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地狱

  林瞻启也答应了。
  次日一早,各人雇的车来了,开发了店钱酒钱,上了车。车夫把鞭子一扬,已是风驰电掣的,不多一刻出了城,打了中尖,晚上住的韩家寨。两人吃过饭,又谈了一会,更是合适,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有文便问他此次来省,是为什么事?林瞻启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话长,也实实的伤心。我本是保安县的人,我们保安是个苦地方,我弟兄两个,我是居长。我也进过学,有四年了。我兄弟比我小八岁,今年已是十七岁。我是在叔子手里长大的,叔子侍我弟兄很好。我的兄弟自小定下了卫家的一位姑娘,生的相貌很好,本来打算明年要娶,不料我们那里有一个土霸,叫做蒋明允,本是个武官出身,不晓得怎样发的财。他只一个儿子,叫做蒋亦良,现在也有十六岁了。因为他下乡来收租,不晓得是那个对他说的,卫家的姑娘生得好,他就托人去说亲。卫家说是有了人家了,他叫他去退。卫家怕他的势力,托人来说,被我叔子骂了一顿。卫家没法,直言的回复了蒋明允。蒋明允恨极了,时常想同我们做对,但是从没有交涉的事。又是一个居乡,一个居城,风马牛不相及的,也没有新鲜法子。我叔子也是防备着他,不肯轻易到城里去,恐怕是无意中惹出是非。那晓得蒋明允的心思很毒,他雇了几个人,到乡下来捉兔子,蹂躏我们的田地。我叔子出去同他吵闹了一阵,他们齐大伙上前,把我叔子打了一个半死。我正在离村上三里多路一个人家教蒙馆④,听见回来,人是散了,叔子也已不能动了。据地保说起那一班人就是蒋家的,并且说临走的时候,还交代好好的把卫家这头亲退了就没事,不然,一定要捶死他。我虽到家,也没有主意,便央人用门板把叔子抬了到城里喊冤。验了伤,等了三天,以为是大老爷可以出票子传人的了,那里知道是一点影子没有。我还有个亲戚在城里,托他去找了书办,问他为什么还不出差的话,这才晓得里面的细微曲折,说是要官出差,须先把请差费送了进去。我也没法,我们保安县都用的砂皮子钱,一两银子可以换个四吊多钱,他们也定要我付银子,接着又是书办来,说是起稿的费。我想我们弟兄都是叔子抚养大的,怎能不替他出这口气,便也通统答应了,为的是只要叔子伸冤。这倒果然快,银子交清了,差也下来了。一个叫蓝能,一个叫柯贵。他两个拿了牌票,又要什么发路钱、安家费,又是动身的时候吃神福。这个当里,我带的钱已是完了,幸而我这位亲戚慷慨,替我垫了。这前后已是用了三十三两多银子,差人还没出大门呢!”魏有文道:“这官司可见是不好打的。”
  林瞻启又道:“等到第二天动身,我在一个茶馆里等他们,打从天明等起,一直等到小晌午,他两个才来。随即吃了茶就动身。到了十里铺,他们又说饿了走不动。我说没多路了,到了那里,我请你们罢。他们就登时变了脸,就是叫他们枵腹从公。我看情形不对,只得找了我的一个相知店里落了座。这乡里那里有好东西吃呢?他们说开店的瞎眼,看不起他,就骂起来。我解劝也不听,又逼着老板去买了一只鸡、二斤肉,就整治起来。他们就到隔壁烟馆子抽大烟,等到瘾过足了,才过来吃饭。吃饱了,站起来就走。老板问他要钱,又被他刷了一个嘴巴,说他是昏蛋。这有一定的规矩,这意思明明是叫我会帐了。我身上已是一文都没有,幸而是个熟人,这才把菜饭并烟钱统记在我的名下。跟了他们又走,到了我们镇上,他们又是折了二两银子去,说是什么客寓钱、饭钱的话。我前面已是花了一大注,那里为这零头好不给他呢?当时送过了他们,又进去看看我的叔子。谁知倒吓了我一大跳。”有文忙问所以。林瞻启擦了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出话来。
  要知他叔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饱学———即博学,学识渊博的意思。
  ②书空———用手指在空中虚划字形。李贺《唐儿歌》:“东家妖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③(è)塞———险要之地。,通“隘”。
  ④蒙馆———也叫蒙学。旧时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的学校。主要是学《蒙术》、《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四书》。要求能识字、写字等。

