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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红亭
李宪章闭目摇头道:“此人性情与众不同。他一连遇到两次波折,再也不会轻易来了。前两次要来,听说登富贵之门,很不乐意。况且我夸奖甄八枫时,说他与公子不分上下,现在又去,他对上等的已经领教,对下等的恐怕不敢再领教了。”
璞玉道:“既是那样,我怎能错过这样的高人,不然我亲自去拜访。”
李宪章道:“你亲自去找也是枉然,他定然避而不见。”
璞玉道:“我听了他写的壁上题诗,实在仰慕之至。学兄无论如何,请他来此会晤。”李宪章皱眉想了半响道:“现在此人只能感之以博学敏思,而不可夸之于金玉富贵。公子要想拢络此人,我倒有一计,只有如此这般,不愁他不来。”说罢在璞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璞玉微笑点头,叫来马柱、永柱等人,照计而行。
正是:
漫天布罗网,专等痴人来。
且说施凌云离开甄八枫家门,回来冷笑道:“李宪章为何如此愚蠢!今天我差点儿上了他的当。今后绝不轻易跨进富贵人家的门槛。生宁可无知己,如若寻求富贵,与这些草包为伍,还不如文章扫地。心里这样想,从此在家闭门读书,再不轻易出门。
一日,春已过,昼已长,暖风拂面,施凌云偶而推窗,忽有一人来访。
施凌云一看是于和,二人施礼相坐闲谈。
于和问道:“前日来的李君又来看望仁兄没有?”施凌云笑道:“前日来过,说起来也真热闹。”于和问道:“有什么热闹?”施凌云把李宪章骗他到甄光的家里,甄光连一句诗也不会做的事儿说了一遍。又笑道:“可叹李宪章也真孤陋寡闻,看一个甄光就把他当做才子,认识一个贲公子,又说他是才子。他见识的才子何其多,他的目光又何其小也。”
于和道:“原来如此。那些无耻之徒专会在富贵人家谄媚,我刚才来时路上见他和一个才子在万柳堂看柳听莺,饮酒赋诗,想效法五柳先生陶渊明之游,还不知如何附庸风雅,欺世盗名。”
施凌云早想去万柳堂前闻莺游赏,今天听说那里游人甚多,问道:“万柳堂离这儿有几里路?”于和道:“从此往东北走不过三四里路。老兄若有清兴,我们一同前去如何?一则听听黄莺鸣啭:二则看他怎样帮衬那个冒名才子作势骗人。真有假冒,我们公开指出,揭穿他们附庸风雅的假象,作为桩笑料如何?”施凌云点头要去,二人同出门。沿堤跨桥,说说笑笑走了一阵子,果然有一带柳林,朝雾弥漫,郁郁葱葱。这一带柳林长约里,疏密相间,有的俯卧水面,有的斜傍山岩,有的靠奇峰,有的覆小桥。翠柳浓荫的地方有一个亭子,北边有墙挡住,四周环着的红栏杆上面可以坐人。每年暮春,风和日丽,莺歌如织,游人若市。那天游客有在地上铺红毡白毯的,也有在树下摆起高桌子的。侍童扇火烹茶,少女弹琴奏曲,十分热闹。于和、施凌云二人顺着人少的地方游逛,来到亭旁一看,果真那个姓李的老兄在亭内大摆宴席,和一个少年对饮。东边还有两个空位,象是等待没来的客人。桌前敬酒的都是非常漂亮的歌女,还有四五个歌童奏着细乐,十分高兴。施凌云站在一棵大柳树后面细细端详那二人的举止。李宪章一再劝那个少年喝酒,只喝得酒意醺醺,诗意盎然,教家仆备来笔砚,站起身来在亭子屏风上题诗。写的字有手指头那么大。施凌云看诗:
线线金丝垂碧空,澄蓝翠绿簇春浓。
好风有情能识路,时吹莺曲过亨东。
施凌云不禁惊喜,此诗笔墨俊秀,堪称行家。正在暗想……一个标致的歌女拿着一方白绫,求那少年题诗。那少年毫不推托,蘸笔构思,将那个女郎看了两眼,
一挥而就,微笑着投了笔,又和李宪章喝酒。那女郎道了谢,拿了绫子到亭侧一张条案上晾墨,早有一些闲人围上来看。
施凌云趁机挤入人堆儿里去看绫子上的字,写的是五言律诗:
绝代无双色,暖人心自怜。
春山秀眉黛,新月当玉簪。
娉婷梨花白,婆娑倩柳弯。
轻歌复曼舞,欲语怯羞言。
施凌云看了不禁失声赞道:“好诗!好诗!真才子也!”李宪章和那少年佯作不知,搳拳饮酒。于和忙把施凌云叫过来责怪道:“老兄叫嚷什么?老李听见了还不笑话你?”
