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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石缘
畅饮移时,棘令鼓乐迎至半路。时将夜分,轿到门首。一吹手入门,暗中绊跌一交,将一枝唢呐压做两段,连连换了细乐,引轿入堂中。座客离席,棘先问妈妈的轿,众人依阿姥之言回覆。棘曰:“这也原是,倒是我检点不到。”随即亲开轿门,妇人忍不住大笑,走出轿来,揭去盖头袱,大声骂曰:“好奴才!以妻为妾,该得何罪?”众宾认识妇人,一哄而散。鼓乐从人惊得抱头鼠窜。家童、侍女一个个魂不附体。棘呆睁双眼,说不出声来。回身欲往外走,被妇人当胸一把扭住,探手从裙腰下掣出一把小小刀来,对棘曰:“你若要走,我今晚便和你决个雌雄!”棘曰:“罢了,罢了!我被这两个粉头赚了!明日与他说话。”
妇人将棘扯入房中曰:“且待我看看新人的房,收拾得好齐整,好新铺盖,先待我受用一夜!我被轿子颠了二三十里地,身子乏了,来和你早些睡觉。你不要恼,今晚是你的喜日,且不与你讲话。你朝着他家婆子说我扫你的兴,这兴是你自己要扫的。我不过脸上不如他们两个,别的还有恁不一样?我做你的大老婆做得没趣了,如今倒情愿做你的小老婆,省得使心用计谋占别人家的!”棘含愤就寝,勉强奉承。
次日天将明,梅萼呼起阿姥,先出门雇了一只小船,将行李装载停当。阿姥收拾了早饭,二女呜呜咽咽那里吃得下去!梅萼欲别,两人相携大哭。柳丝扯住衣袂曰:“知道几时再看见你,叫我怎生放得下手?”梅曰:“你不要伤心,我对你说,去投靠人家,饥寒饱暖须要自己调护,倘有病痛,呼人不应。云家大娘虽是贤慧,恐人情日久生厌,万一有一言半语,你须忍气吞声,只恨自己命苦罢了!”柳曰:“姊姊金石之言我一一在心,只愿姊姊坚守初心,莫负石郎之约。”梅曰:“贤妹你不要疑我,心可剖,志不可移,若有他念,今日何必如此?我到那里禺页望来音,你切莫忘了!”阿姥别柳,柳曰:“阿姥,一路上全仗你老人家料理。”阿姥应诺,二女痛哭而别。
柳丝转入房中,一身吊影,四顾凄然,捶胸顿足哭个不止。不一时,碧娘遣人来接。柳丝遂到云家。书带在门首看见,急入报曰:“只有柳姑娘来了,梅姑娘没有来。”柳丝入门,先与碧娘相见。碧娘闻梅已去,乃曰:“我昨晚再三叮嘱阿姥,说不可去。柳姑娘,你为何不劝住他?”即欲遣人追赶。柳曰:“梅姊决志欲行,总使追及,必不回来。”碧娘心甚不悦。柳曰:“向蒙大娘周恤,铭心刻骨。今日又来投托,自觉颜厚。”碧娘曰:“姑娘说那里话?纤毫补助。应该如此。今日遭人欺逼,理宜同到舍下。不知梅姑何意,这般见弃?冒寒出门,实使我放心不下!”随即引见生母。柳丝拜母,母扶住云:“吾儿薄德,承你姊妹确守成言,受此苦累!老身心实不忍。”柳丝掩泪。
荆棘被其妇管住,数日不得出门,情知二女必然远逸,私令家人来访,果见空空一室。棘闻之,暗自切齿。
第二十三段 遇舟人松涛入锦水 瞒蝶使水氏寄花笺
松涛自别云影出门,自思:“虽然一时高兴起身,却不知他躲在何处,也不知果然有个濯锦〔否〕?真是大海捞针,从何下手?”一路风餐水宿,行到金坛,正欲渡江,江边舟子纷纷,或招云:“我的舡新。”或招云:“我的舡稳。”或招云:“我的舡价贱。”一个来扯衣服,一个来抢雨盖行李,将松涛围作一团,竟如楚重瞳困在垓心,无计得脱。松曰:“你们不要争价钱,不论新的妙、稳的好,我单要的是快!”内一人近前曰:“来来来!决不过我的,我是有名的载石船。”松摇手曰:“听这船名,先就慢起。”