一人强辩,当不住这个老婆子一口咬定,谁人还信孙氏的话。至于小孩子,更是不知自己的来历了。这是第二条最要办的事。第三,就得你去找个人,重重的许他一笔钱,叫他乘人不备,躲到孙氏房里,藏在床底下。等到布置好了,你却多带些人去对孙氏说,外边有人说你养着奸夫,我是不相信,但是人言可畏,必定也要明明心,就是你不怕什么,难道我们老大死了,还当王八么?如今不如到房里搜搜更是妥当。孙氏于心无愧,自然一说就答应。你便带了人进去,假意先在各处一搜,然后翻到床底下,把人托了出来。先就嘱咐了那个人,叫他咬定是奸夫,你便装着生气,把奸夫捆着,立刻去请些公亲来,就借着败坏门风的话,当时把孙氏驱逐。要是孙氏不服,就同他到堂见官。奸夫是和奸,没甚罪名,叫他不要改口。万一有点不妥当,不过花上几个钱,官司就赢了。孙氏自然是断回娘家,孙氏一走,那启后小孩还会活着么?这是第三件主意。此外虽还有些法子,谅来也可用不着了,你先去照我说的话,挨一挨二的去办。”中听了这一席话,喜得心花大开,连忙作揖道:“老先生真是赛诸葛,我可要五体投地了。”两个人又斟酌了一会,中方才起身告辞回去。
却说这位陆士凤是叔纯的好友,平日诗酒往还,极是契合。叔纯看得士凤为人做事,都还光明磊落,临死的时候,把他同伍、戚两位请到床前,重重的拜托了他们三个人,叫他时常看顾点启后。陆士凤是言规行矩的,既然答应,早已如同受了先帝爷白帝城托孤的顾命一般。伍、戚两位虽同时一齐答应,却也不大很在心上。从来说的:“人在人情在。”叔纯已死,他们不来想启后的法子就算是好人了。士凤看了中的情形,心中大为愤愤,又因为是外姓客,竟疏不间亲,不能十分认真。回到家去,闷闷不乐。过了两天,忽然有个人来请他去吃茶,士凤问他名姓,来人亦不明说,只道:“到了自然知道,有人等你,有要事相商。”士凤只得跟了去。到了茶店,见面之后,却不认识。一看旁边桌上,伍、戚两位已都在那里,心里不大明白,就连忙请教请他吃茶的人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姓马,字亦渤。”说罢归座。堂倌泡上茶来,吃了一两开,马亦渤打袖子里取出三个封子来,放在桌上,就取了两封,走到伍、戚二位面前,打了一躬道:“些许不成意思,先请笑纳,随后加十倍奉缴。”伍、戚两人笑逐颜开的接了过去,嘴里还说请你先转致道谢。马亦渤又说了一声:“岂敢。”方才回到自己桌上,对陆士凤道:“兄弟是闵中的妻舅,因为闵家的事,中要同他分个水落石出。素来晓得诸位是常在他家的,所以特特的约会了诸位来,叫小弟当面拜托,也不想诸位怎样出力,只要以后那边的事,诸位不必预闻,舍亲是万分感激。这点些许薄礼,一样三分,先请士翁笑纳。只不过不成意思,随后等到事情大定,还要加十倍奉上呢!”陆士凤听了大惊,做声不得。伍、戚两人早走了过来道:“士凤哥,这没有什么,我们只好谨遵台命①就是了。”陆士凤看见伍、戚两位已是被钱迷住,自己却是一团怒气,厉声道:“论起来老大在日,同我们是莫逆之交,现在他孤儿寡妇,家难大作,我们稍有人心,当惟力是视极意照应,方是正理。二爷不要我们问信,这句话是怎讲?至于说他这个儿子一定不是老大生的,人家问我,我是自然直说。不要问信,是不是不许我直说么?”马亦渤道:“这是预先的一点点敬意,等到事成之后,自然还有大把奉送士翁,你尽管放心。”陆士凤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为这点银子,就把个死朋友卖了么?银子无论整千整万,是有完的时候,人生顶多不过百岁,到了百岁之后,也得要死,今天糊里糊涂做了这样亏心事,将来死过去,拿什么脸去见老大呢?这个断断不敢从命,请亦翁回转告二先生说罢。他家过断的事,他本有儿子的,二先生一定要把儿子推过去过继,反说人家儿子是假的,只要理上说得过去,二先生尽管做,又与我什么相干?至于要我随同二先生丧良心,说启后不是他生的,难道我活了这样大年纪,还是这般见钱眼开,昧尽天良么?不要说是送我若干银子,就是把家当一齐给我,我也享用不了。至于伍先生、戚先生,我们从前是在大先生床前说的什么来,如今就都被钱朦了心,我不知道你们死去,见了老大拿什么脸去对付他呢?”
陆士凤年纪本大,越说越气,竟浑身乱抖起来。马亦渤看见他发了大气,倒不得主意,先前只当是他嫌少,后来见他斩钉截铁,亦不敢再说,却呆瞪瞪的望着伍、戚两个人。伍、戚两个人也一句话没有。只见陆士凤气愤愤地站起来,颤着声道:“我还有我的事,改日再会罢。”说完,竟扬长去了。马亦渤气了一个发昏。伍、戚两个也很觉得没趣,却是已经得了两封银钱,也不舍得拿出来,只得帮着埋怨士凤不知轻重。马亦渤呆了一会道:“他是做定了忠臣,你们二位呢?”伍、戚两个同声答道:“这点小事,莫说二先生还尽个情分,就是空口说白话,交代我们,我们还有别的议论么?我们借此交结二先生,难道二先生还会亏负了我们?至于二先生的厚赐,本不敢领,不过现在老陆这样一搅,我们也就避回,反显出我们也是不受抬举了,只可权时收下,随后再慢慢图报罢。”马亦渤道:“好好,这也是一句话。”伍、戚二人又道:“亦翁回去,替我们多多致意,异日登门再谢。”马亦渤把这封未收的银子折起来,塞在怀里,起身作别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