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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石缘
时龙湫富豪荆棘,瞰松、云二子相继出门,梅、柳屏障已撤,乘间复至其家。二女同在房中,忽有人排闼而入。二女认得其人,心甚惊惶。柳丝叱之使出。荆棘曰:“不要恼,来看看你们,也没甚不是。我久欲再来,为那姓松的、姓云的两个包着你们,我不好来得,也不是怕他,不敢欺说,这地方那个不让我一码头!我不过不与他们计较。今日县署中请我赴了席来,顺路经过,进来与你们说说话。他两个又不在家了,你们再不要是这样。”二女见其酒气喷人,喃喃不绝,连呼阿姥。阿姥进房曰:‘你这个人又来做什么?旧年讨了没意思,亏你还来,快些出去!”荆棘佯醉,竟欲投床,被阿姥拽住,倒入阿姥怀内。阿姥险些跌了个观音倒坐船,怒云:“人家都有个内外,动不动跑进房里来!”持其衣拽出大门外,掩门而入。荆棘又讨了一场没趣。二女曰:“亏了阿姥在这里,不然怎么遣得这狂徒出去!”
后阿姥从云影家来,路上偏偏遇见,荆棘曰:“你前日拉我出来,我不恼你。下一次来,千万要你方便。”阿姥曰:“他姊姊正正气气,你若再来相犯,定要弄出祸来!”荆棘笑曰:“他两个原是论痴院的粉头,说什么正气,真真可笑!”阿姥曰:“既谢了烟花,就是良家女子,你不要胡说!”回家怕二女着恼,不敢则声。
忽一日,闻有人大呼进门。阿姥张见,连忙报与二女曰:“前日那狂徒领了一班恶少来了,你们快些把门关紧,待我打发他。”二女急掩房门。诸恶少入室,在房外言三语四,恶声丑话吵做一团。二女寂听,气得四肢冰冷。阿姥端出一盘茶来,向众人曰:‘众位骂得口干了,请一杯茶。”诸恶少见有茶来,口内便缩住几分。阿姥向荆棘曰:“你这位竟是不通一点窃的。”一人曰:“怎么他不通窃?他还比人多一窍,你闻闻看,他胁肋下还有个眼儿放香气。”阿姥曰:“冒冒失失来了两次,他们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又不知道你是什么样人,怎么就来睬你?”一人曰:“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怪不得,我对你说罢!他是这里有名财主荆大爷,原是当初卫国公子荆的后代。”阿姥曰:“若不说,那里知道?你若有话要对他们说,先和我说了通个信,再来会面,岂有不礼貌你的。你今日叫了些人来吵闹,不过是混吵了一声,只不睬你也没奈何。”一人曰:“这婆子倒说得中听。这位大爷没有甚事,不过图苟合而已。”众皆大笑。棘曰:“既是这样说,只要他们晓得我的手段就罢了。我过一日还有话与你说。列位,我们暂且去罢!”众人哄然散去。
次日,阿姥来与碧娘说知。碧娘曰:“他是什么人?这样撒野!你怎的不来通知一场?”阿姥曰:“云相公不在家,就来通知也是无益。”生母问碧娘曰:“这位妈妈一向在这里走,没有问得是谁家来的。方才说的是那一家?是府上什么亲?”碧娘将石生与二女之事细细说出。生母曰:“原来有这样事!他在家瞒得我紧紧的,并不知道。”碧娘含笑又谓阿姥曰:“这就是石相公家太太。”生母对阿姥云:“难为他两人一片心,不知后来的大娘是怎样的,不要耽误了他们,毕竟是劝他们另图长策的好。”碧娘复言生与绣岭水氏联姻,生母曰:“这个我也不知道,家书上也并不曾提起。”阿姥回家将生母之言说向二女,二女含笑。
又数日,阿姥持画出卖。荆棘从后呼住曰:“来得凑巧,我正要见你,对你说话。”阿姥曰:“冤孽!我竟怕往街上走,才出来就遇见你,你不要絮烦了,还有什么话?”荆棘曰:“不是我三番两次缠着他们,实有句正经话要对他们说。我目下要寻房小,看了几处都不中意。他们出了院,难道不从良么?我主意要娶他一个。若说得成,重重谢你!”阿姥摇手曰:“迟了,迟了,天上掉下的东西也要起早,有人走上你的先了。”棘曰:“我知道不过是那姓松的和姓云的,趁他们不在,先让我娶了一个,他回来怕有何说。”阿姥曰:“你拿了银子那里讨不出来?定要咬住他两个!”棘曰:“我实看得他们上眼,放他不下。老妈妈不瞒你说,我家大娘虽是他八字好,做财主婆,人实万分不及。况又时常反目,一场吵闹便半月开交,好不扫兴!故此立意要讨一房。这件事断断要你撺掇。”阿姥曰:“断断不能,你不要费心!”棘曰:“你只把我的话对他们说,若有个允了就罢;若一齐做作,我明日叫些人来,抢也抢他一个,除非他们离了这龙湫地方,我便扭断了这条肚肠!”