舟子曰:“就快在这名上,千里路,长江一夜直走到绣岭鸟儿也飞他不过。”松涛闻言,惊喜曰:“我正要往绣岭去。”舟子曰:“这等益发没得说了,绣岭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去得。”众人撒手曰:“这个地名是没人认得的。我们只晓得金山,不晓得什么绣岭。”舟子曰:“如何?请下船罢!”松曰:“你方才说,你这船因何名载石船?”舟子曰:“客人上船我说。”松曰:“你说了我上船。”舟子曰:“不上我船,我也不说。”
松涛上船。舟子细说载生误入绣岭,留居山寺之事。松曰:“此事正奇,我却不信!”舟子曰:“你这位客人不信老实,若不信,现有那客人的亲笔在这里。”遂取出石生所书扇云:“这是一柄招风扇,客人请看!”松涛见扇,知其所言确是石生。喜曰:“这人是我的朋友。我正要寻他,他果然到了绣岭。”舟子曰:“我听见那和尚说要留他住几个月,想必还在那里,包你寻见!”松问:“绣岭走那里?”舟子曰:“你要到那里去还不知。”松曰:“只闻其名,不曾到过。”舟子曰:“这地在洞庭湖的那半边,山拐角里,不大有人到的。”松曰:“原来是楚地!还问你,那里可有什么地名叫濯锦么?”舟子曰:“没有。我只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出来了,不晓得什么着紧不着紧!”松曰:“你说船快,依你方才的话,我明日早上就要到了。”舟子笑曰:“那晚的风是他扇子上讨来的,客人若会讨,我也会到。”
数日后,舟次彭蠡之口。松涛望见石钟山,喜曰:“仰止已久,不可不登。”遂独上山亭,瞻眺良久,向山僧索笔,留题于石壁之上。诗曰:
为有荆南役,舟从彭蠡过。
未遑泊绝壁,聊复访崇阿。
山以钟名异,石因斧凿讹。
髯苏无快笔,今日陋犹多。
既下,谓舟子曰:“匡庐在望,还须一眺。”舟子曰:“若要山看,到那里尽多,这上头不要去罢!”松曰:“你晓得什么?”遂令将船放近山麓,振衣直到绝顶。五老迎笑,白云冉冉从足下起,遥望小姑空空氵蒙氵蒙,烟鬟撩乱。汉江波动,俨若风吹罗带,飘扬不定。回顾鄱湖鞋山一点,又如金莲一瓣踹破绿荷。西望斜阳下如鸥集沙汀,点成一片,即武昌也。松大快曰:“对此奇景异趣,惜乎少一知己!”至暮甫下。
又数曰,舟过洞庭,转入崇山之内,溪路渐狭。行了一程,舟子停桡回顾,不住曰:“奇了!奇了!”松曰:“你想是忘记路了?”舟子曰:“我记得是从这里出去的呢!”松曰:“你这人好混张!我道你是认得的,这里面又没处去问路,怎么样呢?”舟子曰:“你不要慌,待我跑到山顶上望望看,可望得见绣岭。”喘吁吁一气奔到山尖,周遭一望,连忙下去:“我道我的记性就这样不济了!”松问云:“可曾望见?”舟子曰:“一个儿是在前头了。”松曰:“还离多远?”舟子曰:“看着近得很,不过几里光景。”松曰:“你不要错看了。”舟子曰:“不错。前番出去,那寺里的当家叫了两个小和尚,摇只船送我出口子,单记着山顶上的宝塔。你不信,转过这个小冈去,就望见这个塔尖了。”果然转过一峰望见塔顶。松涛甚喜。
趁着一曲溪流东回西抱,行可十余里。松曰:“你方才说只有几里地,行了这半日,你看那山那塔都不见了,不可又走错了?”舟子曰:“除非下次错,今日我包你不错!这里面的路像经摺本,望着近,走着还远。你看,那不是塔又露出来了。”复行数里,清溪尽处,绣岭忽然呈露。舟子呼曰:“是了!是了!这不是绣岭么?”松涛昂首一看,果是峰峦如画,连声称妙。舟子曰:“这还不妙,到顶上去望望才妙呢,且和你到上面寺里去罢!”
