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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水浒
王进葬母的日期还有几天,灵枢权寄殿后东院。王、林两人相见,彼此悲喜。林冲等众,都到王母灵前先拈香行礼。王进旁边答拜过后,利尚已经送出茶点。王 进邀大家坐了,说起当年避难之时,不知累母亲吃多少辛苦,【眉】王进累母,林冲累妻,想见亡命之苦天幸自己在延安保到都监,给母亲欢喜中做一个七十诞辰, 此外更不曾有甚承欢之处。林冲见座中并无外人,顺便将捉住高俅,如此这般,告诉王进。王进喟然叹息道:“报仇的事,只是活人快意,于死人何干?幸亏诓到山 泊里去,手脚干净。不然,又是拖泥带水,生出许多意外来。”【眉】王进语有含蓄林冲点头。
次早,便有坟上的人来到.林冲教他引路。从寺门右转,沿一条山涧,只四五里路,早见一中年妇人迎上来叫主人【眉】来者是谁,林冲见之不觉洒泪矣——这 妇人正是锦儿。林冲识得声音,一见便泪如泉涌,直哭到坟前。锦儿夫妇已将祭品排好。史进、曹正瞧着情形,一左一右扶着,等到纸钱化完。锦儿夫妇请到茅屋坐 地,劝林冲止了哭。
林冲问起去后家里情形,锦儿一面揩着眼泪,一面说道【眉】林夫人死的情况,由锦儿说出,愈叫林冲难堪:“主人那时动身,记得是七月天气。动身后一天, 张老爹便计算京城不好住得,连夜雇下车子.暗暗和娘子忙一夜,打叠好包裹。次早天色黎明,娘子用青纱罩了面,和我带了箱子包袱上车,张老爹亲自骑驴押着。 不料走出巷口,转个弯上得大街.当头便碰到富安那厮,和几个公差模样的人,将车拦住。老爹忙向前道:‘我们出城烧香,你来拦住做什么?’那厮冷笑连声 道:‘老头儿,你要使乖,你想带女儿逃去不成?实在告诉你罢,我们早已提防到这一着,只为衙内还要给你面子,和你好说,老头儿不要太不漂亮。’老爹七十多 岁的人,口里争辩,却连舌头都气得抖抖地。娘子看情形,就教回车子到家。从此三天两天,高太尉那里常有人来,和张老爹软说硬说,不知淘多少气。老爹四处托 人,想尽法子,只脱不得身。这一天,娘子知道没奈何,对老爹道:‘罢罢!你如此年纪,一个女儿,偏不能够送终,也是命里该应,狠一狠心罢!’老爹知道娘子 意思,彼此痛哭一场。【眉】张老爹不能顾及女儿了,自然要彼此痛哭一场过一天,那厮又来,简直对老爹说道:‘我们衙内因为怜惜的缘故,不肯动蛮,教我们三 番五次地跑腿,现在可也急了。老头儿,休得不知好歹!’那一天正是七月初七,【眉】点清日期,愈觉凄惨我到房里,替那厮倒茶,娘子给我一百个大钱,教斟过 客人的茶,上街去买一扎红绳。我绳子买回,正遇见老爹送那厮出来。我将绳子送到房里去,娘子已在床前解带自尽。我急忙大叫,老爹来时,已经不救。老爹也不 气也不哭,只说道:‘也好,完了!’从此老爹得嗝食病。好几位旧相识的,带医生来,都不肯诊脉,总说:‘死去最好。’到得最沉重那天,叫我到床前道:‘我 家里的事,你是一一知道的,女婿如有回来的日子,告诉他,我女儿一生清白,劝他好好提起精神,不要糟踏了一身武艺!’”【眉】张老爹弥留数语,足以鼓动林 冲勇气。【夹】此段纯是偷取<荡寇志>陈希真父女出亡之事而反用之锦儿说着,林冲木鸡似的,瞠着两眼,只是呆听。等到话说完时,霍地立起身 来,往外就走。史进、曹正问他:“往哪里去?”
