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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红亭
知音知心何以少,衷肠热忱谁能晓?好古每为世俗讥,薄今却被他人恼。
失群孤雁绕青山,志诚精卫寻海淼。
漫道笔砚能抒情,不如潇湘焚诗稿。
写完刚放下笔,李宪章从外边进来,坐在对面椅子上,看了诗大笑道:“公子不要目无天下贤士,我来时和一个年青友人同租一船。那人貌若圣贤,眉宇之间英气射人。挥笔成章,易加掸尘,经过核试,他的才华不在公子之下,只是人特傲慢,常白眼看人。”
璞玉喜道:“有这样才子何不早说,是否戏言?”
李宪章道:“真有其人,他姓施名凌云,字自持,因兄弟排行老三,人们都称他施三爷。他家境贫寒,又因与总试官对抗,连个秀才也没考中,靠舅父度日。他的舅舅傅教授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他虽依靠舅舅生活,却住在离城十里的西湖孤山。他也以为杭州没有文章对手,整天独自游山玩水,赋诗作歌,聊以自慰。他虽贫居闹市,将王侯高门、金玉富贵视同草芥粪土。”
璞玉道:“我与学兄交往多日,老学长知道我求贤心切,有这样的奇贤,何不早日带来见我一面?”
李宪章道:“富贵之家无才子。他若知道了公子的情况,怎肯轻易来!”璞玉笑道:“他的看法也是偏见。古时周公为武王之弟而才学堪称圣人:曹子建为魏王之子,吟诗七步成章。这些闻名于世的人都不是贫寒之家出身吧!老学长明日转告我的话,想必他能欣然而来。”
李宪章道:“公子有这样的决心,不妨我今天去一趟。”二人说着喝了茶。李宪章信步出了城,顺着西湖湖滨,直奔孤山而来。西湖四面环山,山势高低回曲正是游人散步的地方。屏障西湖南北的是岭,岭侧有两个高峰,长堤将湖水分成里外,连着长堤有六桥。处处是奇景,时时有鲜花。
文人歌女,画楼彩船,歌台酒楼的欢乐一言难尽。前贤诗词有几首: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萧鼓几船归。
——徐元杰:《湖上》
又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又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林升:《题临安邸》
又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
李宪章缓步慢行,欣赏湖光山色,到了孤山一看,环山叠翠,画堤如置几案,一湖如镜,清涟如漾晶盘,四周豁亮宽敞。考其山支水叉,非近而远,路尽而桥接,似浅而深。正在欣赏施自持徜徉留连的地方,拐过山角,路尽见村,来到柴门前。施凌云听见犬吠,开门出来,见李宪章握手言欢,进了茅舍坐下。李宪章抬头一看,三间屋子都打了间断,西间是卧室,东屋是灶间,堂屋是客房。对门桌子两旁有两把椅子,北墙挂了一轴画,上面题字是:
寒毡铁砚秃案云梯明月香桂黄卷青灯玉堂夜雨金马春风
下边画的是五柳先生放鹳图。两侧对联是:
先为稻粱书文字只缘蠹禄填丽词
除此之外,屋内空空荡荡,一无长物,家徒四壁。李宪章正在观看,施凌云笑道:“老兄莫怪我说大话,我看这杭州城虽大,城里城外诗人墨客成百上千,可是真正能论诗的没有一个。”
李宪章道:“自持兄的眼光未免太高。莫怪小弟冒昧,天下之大,非无才人,只是你见闻有限,没有遇上而已。”
施凌云道:“我确实孤陋寡闻,可是仁兄遇到的才子究有几人?”李宪章道:
“我到过的地方也有限,不能妄自揣度天下的才子。只论眼前,贲海防使的公子贲璞玉就是才华少年。”
施凌云问道:“仁兄何以得知他是才子?”
李宪章即从璞玉少年时写的《白云》诗谈起,又诵读了他的些时艺文章,一直谈到今天早晨写的感怀诗。施凌云听他这样说,不觉喜形于色,道:“杭州城真有这样的才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李宪章道:“自持兄乃饱学之士,何不与他以文会友,一试其才?日前本省应总试看了他的诗文赞道可惜生在世袭之家,不是科举正途出身,这才得了个‘恩荫’。”
施凌云道:“若说起恩荫,也就太不体面了。你看,富贵之家出身的有才之人,谁不愿意正途出身去争头名状元?”宪章道:“虽说那样,有真才实学的毕竟与完全靠祖上恩荫的不同,你不信我的话,什么时候同我去一趟就知道真假了。”
施凌云道:“小弟平素最不愿出入于权势之门。”宪章道:“璞公子尊贤重才,你不要误解。”施凌云道:“真若如此,可否相约见面?”李宪章道:“文人诗酒无约,可乘兴即去。”谈笑欢洽又喝了几杯,住了宿。次日早晨李宪章带着施凌云,二人缓步慢行,携手攀谈,沿路傍花随柳,朝城门而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泣红亭 第十一回 凌云诗骄遇蠢客 宪章酒傲激狂生
第十一回凌云诗骄遇蠢客宪章酒傲激狂生
诗曰:
沐浴虔诵光明经,却下珠帘缒檀清。
娇嗔小鬟迟饲鸟,恼人莺语太叮咛。
却说李宪章用几句话激动了施凌云,二人同出门,沿着西湖湖滨走去。这时迎面过来个人。此人头戴绡呢大檐新式春帽,身穿青贡绸棉袍,上套灰天鹅绒马褂,脚登白粉厚底半高鞘夹靴,胯上佩荷包,浑身是最时行的打扮,口里嚼着槟榔。快步走来,把帽檐上起楞儿的红杠扣在后脑勺上。此人面容消瘦苍白,燕尾黑须。他姓于名和,杭州城里的闲人,整日奔走在繁华场所,出入于歌女群中和阔佬宴上,他善于揣度人心,曲意逢迎。看见施凌云便道:“三爷上哪去?您舅舅傅老爷今天在苏堤请客,等你去作陪,快去吧!”
