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水浒

  宋江甚不放心,每每抽空来问候花荣病状,长是不好不歹地,病中常对宋江叹息。问到原故,又含糊应答。宋江好几回耐不住了追问道:“贤弟,你几番象心里 有话,待说不说似的,其中定有缘故,务必剖开一谈。贤弟,我和你是生死交情,何消吞吞吐吐的。”催逼到三五次,花荣只得说了道:“小弟原不敢说,却又不忍 不说,说出不中听时,哥哥休要见怪!”宋江道:“贤弟说了,能做的无有不做,就一时做不到的,也许终久要做。贤弟总是一团好意为我,哪有相怪之理!”花荣 道:“那么,小弟便斗胆说。兄长,你要受招安的那句话,须要实行才好。”【夹】当顶一针宋江道:“只为兄何尝不想实行,只为当今朝廷不明,奸臣当道,专一 陷害好人。在朝廷的尚且不安于位,何况我们身在草野,反要自己投去呢?”花荣道:“小弟又要多话了。种经略那里,林冲哥哥和史进兄弟不是已经跟王进去了 么?听说对我们大家都有引进之意。兄长,你要招安,这不是一个机会?【眉】这是梁山泊上人的出路小弟觉得多数兄弟,都是因为兄长时时提起‘招安’二字,所 以上山。日久不见分晓,自从公孙先生下山后,陆陆续续自动地走了几人。于今再不设法,只怕后来还有全体倒戈之日。【眉】倒戈可虑不瞒兄长说,小弟也算功臣 之后,半路上为要救兄长,和刘高那厮赌口气,也只道暂时落草,如今弄得这样进退不得!”说到这里,喉中格外呜咽起来。宋江沉吟半晌,【夹】还是用老法子来 答道:“贤弟放心。愚兄不是那不忠不义的人,现今大众心情,也测摸得一二。前番段景住到北边去,十天前乐和下山,都是愚兄叮嘱,为一众兄弟们谋个出路。” 宋江说着,将身子伏到枕边,附耳低言,又说好几句。花荣一声长叹,转面向壁更不开口。【夹】其情可想宋江走出来,找吴用说了一遍,道:“我看花兄弟,竟和 卢员外当日差不多,不一定是为秦明的事呕气的。军师你会劝人,且设法宽解他一番,看是如何?”吴用冷笑【眉】鬼头鬼脑又冷笑了道:“不必了。你看他如此这 般的病和心事,还得好吗?我们只赶紧干我们事罢!”
  正说着,外边传进报机密的喽罗来。这喽罗先时跟段景住们到北边去。那喽罗道:“段头领、皇甫头领,大家已在北边从海道动身,奉命抄旱路,单身先来报 信,大约海道进口,换内河小船后,走得慢些,也无过五七日后就到。”说着.怀中探出段景住的信来,宋江和吴用看过备细,收了信,【夹】着眼问喽罗:“公孙 先生有消息没有?”喽罗道:“听段头领说,在蓟州城内外,着实去寻几遍,并无踪迹。后来还是在燕山遇见一个卖柴的,是公孙先生山中旧邻居,他道:‘在兵乱 未起之前,罗真人已转到口外雾灵山参同道院,许多徒弟都带家眷同去。公孙先生同母亲,都在其内。’据真人说:‘十年以内,都是劫期,【夹】真象道家口吻, 不知从哪个神坛处学来万万不可下山,怕山下有人来寻。’真人已作起十里雾来,将山罩定。公孙先生临去曾经说过,去后南边倘有人来,叫他千万不要入山,免得 真人不欢喜。【夹】又怕人来,可见雾并不能罩住因此大家都不便去探访。”【夹】可惜李逵宋江知道北边使者已在路途,心中顿然开朗。吴用劝宋江暂且不必泄 漏,待得临时仓促宣布出来,好教大家格外惊喜。