二人登山。舟子曰:“我记得这寺里有个和尚叫做什么烟花,只去寻他。”行至雨花宫前,沙弥看见,报与拈花。拈花忙出接见,引入方丈,问曰:“客从何来?”松曰:“我乃龙湫石莲峰契友松月波。闻他迷路逗留宝刹,特来寻访。”拈花曰:“石先生曾到过敝寺,秋初已入秦去了。”松喜曰:“他既入秦,不必言矣!动问这寺中有一个朗砖和尚,欲烦引见。”拈花曰:“家师云游,尚未返锡。”顾舟子曰:“又是你的船,好奇怪!亏你怎生复进得来!”舟子曰:“那南北两京的路都是熟的,希罕这个所在。”
松涛又问:“这贵处可有什么水名濯锦的吗?”拈花曰:“濯锦溪围绕山麓,这山下一村名赛桃源。”松曰:“不料今日连人连地都寻见了。”遂取囊中岭图,行出冈前,四望群峰,或起或伏,如揖如拱,或蜿蜒如龙行,或狰狞如虎踞,或如美女颓妆,或似侍臣鹄立,或青葱如黛染,或飘忽如雨来,烟云万状,尽摄两眸之内。下瞰赛桃源,展图对看,喜曰:“锦水花村,果与画图无异!”拈花曰:“此图从何而得?”松曰:“此系去年尊师在敝梓赠与石友,临仿而得。”拈花谓松曰:“石先生来时,原住寺内。后与村中水散人相善,移到他家住了数月。前日有人下山,闻得村内人说,近日曾差人到此探望,不知果否!”松曰:“既如此,便当下山问个端的。”遂令舟子将行李搬到寺中。
拈花陪松同至水散人家。散人延入。拈花先为通其姓名、来历。松曰:“闻翁曾为敝友下榻,说他去后曾差人到此,特来问个详细。”散人曰:“日前曾有使来,贵友已抵幕府月余了。足下何所闻而来?”松述秦中书到,并已出门寻访,途遇舟人之事。散人曰:“贵友到彼不过相探。山公屡招,却是为何?”松曰:“翁有所不知!山公有女,意欲馆甥,屡屡招他,盖为此事。”散人暗想:“前书果然是真。”拈花曰:“有此喜事,石先生怎肯逗留数月,躲迟花烛之信?”松曰:“言虽如此,此事山公留心已久,敝友坚执不从。今番虽然到彼,意在一探而已,恐此事亦未必谐。”散人亦无言,遂设鸡黍,留松宿其家。清氏谓散人曰:“连日的气还不曾淘了,还要来什么敝友敝友!你由他寺里去罢了!留他怎的?”散人曰:“地主之谊,本应如此!”