施凌云道:“那少年是谁?诗写得清新雅致,我怎能不叫好!”于和道:“你的眼光向来很高,怎么看了这两首诗,就不由自主地说疯话?”施凌云道:“我从来不会装假,好就说好,坏就说坏。这两首诗写得真好,你别怪我。”
于和道:“你知道这两首诗是真是假?是新是旧?”施凌云道:“这两诗都是应景抒情,那能是假的或旧作呢?”于和道:“也许如此,我还要试试。”施凌云道:“怎么试?”
于和说:“我有办法。”他从歌女中叫了自己认识的一个叫青凤的道:“我看那少年文思捷敏,这儿有一把扇子,你拿去请他能否给写首诗。”青凤笑道:“于二爷请他写,快拿来扇子。”于和从扇落子里取出一把白素扇子,向施凌云道:“出一题目才好。”施凌云道:“即以歌童作题吧!”青凤早已会意,收下扇子,上了亭子,向那少年道:“敬请大爷在我这鄙陋的小扇上题一首诗。”那少年问道:“你还想要诗?写什么诗好?”青凤笑道:“我们以歌舞糊口度日,请大爷最好写一首咏歌的诗。”说罢将扇子展开放在桌上。
那少年点点头说可以,蘸了蘸笔,青凤在一旁研墨观看,一会儿就写完了,他自己看了一遍说:“拿去吧!”递给她了。青凤接过又道了谢,拿着扇子下了台阶,来到于和面前交了扇子道:“于二爷看,写得好吗?”施凌云一把抢了拿过来一看,是一首七律,这样写道:低音短促高音长,宫调噎抑羽调昂。字分清浊贝齿冷,词吐馥郁樱舌香。春柳柔枝流宛啭,秋枫丹叶涌曲江。
泠泠山泉入新调,鸠燕停云斗巧腔。
施凌云看完,不禁大声叫好。向于和道:“真是才子!我刚才不是说他是才子吗?怎么样!不能错过眼前机会,务必前去见面。”于和道:“素不相识怎能冒昧!”施凌云道:“这并不难,我把老李叫来,说明来意,让他先去通报一声好了。”说完径直去到亭子前面,高声叫道:“李兄好!李兄好吗?”李宪章装聋,毫不答理他,只是和那少年谈古论今,评论得失,谈得很是投机。施凌云以为他真的没听见,就再靠前走了几步大声道:“李宪章兄!难道你不认识小弟施凌云了?”
李宪章那时斟了一大杯酒放在桌上,伸着脖子嘬饮,差点把脑袋泡在酒里头,那里听得见有人叫他!施凌云声音愈大,他就喝得愈猛,以后索性闭上眼睛,枕着杯子睡了。
施凌云大声喊叫,于和觉得不大象话,把他拉过去道:“前些日子你说人家,今天你怎么了?这样岂非有伤大雅?”施凌云焦急道:“见到了真才子,一刻也不能耽误。”说罢甩开于和的手,跨着大步,直奔亭子而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泣红亭 第十二回 柳丝莺歌织春色 黄花红叶叠秋光
第十二回柳丝莺歌织春色黄花红叶叠秋光
试笔画新竹,吹笛怀良朋。
山回窘无路,展卷海云腾。
且说施凌云慕才心切,旁若无人,直上亭子拱手道:“给您请安!我是博陵施凌云,专诚拜见。”那少年看也不看,头也不抬,翻着白眼道:“你是干什么的?杭州城里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个姓施的。”施凌云道:“我是个读书人,李老兄认得我。”
那少年道:“看你这样子是想喝酒。”施凌云道:“不是,我自幼恃才做傲物,至今还没遇上过对于。看了仁兄笔底生花,才气纵横,想引以为友,抒发胸中之块垒,岂为贪酒而来!”少年笑道:“听你说的想是能写上几句诗,但是我说的所谓诗,不是那些田野牧歌,粗言俚语,必定要象古代七步成章的曹子建,醉中作歌的李青莲那样,才能称为才子。看你这模样,是个穷书生,既使能诌联上几句,谅必信口开河,杂乱无章,怎么是我的对手!”
