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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地狱
一连三日,本官又为别事耽搁,没有提问此事。等到第四日,人已带齐,本堂正打算出来升堂,忽听得大堂上一阵鼓声甚急,忙由值日差出来问明,带进一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朱胡氏的嫡亲丈夫朱礼荣。原来朱礼荣出外做生意,齐巧前一日回家,先赶到自己家里一看,已是另外赁给别人住了,问知底细,方知他婆媳二人,一同搬到自己妻子娘家居住。遂又急急奔到胡家,推门一望,只见他娘一个。他娘见了他,大吓一跳,还当是活鬼出现,后来谈了几句,方晓得前事是假的。朱礼荣见他母亲这番惊疑的样子,问知底细,他娘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朱礼荣到此,方晓得自己家小被人家诬告奸情,拿到县里受罪,又问他舅子胡胜标,他娘说胜标亦跟在城里打官司,他女人亦赶到城时去替他打点去了。所以家里只剩得为娘的一个。朱礼荣此时急得心内如火,急急把行李放下,带了几两银子飞奔进城。
他到县衙的时候,正值县大老爷将要提问此事,他一时情急无奈,只好击鼓鸣冤。等到值日差将他带进内堂,一眼望见自己的妻子,早已蓬首垢面不像个人样了。夫妻相见,放声大哭,一班差役官媒们还来吆喝他二人,不准在一块儿说话,后来还亏邢兴那狗头听见风声,晓得本夫已回,这事一定不妙,幸亏尚未画供,没有通详上去,事情还不难了,便一面自做好人,先走上去安慰了他夫妻几句,然后自己又进去同稿案说,把罪名一齐推在证见身上,说他不应挟嫌诬告。稿案道:“奸夫那里来的呢?”邢兴道:“这小子是做惯贼的,大约人家见他进去,不晓得他是偷东西,便疑心到奸情上头去了。”稿案又道:“尸首又那里来的呢?”邢兴道:“一定是无名浮尸,不要说别的,这事情已经出了靠十天了,并不听见有人来认尸,这还怕出别的岔子吗?总而言之,现在本夫回来,并没有死,冤枉人家通奸谋杀,连大老爷都干未便的。”稿案听了这番言语,愣了一回,方才进去同本官说明。本官的意思,还想一口交定本夫是冒认,靠不住,把这事办到底,后来刑名师爷不肯,方才叫稿案传话出去,叫他去同邢兴商量着办,先把朱礼荣夫妇二人按住了,第一不可叫他上控,宁可多出些银子给他不妨。黑三横竖是个贼,开除他的奸情案件,只当他贼办,打他几百板子,押上几个月,是不妨事的。胡胜标无干开释,浮尸招人主领,无人承受,官为掩埋。地保禀报不实,同着证见一并押候严办。一天大事,顿时瓦解冰消。目前只愁朱礼荣夫妇二人不易开脱。邢兴是朱胡氏的仇人,冤家相见,分外眼明,是万万不可出头的,只得托了他一个副役,姓田名密,大家都叫他甜蜜蜜的,托他出来,向朱礼荣夫妇排解。
甜蜜蜜果有本事,当下把他二人从衙门里招呼了出来,此时朱胡氏已不用人看守了,当下一同到了一片茶馆里。甜蜜蜜先拿他二人敷衍一番,后来提到受冤的事,他夫妻俩一定不肯干休,只称如果大老爷不替伸冤,一定要上控。甜蜜蜜见他俩说出上控的话,晓得没有银子,事情不会了,连忙一口应许了一百吊钱,说是送大嫂子做养伤费。他夫妻还不答应,一直添到二百吊,方才把这桩诬告谋杀亲夫的重案销去,后来这二百吊钱,的确是本官发下来的,被稿案吃了去,稿案却勒令邢兴替出了二百吊,邢兴没法,也只好应承,却只拿出来一百六十吊,说衙门里规矩,几道经手扣了下来,只有这个数。甜蜜蜜又当面要人家酬谢,分去了二十吊。朱礼荣夫妻到手,实实不过一百四十吊,因为再少他夫妻不肯回家,否则向例衙门里发钱,能有一半到底下,是从来没有的。于是这事总算敷衍过去。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惩谎告空填一条命 出心裁新造两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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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安徽亳州地方,原是个最野蛮不过的去处,凡是百姓们,平常身上都带着一把小攘子,无论什么至亲好友,一句话说翻了,便就动起刀子来。民风最喜争斗。往往两家不对,或是两上市镇有了嫌隙①,便各自聚起几百人,约明某日在某处打架。约明了,便没有不到的,要是不到,便从此没人看起他,竟可以不齿于人类。被约的人,虽然于自己无干,但既是受了人的约,便也奋不顾身。