采苹闻说有人来访石生,从屏后听见松涛言语,入见盈盈曰:“姊姊,龙湫来了个姓松的,说是石相公的朋友,到这里来寻他。想就是那松什么波了。”盈盈曰:“他怎么晓得寻得到此?”采苹曰:“他说遇见了前番来的舟子,寻到此处。老相公留他住下。我听见他说,山家久已要招石生为婿,他坚执不从。此去不过探望,这事必不得谐,他这话有些根据。”盈盈闻言,益信前书之谬。
次日,松涛欲别,散人曰:“足下更欲何往?”松曰:“既得石生之信,还当入秦一访!”散人曰:“路途劳顿,且再停一日去,不为迟。”松涛遂止。少顷,舟子下山,来到散人家问松去住,松曰:“的于明日早行,还是你的原船出去,还要前进。”舟子应诺。散人陪松涛往赛桃源前后周游一遍,舟子随之。松见居处男女俱清洁可爱,谓散人曰:“贵地溪山久入寤寐,虽暂时分手,终当同作主人。”舟子曰:“山上望下来没多大一块地方,走着这样宽展,这所在真好!可惜不近大路,没有生意做,不然我也搬来住了。”采苹闻松涛欲到秦关,复催盈盈作书。盈盈至暮,灯下写就,将前伪札一同封入。谓采苹曰:“书虽写了,怎好付他?”采苹曰:“不难,叫采绿拿到书房,只说是我家大官人寄与石相公的,相烦顺附。他初来,不知底里,必不疑心。叫他不必与老相公说知。”盈盈笑而许之。遂令采绿持送。采绿送到书房,照依前说。松涛接书曰:“你去说书我收好了,请大官人出来会会!”采绿入告。盈盈曰:“如今怎生回他?”采苹教采绿云:“你说官人有恙,不得亲会,多有得罪了,那封书一定要到的。”采绿覆了松涛。
松涛次日别了散人、拈花起身。拈花笑问舟子曰:“你这呆子下次可还来么?”舟子曰:“走熟了,只怕再来望望你也定不得。”
第二十四段 出桃源散人归合浦 泊江堑梅萼会盈盈
散人自得秦中来信,深念其女桃夭之事。寻思赛桃源无可与偶,遂决意归合浦。盈盈闻之,不茶不饭,暗自忧煎。采苹曰:“悲欢离合,自古难全。姊姊既信得过石生,石生岂信不过姊姊?况那和尚诗中明说着:‘求凤入五羊’。将来石生必有入粤之行。我们回去亦属预定。”只数言,将盈盈无限愁肠豁然尽释。
散人择日束装。拈花与居民闻知,俱来送行。散人作书付拈花曰:“仆还乡念切,不及待和尚返锡,数字留别,烦为转达。”拈花敬诺。行期既定,盈盈率采苹到斋,将壁上粘贴诗画尽行扯去,独将石生所书对联用水口巽湿,揭下收藏。
盈盈倚窗棂凭曲槛,对幽花抚修竹,慨然叹曰:“十余年赏心之处,一旦舍之而去,情何忍也!”采苹曰:“我见那和尚帖内说‘欲见朗砖,三登绣岭’,知他明岁必来。姊姊何不留诗壁上,使石生见了好谋入粤。”盈盈甚喜,题写于壁云:
楚云遮不住,一叶下西风。
梦断雄关外,魂留香阁中。
要盟坚白首,素壁表丹衷。
早奋青鸾翼,遄飞合浦东。
散人遂于是日东发,率妇女登舟,鼓动木兰。盈盈回望绣岭,黯然泪落。母曰:“怪你不得,从小在这里生长,倒像是离了家乡!”
舟出溪口,顺流一叶,其快如飞。一夜,舟泊江堑,有小舟后至,附泊船边,即梅萼赴粤之舫也。时积雪初霁,寒月映波,盈盈与采苹出坐船尾,见邻舫悄无人语,惟有江声月色做弄寂寥。盈盈回顾久之,抱住采苹曰:“对此凄凉景况,使我心魂如失。”采苹曰:“进去睡了罢!”盈盈曰:“睡与坐一样,再略消停一会。”采苹曰:“日里听见老相公说,前途有个庾岭,我们还要过那岭去。远一步,替姊姊愁一步。一往东,一往西,几时得有会面日子?”盈盈长吁曰:“自恨离群飞不去,凄凄片影落沙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