施凌云听了这话,坐在左手的空位上冷笑道:“空谈无益,不如赛上一次,谁优谁劣,便知分晓。”少年道:“你有赛诗的胆量很好,但是你我初次见面,彼此不知深浅,诗太拙劣必须依照酒法惩罚。现在李先生已经醉卧不醒,请谁来监酒仲裁。”施凌云道:“这儿有我的一个朋友是杭州闲人,请他来做仲裁如何?”话音末落,于和进亭子施礼道:“二位明公若想赛诗,鄙人甘愿击鼓摇旗。”
那少年道:“既要赛诗先喝上几杯,虽说你不是为酒而来,也应濡润枯肠。”说完摆了一下手,叫于和坐下,侍童斟酒。
施凌云喝了两三杯,诗兴油然而起。他说:“快出题,慢了我的十指都要化成龙凤,飞舞空中了。”那少年道:“我若是只考你一人,你一定会说我恃才慢客:若和你分韵,各写各的又难辨优劣:还不如二人互相联句,我们一段一段地联,美人捧杯斟酒,歌童唱曲佐兴,歌罢,酒尽,诗成。若不能联句,立即罚他喝三碗凉水。若有佳句,每人陪饮一杯酒应和。若出口的诗粗俗鄙陋,不合韵律,就以黑墨涂脸,叫人撵出去。那时望恕我粗鲁,不徇情面,请贵客端详定夺为宜。”
施凌云大笑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我从来没有让人涂过脸,今天承蒙涂抹却也有情趣。请慎重考虑,贵主人的尊容不宜涂墨,就用银口吧!怎能料道钟馗的笔到底拿在谁的手里!请快出题吧!“
那少年道:“何以为题,以今日万柳堂前闻莺为题就很好嘛!”说罢叫人拿来一张长幅花笺平展在桌上,美人研墨,自己站起身来先写上题目:《春日柳林闻莺》,写了起句:
阳气融融暖,
写完放下笔。美人捧觞,乐童拿起丝竹奏起乐曲,施凌云提笔接道:
柳林莺鸼孳。
和风理毳羽,
那少年看了点点头,说,“还可以。”叫美人斟酒,乐童唱歌,自己起身,蘸笔接联道:
春雨舒细肢。
几日添新绿,
施凌云看了,喜形于色,忙联道:
林野遍黄雀。
往返穿青云,
那少年不等施凌云放下笔,赞道:“写得真美!这句‘往返穿青云!’。”施凌云也笑道:“贵主人若能联此句,我佩服你是才子。”说完喝酒唱歌,那少年从从容容提笔联道:
转侧飞白雪。
随风挂锦幄,
施凌云看了点头道:“联得好,‘白雪’对‘青云’的对仗妙极。美人快给我们每人斟三杯酒,我们一同喝。”
于和道:“我想‘穿青云’是否从绿柳黄雀的句子里引申出来的,但是‘飞白雪’不知出自何典?”施凌云道:“什么典不典的,眼前不是正在飞吗?”用手指着亭外飞舞的雪白柳絮。又联道:
摇枝度金梭。
鸣啭朝至暮,
那少年道:“不用这么起来坐下的,索性写完了喝酒。”施凌云道:“我也希望这样。”那少年提笔接着联道:
斜掠影婆娑。
美人饰簪口,
施凌云提笔联道:
君子乐雅音。
那少年拍掌叫好道:“奇才,奇才!”施凌云接联道:
骏马立踟蹰,
那少年提笔联道:
闻者宽衣襟。
莺舌韵何巧,
施凌云又联道:
春山绽花明。
拭目观枝颤,
那少年不断称赞,又联道:
聋者听鹂鸣。
形去音似绝,
施凌云看了大笑道:“意境新颖,构思绝妙。起初实写星就是星,鸟就是鸟,二者相隔。现在柳即鸟,鸟即柳了。如影随形,情景交融,除了我施自持,谁还能联得出。”说完就接着联道:
翩连声如泻。
相慕邀相见,
那少年即结句道:
畅饮旨酒冽。
写毕,二人大笑,整衣深深躬身施礼,重新就坐。那少年笑道:“久仰仁兄大名,确实名不虚传!”施凌云道:“今日结为文友,敢问贵人尊姓大名。”少年笑道:“先别问姓。”施凌云道:“知己相逢,岂有不通姓名之理?”那少年又笑道:“说出姓名恐又遭仁兄轻蔑了。”施凌云道:“贵人如此才华,漫说是富贵之家,即是贫寒之门谁敢轻慢?”
那少年道:“仁兄既己允诺不加轻蔑,小弟就说真话了。小弟不是别人,就是李宪章兄说的贲侯之子璞玉。”施凌云听了这句活大笑道:“原来是公子,久仰!久仰!”又躬身施礼。璞玉刚要还礼,忽然李宪章大打呵欠,睁眼起来,看施凌云在这儿,大声道:“施三爷为何这么没有骨气!那天你不是说富贵之家没有才子,不愿与这些人为伍。我邀请你,你摆谱儿,中途借故走了。今天没人请你,却自己来了,跟我一样巴结权势。”
施凌云大笑道:“甄光引起我的误会,我错把公子认为是他那种人,失礼了。其实我的失礼是从李老兄你这儿引起的。”李宪章更是大声嚷道:“怎么又成了我的错了?”施凌云道:“如果你不把我引到甄光那里,我早就见到贲公子了。”
李宪章大笑道:“那天你没有替我解围就走了,毕竟不算才子。那天你那样说,今天又这样说,真乃‘巧言如簧,颜之厚矣’!”于和道:“老天爷不叫你死,才让你摆脱了甄光的阵势。”众人大笑。
璞玉道:“闲话少谈,大家都请坐。”说罢将残肴撤下,又往东边桌上让客。施凌云起身告辞道:“今天认识了,改日我必到尊府衙门拜谒,现在恕我告辞了。”
璞玉忙拉住他的手道:“我们见面不易,尚未略表薄意,为何便要离去?”施凌云道:“不是我任意离席,见公子在这里摆设如此丰盛的酒宴,谅有贵客。小弟无心巧遇,恐有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