到了约定的日期,等两边的人到齐了,便动起手来,虽然没有抬枪火炮,单刀锚子等等都是有的,再接再厉,如临大敌。要是打死了人,自然有出来抵命的。倘或东村死了五个,西村也死了五个,便作为扯平,大家无事,倘若西村死的多了,或东村死的多了,死少了的村子里,便公举出几个人抵还了数。这被公举的,也是铁铮铮的,毫无推托,并不皱眉。所以往往械斗狠的,动辄就是几十条人命。做这里的官是最难不过,要想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万万没得指望的,所以渐渐的把地方官都逼成武健严酷的一路。有些调皮的人,只要到任后,下一点点毒手,吃服了他们,他们非但不说官狠,反倒感激说是好官。要是忠厚点的,反倒不好了,地方上命案也多了,盗案也多了,甚而至于城厢里,也可以出几起一家数命的大案了。有这些缘故,上司每逢这个地方出缺,便要在候补人员里,着实的拣选拣选,挑个把北路人,又要他不大纯正的,再加上他又本来会钻,又会去找封把大帽子的信来说项,几下一凑,才叫他去署事。这一次出缺,却刚刚的拣了一位河南人,姓单名赞高,是一位拔贡②出身,到省却还不到一年,因为到省的时候,就带了一位军机大人的信来,又有几个当局差的候补道府替他吹嘘,说他在发审局里,最能摘奸发伏心手老辣,藩台③听了甚喜,便回了抚台,挂了单太爷署毫州的牌。单太爷家里本无多人,就是一位太太,儿女俱无,仍旧把太太住在省里,却自己轻骑减从,由陆路前去赴任。在路行走非止一日,早已到了毫州地界,便有书差衙役出来迎接,先进了公馆,择日接印,一切琐事不在话下。
到了放告的日子,单太爷自己坐在堂上收呈子,分别准驳,忽听得门外大声呼冤,单太爷便吩咐唤进来,问了名姓,乃是张大告刘牛儿在街上抢了他一吊钱的事。据张大说是家里有一位远客到了,所以提了一吊钱,上街去买点吃食回去待客,刚走到街口,就被刘牛儿劈手抢去,因此两个人扭住了打起架来。不料刘牛儿倒先喊了冤,求大老爷作主。单太爷听了微微一笑,又问刘牛儿。刘牛儿说是小的从家里背出来去还徐五的,刚走到街口,张大到来伸手就抢,说是他的,因此吵嚷。这张大想的是穷花了眼了,实是可恶,求大老爷作主。单太爷道:“你这钱那里来的?”刘牛儿道:“是昨天卖米得了一块钱,现打聚丰钱店里换的。”单太爷又问张大道:“你的钱是那里来的?”张大道:“我家里开了一个油果子饽饽店,生意很好,这钱是天天卖下来的。”单太爷道:“卖的零醉钱,这一吊钱,想是你自己串的了。”张大道:“是自己串的。”单太爷道:“既是自己串的,是通统足百的呢,还是有底子呢?”张大不防有此一问,早已张口结舌,半天方道:“是足百的。”单太爷叫人把钱打散,散了一遍,内中止有第五百、六百两段是九六,其余都是足百。单太爷便招呼茶房,拿了一块钱,到聚丰庄去换了钱来,当时也不言语,另外发放别的事件。不多一刻,换钱的回来了,单太爷也叫打开,数了一数,同先前那一吊钱是一个样子,也是八百足串,二百九六。单太爷便翻了脸,先叫齐牛儿拿了这一串下去,又拍着桌子骂张大道:“你这个黑良心的东西。你抢了人家的,反敢在本县这里喊冤,情理实在难容。虽然你的罪名不至于死,但是这样刁民,也是法无可贷的,况且本县才到任,你便来诬告,明明是来试探试探本县的手段,既然你来试探,本县也就给你一个榜样看看。”说着,便问值堂的道:“前天吩咐做的站笼,做好没有?”值堂的道:“已送了一架来了。”单太爷道:“很好。”便叫值日的差人,把张大送到站笼里去。张大听了大惊,哭着哀求道:“小的一时糊涂,以后再不敢了,求大老爷开恩。小的家里,还有妻儿老小一大群呢,小的死了,一家也要饿死了。总求大老爷格外开恩,但愿大老爷公侯万代。”一头说,一头哭,不住的把头碰的地皮上砰砰的响。单太爷只同没有听见一样,当时标了一张朱笔封皮,便催着站进去。张大还在那里哭求,两边的差人便来扯他。单太爷道:“好麻烦,不拘怎样拖进去就是了。”差役看本官不肯放松,也只得一齐下手,不由分说,横拖倒拽,填进站笼里去,先垫了五块砖,分五起抽了。张大不到两个时辰,便已死了。
单太爷退过堂,在签押房里呆呆的坐了一回,又盘算了一回,便取了一张纸过来,画了又改,改了又画,并且还有小字注解,弄完了又看了一回,哈哈大笑,便招呼去传铁匠、木匠来署听用。等到木匠、铁匠来了,单太爷早把画好的图样发出来,木匠并无别样可做,只要厚大板门两扇,仿佛中人身材长短,铁匠是五个大钉,四个一样长短粗细,一个格外加长加粗,一把大铁锤子,又有三根棍子,一长两短,短的也有四尺长,都同鸡蛋粗,又派了一个家丁监着他们赶紧制造。大家看了,不晓得是作什么用的,也不敢问,只有赶紧去做。不到三日,均已齐备。单太爷看过了大喜,吩咐摆在大堂底下,一面冠戴升堂,先把监里的盗犯提了两个出来。