  第二十八回  读批词上控总成空 入教会平反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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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魏有文急忙要问林瞻启的叔子怎样?林瞻启擦了一擦眼泪,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谁知我进去看我叔子,他老人家还是昏沉沉的,不省人事。我更是发急。明天一日,一点音信没有。挨到第三天,遇见蓝能,说是蒋明允派了一个佃户叫施四德,跟我进城去打官司,明天一早走。就问我是一处走两处走?我实在怕他们罗唆,就说我本来要到城内去买药,只可先走一步罢。蓝能亦没说什么。次日一早,我便急急的进了城,又带了几件衣裳到城里去当,为的是做盘缠,还要还我亲戚的钱,并饭馆、烟馆的帐。那知道到了城里,再碰不到他们。一连就是三天,我可急了。幸而住在亲戚家里,房饭钱是不要,究竟我心上不安顿得很。到得第四天下午,才听见说是他们来了。以为就可以过堂了,那里晓得正接着游起花园来了。”
  魏有文道:“是那个请你游花园?”林瞻启笑道:“那里是有人请我游花园,这是他们差人们的切口①。案齐了不审,这些人在城里无事,东走西荡就叫做作‘游花园’。这一下子,足足有半个月,我又不敢回家,又不能再住下去,心里还是记挂着叔子。后来一急。倒急了一个主意出来。我去找了我们学里老师,老师先说不管,后来我答应送他一斗稻子,老师才肯答应去见县官,等到老师回来,才晓得县里大老爷年纪大了,早上的事过午就忘,昨天的事今天更不容提了。这件事还是前月里的,老爷早丢在九霄云外了。老师提起来,老爷才传了稿案去,问明白了,随即吩咐明日一早坐堂。老师又替我托了稿案。果然次日午饭后,老爷坐出堂来,先问了我几句话,我也不很懂得,又见他问蒋家的佃户,佃户是奉了他主人的话,一味的胡赖。两下里搅了有个把时辰,官也烦了,就吩咐都下去,明天再问。到了明天,亦就并不再问,我又去打听行家,这又是什么故事?就有人说是叫做‘拖磨和’,也是差人的切口,就是审而不结的意思。这件事就一拖拖了两个月,我叔子已经死了,算起来,也还在保辜②限内。我只得又去递呈子催,总归是没有一句爽利的话。我催到第二张呈子,倒挨了一顿骂,说是什么实属刁健③。你想我家里人是死了,钱是花了,不能够求老爷伸冤,反倒落了一个实在刁健,这不真正气死人么?我等我叔子的后事办妥了,只得带了钱进府去上控,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被他们逼出来的。那知呈子进去,等了多日批出来,是什么‘仰该县提集两造人证迅速断结,该生迅即回县投质可也。’我以谓这一下子官是一定要吃紧的了,赶紧回到县里投审。可笑县里又玩起花头来了,说是人证未齐,又出了差去传卫家的人。不相干的人闹了一大堆,无奈这县官总是不肯过堂。又听说是明允花了一大笔钱,县官也不肯十分追究,想把大家拖了一个昏天黑地,自然就不了而了的。我看这个情形是没有法子想,想到我叔子待我弟兄的好处,就伤感起来;想到我叔子死的苦,就愤恨起来;想到蒋家的势力,县官的糊涂,就焦躁起来;要是就这么算了,不但死后对不住叔子,并且对不住兄弟。几下里一凑,就打定主意再去上控。是这年九月到了道里,递了一张呈子。好笑得很,他的批语竟同府里一样。我想想是一不做二不休,爽性同他玩一玩罢。这才赶到省城里,告了臬台④的状子,以谓总有一个下落的了。真是奇谈,批出来仍是仰府饬县⑤,其余的话,也同那道里府里的一样。我气极了,只得续上一张呈子请他亲提,不但不准,又挨了一顿骂。批的是:‘此案前已批仰该府转饬该县提集人证迅速断结,该生理应回籍到县候质,乃复率请提讯,意存尝试,实属刁狡健讼。仰即凛遵前次批示,听候该县集讯,倘再砌词混渎,定予押发。’等语,这真是气破我肚子了。我到了这步田地,以为这案子是没有翻身的了,刚刚我又接到我兄弟的信,又寄来一笔钱,叫我如果告不准,一层一层的尽管告上去。我想莫如到藩台那里告罢。藩台这个衙门,进张呈子可不容易,总得四两银子。我已是到了这个地步,说不得了,只得依着办罢。那晓得这个批又真不容易,足足的候了两个月才批了出来。说是什么‘理应遵奉臬宪批示,回县候质。’这些话。这就是我动身前三天的事。事到如今,除掉告抚状是没有别法了。那里知道我在这里告状,我那县里都知道的。就这个当里,县里的禀帖也上来了,是求着上头把我发到首县,由首县派差把我押解回去,归案审办。又有一件什么公事,是详革衣顶,以为恃符刁讼者戒的话,上头都已批准了。昨天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弟。他在承发房里做写字的,他见了这批,所以连忙来告诉了我,又叫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但是走是走了,这一案终究没个水清见底的日子了。这就是以往从前的事。承你不弃,我是尽情告诉了你,你看这事怎样办法?”