阿姥回家对二女说知。梅惊泣曰:“狂奴何所不为,万一逞其强暴,何以自全?”柳丝良久云:“事越急,心越闲,才有算计。你动不动只是哭,济得什么?”梅曰:“他果若是这样来,你有何法?”柳曰:“只听他说的话,已得御暴之策。”阿姥曰:“什么计策?你倒说说看。”柳曰:“从来丑妇必有奇妒,断无听其娶妾之理。必得如此如此,困乃可解。”梅与阿姥大喜。
第二十二段 柳丝设计赚狂且 梅萼避仇入庾岭
二女商量已定。后阿姥途遇荆棘,棘曰:“街上候了你几日,竟不出来。前日说的话成不成?”阿姥曰:“我说你有话好好说,再没有不听的。如今恭喜你,事成了,把谢礼先拿来!”棘大喜曰:“事成后,谢礼必不少。问你许的是那一个?”阿姥曰:“凭你选那一个。但是他们出院使费是有人代出的,你要娶,不可惜钱?”棘曰:“聘金多寡悉听吩咐!”阿姥伸了两指,棘曰:“二百金不多,明日亲自送来。我前日也曾问过菩萨,说那姓梅的好,就聘了他罢!”阿姥曰:“这个但凭。只是你说家里大娘时常吵闹,若娶他到家,不怕淘气么?”棘曰:“不妨。我另有一座宅子,离家甚远。娶他到那里住,不使家中知道。”阿姥曰:“这才妥帖。”归告二女,梅曰:“这囚徒他要做癞虾蟆,想天鹅肉吃了。”柳曰:“你不要慌,我弄得他老鼠跳在糠箩里。”
棘择日如数备了聘金二百两,金钗一股,金钏一对,彩缎数端,令人持了亲送上门。二女收了聘礼,令阿姥延棘入房。棘先谢罪曰:“前日社饮,偶然席上说起,那一班敝友大家高兴,都要来看看你两位,见房门闭了,他们胡说乱语,多有唐突,都是我赔礼!”言毕,深深唱喏。二女答礼。棘向梅曰:“所求之事,多蒙许诺。些须聘礼,不过少尽意思。明日过了门不愁少用,不愁少穿。舍下田地虽然不多,也有四五十顷,现开着两个小当铺,还有几个绸缎店,包得你一生吃着不尽!”阿姥曰:“你究竟娶到那里?”棘曰:“我前日对妈妈说了,离这里二三十里地有个庄子,五间明楼,两边是大厢房,后面连着小花园。明日便到那里住下,使用的丫头小厮都有。”梅萼亦故作婉言相答。茶毕,欢悦出门。阿姥复呼住曰:“姑娘说,虽然收了聘礼,还要迟缓几天。”棘应诺而去。
柳丝遂令阿姥将送来聘金礼物用包袱一齐包好,瞰得荆棘远出,假作卖画送至其家。阿姥进门,见没有人,竟入后堂。看见靠椅上坐着个大胖的妇人,拿了串念珠,口里喃喃的念佛,一侍儿站在旁边。阿姥心知是了,近前叫声大娘,便行个礼,妇人也不动身,但问云:“你这个妈妈是哪里来的?”阿姥云:“我是卖画的。”妇人云:“什么画?展开来看。”阿姥将包袱放下,先开一卷,妇人看毕云:“都是些山水,那一卷呢?”阿姥又开一卷云:“这都是人物、翎毛。”妇人云:“怎么这人物嘴脸鼻子都是没有的。”阿姥云:“这叫做写意人物。”妇人云:“这个不好看。倒是这几张雀儿画得像,只可惜都是水墨的,太冷淡。”阿姥曰:“上了颜色,那些斯文人就不欢喜。大娘要,明日另送两幅来看看。”遂将画卷起。妇人问云:“这包袱里是什么?”侍女将包袱提了一提云:“老重的。”阿姥忙曰:“大姐不要动,这里头的东西是有人差我送与大娘的。”妇人问云:“什么东西?那个送我的?”阿姥曰:“有这位大姐在这里,不好说得,要请大娘到房里去。”妇人起身云:“你便到里头说。”