【眉】心中不必太乐,紧防不乐在后。【夹】军师也防变局宋江问起一切细情,喽罗却不甚清白,只知皇甫端因相 马的遭际,在金帮已经实授驾部郎中,非常荣显。吴用吩咐喽罗,此事在别人面前不许提起,违令者斩。【眉】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吴用大有此神情 又道:“这回路中很吃辛苦,先就库中提白银五十两、素缎一匹作为犒赏。”【夹】一赏一罚,以塞其口,军师自为缜密,以后只消金钟罩一着,岂知仍罩不住果然 出了五天,大家正分班列坐忠义堂上。段景住一骑先到山下,进了忠义堂,昂着头,挺着胸,开口叫:“公明哥哥!【夹】得意如此天使已到,【眉】何来天使?就 在三十里外,顷刻进泊,大家作速冠带,整队下山恭迎。”【夹】他也做发令的口气众人正待动问缘由,宋江早立起身来宣布道:“诸位兄弟,小可宋江,一介匹 夫,待罪山泊,原无别事,只为官家自从宣和以来,所信的是奸邪,所行的是苛政,年年岁岁不是兵戈劳役,便是苛敛重征,弄得百姓无处安身,豪杰不胜冤愤,所 以禀承晁天王遗意,揭‘替天行道’旗帜。只要困苦的百姓有处诉冤,不平的豪杰有处托足,便算区区努力报效国家的了。【眉】投降外国,还有什么报效国家可 言!许多年来,我们大家立意,一不是贪财,二不是造反,得了地不占,破了城不取,这是大家兄弟们晓得的。可是直到今日,朝廷仍没有招安的消息。似宋江的庸 庸碌碌,原不算什么,诸位兄弟抱奇材异能,坐看年富力强的时候流水般过去,岂不可惜!宋江想:如此终非了局,只得从没法中想出法子。久闻大金【眉】“大金 ”二字说出口.面上有无限光荣王子有包举天下的雄心,胜契丹以来,广行招贤纳士。江想:这也未尝不是建功立业之处。自古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诸位兄弟要成就功名,这是干载一时机会。恰好上次段头领往北方去,听得大金王子悬赏追寻那匹照夜玉狮子坐骑,劝宋江趁这机会将去进献,果然大金王子非常 之喜。同去的皇甫头领,竟因此【眉】“竟因此”三字想皇甫端有意想不到之乐授职驾部郎中。趁便提起我们山寨里各位英雄,王子十分羡慕,禀明老皇帝,降旨招 安。我们忠义堂上同人,顶高的授职节度使,最低也有散职指挥。所有诰身,俱已填好。只今接洽完备,将来大金进了中原,我们便是首功。这回全亏段头领和皇甫 头领的能言善说,把大金王子说动,是我们大家都要感谢的。”
  说到这里,忽然东边座上一位头领霍地立起身来。众人一看,正是大刀关胜。关胜从容走向段景住面前道:“小弟还不曾知道这件事,原来全是你大哥的偏劳。 我们大家要感谢,都是感谢你大哥。”段景住连连口称不敢,道:“我们这次,北上共计三人,石勇大哥过沧州被柴大官人留住,不曾得去。皇甫大哥因为大金皇帝 器重,授了官职。这回和大金国钦差随后就到,他也算大金国钦差的随员。小弟是因人成事,何足挂齿!”【眉】何足挂齿,是自谦乎?抑自矜也?忽地关胜大喝一 声:“卖国贼!”刀已出鞘。段景住刚退得一步,宝刀已横腰削来,拍达一声,早成两段,下半截身子倒在忠义堂上,上半截身子被刀口一撇,直撩到庭心里去, 【眉】自来卖国贼多矣,安得关胜化作百千亿万身而诛之。【夹】一段变为两段,绝倒心肝血肉,流得满地。