原来亳州①地方离省太远,寻常盗犯均是外结,上司也并不过问,要是照着皖南州县一一招解,那地方官既没有这些钱赔,况且一路担心,还怕有劫囚的事。所以皖北州县,没有一个没有站笼的。当时提出两个盗犯,乃是前任拿到未办,就交卸了的,当时点过了名,单太爷更不多问,便叫扯一个下去,把他迎面放在门板上,先用四个铁钉,钉住他的手脚。盗犯大声呼号,继以恶骂,单太爷也不去理他。手足俱已钉完,强盗虽然疼痛难当,却仍是骂不绝口。单太爷又吩咐把这个大钉子,去钉他的心。这些差人护勇,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下手。单太爷大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们都家去攘饭去罢。”又命贴身的两个家丁上去下手。有一个先上去,将钉尖对准心窝,还未举锤早已抖了起来,那一个看见,便赶过去接了过来,不知不觉也就抖起来了。单太爷看见,不由得心头火起,即刻离了公座,跳了下来,把这两个家丁一巴掌一个,打倒地下,不能动转。自己就地下拾起铁锤铁钉,对准了强盗的心口,当当的钉了下去,刚打了两下,那一股热血早已扑了出来,扑了单太爷一脸,竟变成一个红脸大汉了。那盗犯的脸,早已如同白纸,眼耳鼻舌各处都喷出血来,死了。单太爷钉完了,又复升了公座,也不洗脸,还是带着满脸的血,又吩咐把这一个扯下去,也是仰面朝天,用两根短铁棍,一根压在胸膛上,一根压在大腿上,两面的气不得流通,均已聚在肚子上。不多一刻,肚子已经鼓的极其圆大。单太爷道:“是时候了,料想你们这般东西,也不会做,还等本县做个样子给你们看。”仍复离座,捡起那根长的铁棍,举起来,对准盗犯的肚子打了下去。一声响亮,早已肝花五脏,随着棍子头扑了出来,扑了满地都是。单太爷把两件事都办完了,又吩咐差役护勇道:“你们公举几个人去操练手法,要是下次再不精熟,便照样打发你到妈妈家去。”说完退堂。两旁观看的至少也有二三百人,一个个咬牙摇头道:“好辣手,好辣手,我们这里好几百年,从没见这样的官。”也有嗟叹的,也有怨恨的,都各纷纷而散。倒是这般差人护勇,没有法子,还要公举出人,来去操练这用刑的手法。好容易挑选了一个姓史的应了这个差使,才算交代过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嫌隙———因猜疑或不满而产生的仇怨。
②拔贡———科举制度中由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的一种。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是为清代制度。
③藩台———明清时布政使的别称。清代为督、抚属官,专管财武和人事。
④亳(bó)州———古代州名。治所在谯县(今亳县)。清时亳州不辖县。
第二十回 童子无辜因疑成狱 老翁何幸垂死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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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单太爷自从把这两个盗犯处治之后,百姓俱是不寒而栗。单太爷又替这两种刑法取了两个名字,打肚皮的名叫三仙进洞,钉钉子的名叫五子登科。这五子登科的刑法,却专为惩治盗贼,那三仙进洞,却就没有准了。头一次办的是两个盗犯,没有苦主的,仅着单太爷怎样发落。就是别的案子,冤枉了别人,好在毫州离省又远,更没有花上盘缠,到省城里去告上状的。至于道里府里,都受过单太爷三节两寿及别样的应酬,更没有不照应的。遇到上控的,不是不准,就是批县。这苦主再到了县里,更是没有命了。所以任凭单太爷怎样办理,倒也安然无事,只不过难为百姓,连个虫豸也不如了。单太爷生性又是个好动不好静的,看见没有多少事办,便又清闲的难受,往往等到下午,或是清晨一早,改换了衣裳,带着一个贴身的家丁,各处去乱闯。碰到了打架的,吵嘴的,便不论曲直,一概捉进衙门里,轻则站笼,重则三仙进洞。又不时包了几个包袱,满街上去丢,自己躲在一旁看着,要是有人拾了去,也就拿上去站笼,如此一番惩治,果然不到两个月,竟是行人让路,路不拾遗了。单太爷又因为亳州的强盗多,又定了六班带捕的章程。并谕令要是半个月,拿不住一二起盗犯,也把捕役上站笼,办他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因此这些捕役,只得多派伙计,到四乡里去乱捕,直是吵得鸡犬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