  魏有文听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直气得七窍生烟,拍桌子大骂。林瞻启反倒解劝了一回。魏有文道:“老兄,你家有这样沉冤,竟反不过来,现在倒是人财两失。我看你就是告到部状,也不过如此。我倒有一个顶好的法子,但是不应该出在我的口里,现在也顾不尽许多了。你的功名是考了来的,况且又不过一个秀才,也算不了受国厚恩,现在已是详革了衣顶,更没有什么顾忌。我看你要是能把这件事反过来,除非你老弟去投了什么外国的教,做了教民,方能不怕。蒋明允势力如何大,他总要输给你的了。”林瞻启听他慷慨激昂的说了这句话出来,自己寻思了一会,不觉恍然大悟,连连的作了几个揖道:“承教承教,既是这样办法,我也不必往潼关去了。我原是怕上头拿我,所以我想到潼关一个朋友家去避难,现在我是不怕的了。”当下林瞻启高兴得很,同魏有文促膝畅谈了一夜,到了天亮各自上车分路。魏有文由潼关转赴山西一带,林瞻启自回保安县去料理投教。复去打这糊涂官司。究竟投教后如何情形,做书的也不忍再往下说了。
  要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切口———这里指差役行业用的隐语。结合行文说,指“游花园”;游花园是东走西荡的隐语。
  ②保辜———古刑律规定,凡打人致伤,官府立限,责令被告为伤者治疗。如伤者在期限内因伤致死,以死罪论;不死,以伤人论曰“保辜”。
  ③刁健———犹狡悍,刁悍。《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沈大年又补了一张呈子。知县大怒,说他是个刁健讼棍,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④臬(niè)台———明清按察使的别称。
  ⑤仰府饬(chì)县———仰,内时公文用语,祈、请之意;饬,通“敕”,命令、告诫、训示之意。

  第二十九回  争继嗣族弟放流言 许酬金讼师授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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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湖南长沙县,离城五十里有一座史家村,村里姓史的最多,也还有别姓在内。其中有一位富翁,姓闵叫做闵叔纯,一向在各省贩卖珠宝,时来运转,发了几万贯的家私。他本是住在城里,怕人家同他罗唣,所以避到乡里来住。正是田连阡陌牛马成群,说不尽的豪华富贵。又有一个远房兄弟叫闵中,是出了五服的,先前也在这村上教蒙馆。后来也就住下来了。闵叔纯虽是享福,却只少了一点点的缺陷,是年轻的时候在外边东游西荡,结识了些墙花路柳,把身子淘空了,一直也没有生育过,所以现在膝下是儿女俱无。闵中光景虽然不好,却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做伯埙,小的叫做仲篪,都是极其聪明。闵叔纯甚是喜欢仲篪,颇有想过继他的意思,只是尚未开口,闵中也有点看出来,更是格外的巴结个不了。只有叔纯的女人臧氏,总觉得不是亲生的,心里不十分愿意,看见叔纯不做生意,在家里身子很好,就要替他娶妾。叔纯自将年纪大了,就是纳妾也是没用的话回复。无如臧氏是一定要办。
  后来到底拣了一个二婚头女了孙氏,因为他出嫁不到四年,早已生过三个孩子,且都是儿子,臧氏说他一定是宜男的。又却巧孙氏新寡,孙氏的婆婆尤刘氏支持不住,臧氏就给了尤刘氏一百多块钱,把孙氏接了过来。是这年四月里的事。果然这年六月里就有了孕,臧氏极其欢喜。等到十月满足,居然生下一个儿子。叔纯高兴极了,少不得请客开贺,闹了好几天。就是叔纯的亲知朋友,没一个不替叔纯高兴的。只有闵中心里老大有点不自在,从前是十拿十稳,这份家当是在自己的荷包里了,如今倒变了可望而不可接。就从此存了心,一会想弄死这个孩子,一会仍想把仲篪送过支承嗣,终日里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时常对人说:“男子八八六十四而天癸①绝,若是断丧过度,有七七而绝者。我们这位老大哥,年轻的时候糟蹋的太过,是不到七七就要绝的。像他现在望六的人,已是不能人道,那里还会生儿子,这是瞒人的话罢了,却如何也来骗起我来。况且这个孩子也不像他,看那副贼头贼脑的样子,也不晓得是什么人生的。倒不晓得我们世代书香,倒玩起异姓乱宗的话来了。将来我们这位老大哥百年之后,我却断断不肯认。得罪了阿哥的罪名小,得罪了祖宗的罪名才大哩。”自此逢人辄道。大家也听得絮烦了,也有劝他的,也有挑拨他的,总归世上各样人都有,并不都是好的,也并不都是歹的。这且慢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