施凌云没法,向李宪章蹙眉道:“仁兄先走一步,今天小弟不能遵命了。”说完和那人要走。那人向李宪章躬身陪笑。李宪章还礼,简略地应酬几句,施礼相别。当下暂不提施凌云陪于和往苏堤走去。
李宪章独自回来,见了璞玉道:“我见着施凌云了,用几句话激他同意来见公子。不料在半路上碰见了他舅舅派人来叫他,这才分道走了。公子何时有雅兴,我再去。”
璞玉道:“小弟我求贤若渴,那施公子若有真才,很想立刻见面,有劳学兄,最好近日再去一次。寒舍虽然岩穴僻远,但愿效仿赵国的平原君大宴十日。”李宪章道:“那我就改天再去一趟。”
正是:
世俗结朋逐名利,高贤交友求真知。
且说又过了几天,李宪章又到孤山,见施凌云道:“今日天朗气晴,自持兄真该找璞玉一谈,”施凌云欣然允诺,叫老仆看家,就和李宪章徒步走了出来。施凌云问道:“仁兄来了几次,璞玉公子是否知道?”李宪章道:“怎么不知,都是他一再催我来的。今早我出来时他说:”施兄若有真才实学,我愿给他牵马执鞭。若是不学无术,那就不如不来。鄙陋遮不住,拙劣难久藏,如若徒有虚名,败在我的笔下,就太不知趣了。‘我回他说:’自持兄是鸟中凤凰,文中龙虎,焉能败于你手‘!“施凌云冷笑道:”李兄过奖,一见便知。“二人说着来到城西门,看见一个怪人。
那人生得脸平,头偏,小耳朵,塌鼻梁,乱眉毛,金鱼眼,背稍驼,身极胖,胡须稀疏,声音沙哑。此人姓甄,因他家房后有八棵枫树故号八枫名光。为人极其狡诈,今秋会试得了恩贡副榜。他的父亲也有些名望,住在城内。甄八枫平日忤逆不孝,不守本分,时时向他父母寻衅生事。父母将他赶了出来,分居另住在城西门外。老婆娘家有钱,所以他仗财欺人,结交恶友坑害良民。
那日他正倒背手闲站。见李宪章、施凌云二人走来,向前拦住问道:“李先生从哪儿来?路过我的门口儿,怎么也不进去喝杯茶?”李宪章以前跟他有点认识,无可奈何地笑道:“我去诸施三爷同过来,不料巧遇甄兄。太阳老高了,我们进城办点要紧的事儿,不能到府上拜访,有罪!有罪!”
甄光问道:“施三爷岂非傅教授的令甥自持兄乎?”施凌云道:“正是,仁兄何以知之?”甄光笑道:“文章一道,自然一气贯通,为何不知?二位仁兄可是去城内贲公子家?他是军门之子,富贵之家,兄等当然要去拜见,小弟会试名列前茅,只因没有权势,才受人冷落,否则为何过家门而不入乎?二位仁兄远道而来,必定脚乏,可否光临茅舍喝杯茶?”
那时李宪章从清早来回紧赶,又乏又渴,笑道:“自持兄久仰大名,无缘进谒,今日幸遇,礼当趋府拜见。”甄光立即让路。施凌云见了他的人品,听了他的话,踌躇不想进去道:“凌云素昧平生,岂敢叨扰?”李宪章道:“既是斯文同道,有何叨扰可言!”便拉着施凌云的手进了堂屋施礼坐下。甄光斟了茶,随后就摆上酒席。
要问甄光为何这么殷勤?原来甄八枫在此地是个徒有虚名的才子,有人还给他捧场。不料想从北方来了一个贲公子,虽是武职门第,但是确有才华。他的名气逐渐传扬出去,尤其是总试官应大人在众人面前极力称赞璞玉,以致全城众口交誉。甄光又是嫉妒,又是气忿,就想找一个才子当自己的帮手把贲公子压下去。有一天,他跟傅教授说了这个意思。傅教授说:“要找这样的才子,只有我的外甥施凌云,但他的性情孤傲,很难拟交。”今天无意巧遇,正对甄光的心思,所以格外尊敬,刚端上茶就斟上酒。
施凌云看甄光并无书生风度,举止粗鲁,酒摆上来也不推辞,谈笑风生,喝了起来。李宪章又从旁频频夸奖甄光,说他和璞玉相比不分上下。施凌云信以为真,喝至酒酣耳热,诗兴大发,向甄光道:“小弟愧承仁兄谬奖,饮酒岂能无诗?”甄光以为他有了诗意,想要赋诗,当然乐意道:“知己相聚,如不赋诗,何以记事?”便教书童拿来文房四宝道:“方寸之纸,尺幅之绢,不能尽意,就在墙上写吧!”施凌云道:“题壁也好,但你我与其分写,还不如联句,更有兴致。若羁延时间,或不合韵律则罚以金谷酒数如何?”