阿姥将包袱提进房内,问云:“大爷那里去了?”可就回来?”妇人曰:“他到庄子上去了,只怕到晚才回来。”阿姥曰:“有件事要求大娘,离这里不远有两个姊姊,一个姓梅,一个姓柳。当初原都是院里人,上年有两位相公替他两个赎出身来。如今同住在一处,方才看的画就是他两个画的。”妇人曰:“这倒也聪明。”阿姥云:“你家大爷因为见他聪明又齐整,要讨那姓梅的回来做小。”妇人闻言,忽然变色,将念珠放下云:“哦!有这样事!他们许也不许?”阿姥曰:“他们有人定下的了,为着不肯改口。你家大爷每日叫了些小伙子到他家吵闹。没奈何,只得暂时应许了。”妇人怒云:“你这老第奴才,瞒着我干得好事!就算他们肯了,你怎么娶得回来?”阿姥云:“大爷说,隔这里二三十里另有座房子,要瞒着大娘娶到那里去住!”妇人大怒云:“好胆子,益发无法无天了!他欺侮我没有耳朵。怪道平空要去庄上修理房子。他们如今叫你来有什么话?”阿姥曰:“他们打听得大娘是贤慧修善的,故此将从前有些私蓄差我来尽献与大娘。要求大娘与他们做主。”遂将包袱打开,逐件取出,又将二百金展开,放在妇人面前。妇人曰:“老妈妈,你且坐下来,我对你说!他要娶妾也不是一年了,我若肯让他娶,还等到今日?我由他憎慊,他要另讨去也不能。”阿姥笑曰:“不好说大爷也对我说来,道大娘不中他的意,又时常吵闹,好不扫兴!”妇人曰:“他说我扫兴,瞒了我做事,待我把他的兴益发扫个干净!只是这件事只要差你来说一声就是了,何用这些厚礼?他们的东西不是容易得的,收也罪过。”阿姥曰:“大娘不收,他们也不放心,这是断要收的。”妇人将礼收下云:“妈妈,你回去多多拜上两个姑娘,叫他们不要心焦。既然许了他,竟和他约下日子,你早些来通知我。”附耳云:“待我如此恁般,包你弄他一个笑声。”阿姥大悦,取了包袱作别出门,归告二女。二女大喜,遂与荆棘约定日期,令阿姥报与妇人知道。
荆棘将别院中收拾得齐齐整整,厅上摆下酒筵,邀了许多朋友来看新姨。天色傍晚,妇人单身一人乘轿悄悄先到二女家。二女延入房中,双双下礼泣谢。妇人连忙扶住云:“哎哟!折杀我,快些请起!前日承两位姊姊的厚礼,本欲不收,又恐你们放心不下,我好过意不去。但有句话,今夜的仗不消说是我代你们打了,恐怕老奴受恨,不肯干休,你们须趁早躲避,不然终久要遭他的毒手!”二女甚感。