关胜收住刀,【夹】青龙刀只斩金毛犬,可惜朗朗地对 众人道:“我们梁山泊上旗号是‘忠义’二字,须容不得石敬瑭、毛延寿一流人物。今后大家监察着,倘有此事,被我等发现者,以此为例。”【夹】陈泰对司马昭 的话,只有其上,更无其次关胜说一句,许多头领齐叫一声:“好!”一直叫得说完,早见关胜走到宋江面前深深一躬道:“公明哥哥,对不住,对不住,只缘此事 发觉得太晏了,不及进谏,先行断决。为忠义上面,哥哥莫怪!”宋江身边,也有几位心腹头领,各各按住兵器,见叫好的人多,连鲁达、武松、朱仝、雷横等,都 在拍掌,【眉】他们同音叫好,宋江、吴用心中要喊:“不好了,不好了!”便不敢轻动。宋江无言可说,看吴用军师.已不知何时先行走开。
  当下昏天黑地退出忠义堂,一人独坐。过半天,心里稍为清醒,才见吴用来到。宋江叹口气道:“连军师也避开,众叛亲离,我真要做王伦了!”吴用知他气急 之下,且不发言,定一定,对宋江道:“公明哥哥,山上刚才情形,你是眼见;山下情形,你可知道如何呢?”宋江恍然大悟道:“呵呀!倘若他们把番使干了, 【夹】此刻也称他是番使,不是钦差连所有诰身一齐夺去,献上官家,倒给他们大大一个进身机会,我们格外不堪设想。军师,你说这话,莫非已有布置?”吴用 道:“布置迟,来得及吗?我看见关胜立起身来,走向段景住面前,我就知道不是好事,赶忙抽个空,转到外面,吩咐喽罗速速迎上去,告知皇甫端,快和番使回转 头逃命,事体变卦,一慢便死,不要犹疑。此刻好在已去四五十里,不必顾虑。”宋江叹口气道:“我今日受辱,比上回扈三娘捧出李逵的头来便进一层,我这第一 把交椅,真真坐不下去了,另推一人何如?”吴用笑道:“你推哪个?”宋江道:“论地位自然是卢员外。”吴用点头道:“不错,不错!只是你知道卢员外的心 么?这地位今朝让人,明朝你便低头受人支配;再者,人家倘若拿你做进身的礼物,你待如何?”宋江道:“军师看怎样设法?”吴用道:“据我看来,宁静为是, 【眉】宁静为是,倒是不错且慢慢等乐和那边消息。好在他已经进了鸿喜堂班子,我第一个锦囊已有效力,不久总可在老奸身边,谋个机会。如若运气再好些,论不 定还巴结上道君皇帝。而且如今朝廷上只去掉一个高俅,象童贯、王黼一班,搭上王仔昔、林灵素,这些杂色人等,随便都好恭维一个,那时我亲身再去走一遭。若 不得官家招安的旨意,不得保全这支人马,不得仍用你我去做统领,我赌个誓,不叫吴加亮了。”宋江道:“如此又只好再为忍耐一次,但是更有一两次来时,真是 天亡我也!”果然不过几天,喽罗捧上一封信来。宋江见封面上果是乐和从汴梁京城寄来的,不觉大喜。【眉】宋江又觉大喜了,且慢究竟书上写的什么,且看下回 分解。
  段景住被斩,梁山泊只九十五人矣。花荣自是实心实意为宋江者,到此也知懊悔,只宋江仍是冥顽不灵耳,然亦已寒心矣。吴用预备和得手时,进京谋干,是赚宋江的先声,其心之不良,尤甚于宋江也。
  宋江、吴用,好几回商量过来,商量过去,都是说段景住北边消息,到此却以一刀了之,爽辣已极,而宋江、吴用又转向乐和,盖至死不悟也。秋风

第八十一回 汴梁城乐和演戏 曹南山吴用失机