甄光一听,叫他联句,大为惊慌,但也无法拒绝,只得勉强应道:“如此甚佳,但诗随情生,望自持兄先起句,小弟到时候看看光景,有了兴致就不难了。”
施凌云道:“那么恕小弟占先了。”于是蘸笔写上题目:《春日入城访友忽逢八枫兄邀饮唱和》,开始写道:
鸿雁声声鸲雁跟,
写完将笔递给甄光道:“这回该轮到老兄的班儿了。”甄光道:“我倒不是推辞,写诗贵在一气呵成,若是换了口气,诗句就会拗口,到颔联时小弟再接。”施凌云说:“也行。”又拿起笔在墙上连写了两句:
入城访友到郊村。
士遇英豪当知拙,写完又将笔扔给甄光道:“现在该老兄联句了。”甄光接过笔,抓耳挠腮思索沉吟,施凌云催促说:“太慢了!该罚!”甄光一听要罚,赶紧辩解道:“若是花鸟山水,联句也还容易,这联句有‘大’、‘小’等涵义,就太难了,小弟甘愿受罚一杯。”
施凌云道:“该罚三杯!”甄光道:“三杯也行,我想看看老兄如何联法。”施凌云接过笔写了两行:
酒逢雅量难却樽。
烂漫飞花邀客兴,
甄光不等施凌云开口,赞道:“联得好!我想了半晌也没想到。奇才!奇才!”施凌云微微一笑道:“急就之章,何足挂齿。刚才老兄说,花鸟之句易联,这联己出了花,现在该你接着联了。”
甄光道:“花是花,但因有‘客兴’二字是写由花引起的,那就更难了。还不如让我再喝三杯,施仁兄索性一人完篇好了。”施凌云道:“叫我一人写完,那么李兄应喝三杯。”宪章道:“为何罚我?”施凌云道:“罚你三杯还算你的运气,快喝!如果诗写完之前你喝不完,还要再罚。”李宪章无奈喝酒。施凌云又拿起笔,
一直写完了最后三句:
寂静鸟雀睡昏沉。
唱和本宜相对句,诗人妄语独自蚪。
写完把笔一扔,哈哈大笑,说声:“打搅了!”就往外走。甄光阻拦道:“天色还早,主人的诗才少,酒还多,何不再坐一会儿?”施凌云道:“主人不是杜陵诗客,我何敢充当高阳酒徒!”
李宪章道:“主人盛情难却,如何就走?”
施凌云道:“归心急切,失陪了。”说完甩袖而去。
甄光很难为情,追随李宪章赶到大门,施凌云已经走远了。
李宪章看甄八枫羞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替他忍不住道:“施老三虽然有点才学,喝了酒也太过于傲慢了,可恶!”甄光恼羞成怒道:“不识抬举的畜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这都是你招来的祸,你瞎了眼不成!为什么将这头畜生领到我的门口?”
李宪章连忙陪罪道:“是!是!都是我和他一道走的罪过。”甄光大怒,大声嚷道:“这光棍敢耍笑我!我说了你和他一道走有罪吗?你平素也自以为是读书人,为什么这样无赖!”说着发起酒疯,象是用头写字,拨浪着脑袋,挽起袖子,象要打李宪章。正在困窘万状,这时从里面跑出一个书童,说声:“娘子叫你快回去!”甄光马上销声匿迹、俯首贴耳地跑去了。
李宪章这才脱离了这场飞来之祸,急步进了城门。觉得心头还在惊跳,不禁发笑。到了逸园,进了栅栏门。这时璞玉已经等了好久,不大耐烦,将要进去,一看李宪章面色如上地进来,迎上前去问道:“那位姓施的客人还没有来?”宪章摆摆手道:“说来话长。”进屋稍微休息,将路上的遭遇,从头到尾地说了阵子。璞玉听了笑个不停,细细盘问,频频发笑。宪章把施凌云刚写的诗,从头到尾念了一遍。璞玉逐句细听,觉得新奇,大喜道:“如若这样,那施兄确实有才,名不虚传,我岂能失之交臂。望学兄再去一趟,必须将他请来,叫我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