阿姥候在门外,望见两对提灯,两乘小轿,随着三对从人,都高擎火燎,却不用吹手。急入门摇手云:“来了,来了!顷刻到门。阿姥安顿众人外边坐定,款待茶汤,问云:“来这两乘轿子何意?”来人曰:“大爷说,那里不叫伴娘来?要这里妈妈送去。”阿姥云:“烦众位替大爷说,家里只有柳姑娘一个,我脱不得身,这是断断去不成的。”众人坐下一回,催云:“路远,请早些上轿罢!”妇人戴上盖头袱,阿姥呼挽轿进来,来人将轿挽入堂前。阿姥扶了妇人上轿,柳丝故作泣送。众人看见私语曰:“又是个满肚油,益发胖得利害。”遂张灯抬轿出门。
阿姥望其去远,掩门入室。三人拍掌大笑。”梅曰:“虽然解了目前之围,狂奴受毒,必有一番举动。再作何计?”柳曰:“且看他来再作道理!”梅曰:“这就差了。此番不比前日,来必受祸。我早已打算端正,势再不能与你共处。云家大娘贤慧,你且暂到他家躲避。”柳曰:“你怎么样?”梅曰:“我还有个姑娘住在庾岭,要求阿姥陪我到那里暂避。”柳丝曰:“与你相依数载,怎忍一旦分手?”梅曰:“身非鹿豕,聚散何常?待石郎回来时节,你务必叫他遣人接我,和你再图相会,只是有累阿姥。”阿姥曰:“我怕什么?依我算来,还是同到云家的是。”梅曰:“阿姥你不晓得,我的意思已决了。但此事以速为主,稍迟半日,便欲避不能。就要阿姥提了灯先到云家说个明白。我和你明早便买舟出门,叫他随后接了柳妹去!”
阿姥无奈,提灯走到云家,敲门进去。碧娘惊曰:“阿姥这时节到来,必有甚要紧事!”时生母亦未寝。阿姥先将荆棘说亲,柳丝用计之事细述一遍。生母与碧娘大笑。阿姥又说二人商量避害,梅萼欲往庾岭。碧娘曰:“说那里话,我家难道就容不得他两个人?你叫梅姑娘不要多心,明早我就差人来接。”阿姥曰:“我也是这样劝他,他执意不肯。”碧娘曰:“我不管,都在你老人家身上。我受了云相公的托,若今日由他去了,云相公回来,我怎么见面?你对梅姑娘说,断断使不得!”阿姥应诺回家。
二女在灯前坐待,阿姥将碧娘之言说与梅萼。梅曰:“他是这样说,我已感他情了,去是断断不可!”遂连夜收拾行装。柳丝知不可挽,将自己衣裳簪珥尽付梅曰:“我到云家只图免得饥寒就罢了!姊姊多点东西,万一缺用,也好典卖应急。”梅曰:“承你怜我,不知可有日子报答你否?”二人一齐掉下泪来。阿姥亦为堕泪,只得再三安慰。收拾完备,遂暂时就寝。
棘自发轿出门之后,与众宾朋团坐欢饮。呼家童曰:“把家里拿来的酒牌取出来,我们行令。”家童将一包送到席上,棘打开骂云:“这狗才昏了!把我的经摺包取来了。”家童曰:“前日明明包的是牌,放在桌上,谁换了包哩?”众皆大笑。一友取经摺展开,见头一条帐便是某日某人赊陈醋一坛,戏曰:“恭喜,恭喜!醋赊去了才好娶如夫人。”众复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