话说宋江自从乐和到了京,设法搭进班子,便知道有些指望。本来京城里贵游子弟没有事做,便人人把捧角当生活。【眉】贵游子弟把捧角当生活,满清末年.亦有 此景象,毕竟是亡国之征耳乐和在戏场上化名百合花,凭着嗓子圆朗,台步轻灵,渐渐出了风头。蔡京几位公子,也会串得几出拿手好戏。百合花借这因缘,一一巴 结上。恰好蔡京生日,百合花调进相府,前后三天,很显些身手。蔡京看得出神,十分赏识,便叫到跟前,说明要保举他到道君皇帝御前,做五品供奉。百合花照依 吴用秘授的计策,忽然跪下【眉】忽然跪下,自觉神秘得很道:“蒙太师恩典,无奈小人是国法不赦的罪人,不敢累太师欺君,要求详察!”蔡京不觉奇怪起来, 道:“你不过是个优伶,伶官是古来有的,难道唱戏是罪犯不成?”【眉】唱戏当然不是犯罪,不是犯罪何必如此?百合花又连连在地上碰几个响头道:“太师恩 典,罪民原来不是叫百合花。”蔡京道:“我晓得,百合花是戏名,自然不是你真名。大凡唱戏的都另有戏名,这也不为欺君。”【眉】百合花不是真名,也不得谓 欺君。何必如此的奇怪百合花又连连碰头道:“罪人原叫乐和,原是梁山宋江的部下。”蔡京听说起宋江,吃了一惊,定定神问道:“既如此,你不在梁山上大秤分 金银,大碗吃酒肉,却钻到这里来做衣冠傀儡的生涯,又是甚心路呢?”乐和叩头流泪,【眉】利用以叩头哀求奸相,下气如此,劫生辰纲时所万想不到者也道:“ 罪民只缘受宋江的恩重了,罪民流落江湖,几回冻饿得要死,承宋江收留下来,【夹】一味遣诳解衣推食,亲兄弟一般看待,罪人的良心上,不能不感激效死,因此 逗留下来。每每见宋江闲时,【夹】不闲之时做什么.无意中出了漏洞便顿足叹息道:“我们不幸,陷于叛逆,不知何年何日,才有改邪归正的机会。”【眉】宋江 原来想改邪归正,并自认叛逆,可丑就是山寨同人,多半草野愚顽,不知法纪,但提起朝廷恩意,人人无不想望。上回不得已抗拒官兵,宋江悔恨得拔剑自刎,幸亏 众人夺住,到今颈上还留着疤痕。【夹】不羞宋江几次商量,预备亲身到刑部自首.【眉】宋江也想自首,回忆癸丑义师失败后,无赖党人争以特赦为荣,真是可 羞。作者殆欲藉此为妖孽写照又恐山泊上大众没人约束,倒弄出别的事来。罪民想着平时志气,原不是甘心落草的。既是宋江进退两难,不如自己拼着一身,替大家 洗刷。因此投到京城,从戏班里拜师父,才得转得太师跟前。平时山上众人,每每传说太师是当朝柱石,天子腹心。倘得叩见太师一面,伏侍太师一日,就是小人无 限光荣,死而无怨。罪人今日,不敢求太师别的恩典,只求本师察看梁山上众人的赤心,能够在皇帝面前,方便一句,许其免罪。将来山上数万健儿,都感太师大 德,赴汤蹈火,定所不辞。【夹】竟欲以曹操、司马懿待蔡京至于罪人自己,本无寸长,惟有蒙混太师之罪。太师如觉情无可原,就此送交法司定罪,或杀或剐,以 惩效尤,罪人决不敢有什么抵赖。”说着,怀中又探出一纸梁山泊宋江、卢俊义、吴用等悔罪的呈子来,伏在地上,【眉】宋江悔罪的呈子,较诸某君永不革命的甘 结何如?又是一顿叩头流涕,把地上方砖也沾湿了好几块。【夹】此不过抄当日朱武对付史进方法,然事体的大小,内容的繁简,却相去不知几倍,所以事终不成蔡 京一面接过呈子,一面叫乐和起来,吩咐两个干仆,好好陪伴住他,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