林冲见二人跟来,一言不发,壁直飞跑。两人料知不好,只得一面叫,一面赶来。茅屋和坟门不过一箭之路,两人刚要赶上,林冲早已一头往碑石撞去。两人从 后面赶紧伸手来抓,恰好各人拖住一边袍角。林冲去得势猛,袍角不牢,“支勒”地一声响,齐腰撕下半边,却亏这一拖,撞势稍慢点儿,只碰在额角,划开一块 皮。再要撞时,二人左右抱定。林冲摔开手脚,拚命挣跳,三个人几乎齐倒。正在相持,树后早又一个人奔上来,相帮拖住.叫道:“好兄弟!我们这几天怎样谈 来,仇也报了,案也清了,这般的一身的本事,为甚看得鸿毛样轻?”这人却是王进。林冲也叫道:“王大哥,你们放手!你只知道功名富贵的好处,不知道死生契 阔的伤心。【夹】二语真是情至,但武师口吻,何得至此?一根痛苦的长绳,扯在心上,一刻一拉,先前仇未报时,还有别事分心。如今仇报了,案清了,心无别 事,只有死去舒服,你们当是做好事罢!”三人如何肯放。忽然又一个人,方巾道袍,须髯疏明,【眉】道貌俨然从山上下来,叫声:“林教头,你何苦如此?”王 进也唤:“林大哥!我们的话你不听,难道恩人在此,你头也不抬么?”【眉】救星来矣林冲抬头看时,原不认得。王进道:“这位是东京孙老先生,官名单一个定 字。林大哥,你当日到开封府过堂时,他老先生便是当案孔目。”话未了,林冲“阿呀”一声,扑翻虎躯拜将下去,孙定急忙答礼。王进道:“可是呢,孙老先生来 得正好。大丈夫磊磊落落地,恩是恩,仇是仇,哪有大恩不报,此身肯死的道理?”回头叫从人:“快牵马来,我们仍旧到寺里谈。”
到得寺里,早见客堂上一位虬髯虎颔的伟丈夫,和知客僧高坐谈心,一见王进,急整衣下座招呼。林冲、孙定、史进、曹正等也一一见礼。林冲依稀有些认得, 却称呼不出,只索立住脚呆想。那人特地走到林冲面前哈哈大笑道:“林武师!你忘却独龙冈上相逢吗?”林冲恍然大悟道:“阁下原是铁棒栾将军么?真久违 了!”【眉】武人相逢,肝胆披露栾廷玉笑道:“不久不久。兖州城下还交锋一次,可惜黑夜彼此不曾认清。”林冲动问起来,方知栾廷玉因京东制置司保举,现在 已授职曹、郓沿河巡检司,他同王进少年时是同里同师。孙定是由孔目升吏员,现已转到京东路天平节度使判官,【眉】补叙栾廷玉、孙定官职,是史官笔法早年也 是和王进相知。两人都因到部引见,顺道送葬。
从此一连几日,为送葬来到寺里的朋友甚多。其中有小半都和林冲相识,更有些不认得的,王进替林、史、曹三人,纷纷介绍道:“于今我们都是一起,不用再 提梁山的话了。”这日葬务完毕,王进对林、史、曹三人道:“赶快回京罢!我们要谈到正事上了。”毕竟所谈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林冲、史进、曹正就此下山,忠义堂上,只九十六人矣。
第八十回 悼前尘愤挥热泪 阻通番首抗雄威
话说王进等回到汴梁城里,孙定自到节度判官任上去了。【眉】孙定上任,紧接上文栾廷玉部下新编入官军,急须训练。扈成已来信催促两次,兼之巡检司赴任日期 已迫,也到山东去了。【眉】栾廷玉到山东另有下文,详后此时燕山城兀自不曾攻开,女真也有从平地松林一路进兵消息。京邑里传说,枢密使已下令山东,从速踏 平山泊,以清官军后路。又传方腊将次讨平,不日便移得胜之兵,来剿捕宋江。王进听得便告诉林冲们道:“照此形势,梁山万不可去了。只有在京谋干,或到经略 军前效力。但是京中武职,多是闲曹。纵然一官,仍是浮沉宦海,不如就此同往经略军前投效,戡定幽燕,不怕没有建立功名之处。”三人都以为然,只虑着将来山 泊用兵之时,和宋公明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王进道:“种经略用人,我是知道的。这一层只要声明在先,到也无虑。”三人都甚愿从,便公写一封婉转平和的信,叫 跟来的一个喽罗交上公明哥哥,自己却跟王进去到经略军前。
信到梁山,宋江看了,不禁心中纳闷。【夹】梁山泊之组织,林冲为其首功,其崩坏则林冲之先去以为众望,亦有力焉吴用劝宋江索性专等段景住、石勇、皇甫 端回来再说,【眉】望段景住来,是望其速死也这信暂且不覆。叵奈俗语说得好,等人容易老,偏偏几个人一去二个月,没有消息。
这日,花荣无事,偶然去看看妹子,瞥见妹夫秦明从外边进来,手里拿一叠纸片。一见花荣,顺便递一张给他。花荣看时,上面写道:“谨于元月廿三日,寒族 遇难五周年之期,发哀追荐,洁具杯酌,恭邀同情。”下款是:“待罪秦明率子太平载拜。”【夹】从前书元宵算来,日期恰好不差花荣看了,不觉一个寒噤,只得 勉强说道:“妹丈!你现在有了孩子,这也是应该的事。”秦明冷笑道:“你说得是,原是多承令妹!”【夹】一个钉子花荣不好再说,敷衍盘桓一会子,抽身来见 吴用,将此事备细说知。吴用道:“秦兄弟素来为人是霹雳火,怎会下这冷着。你可知道他在哪里追荐?”花荣道:“听说仍是在山神庙。”吴用道:“这件小事, 虽然于山寨无损,总是人面难堪。【眉】慢说人面难堪,有胜于此者在我和公明哥哥都不便说什么,还是你去同令妹商量,阻阻看,可能作罢?”花荣叹息道:“论 他上山的时候,原怪我用计太刻毒些,道他是直性人,事过便罢,谁知道偏会记恨。如今山寨上人心摇摇不定,也不只他一个。不知何故,近来公明哥哥的恩义,竟 没有用处!”吴用道:“论公明哥哥的恩义,原抵不过朝廷的爵禄。只缘朝廷被一切资格簿书蒙住了,不会得用爵禄;公明哥哥却会用恩义,所以英雄豪杰都投向公 明哥哥。但是这西洋镜【眉】“西洋镜”三字新颖日子多,渐被几个调皮人拆穿。加上去年林冲们勾结了什么王进,无端下山送葬,一去不回,又写信来劝公明哥 哥,也去投种经略麾下。你道林教头和公明哥哥多少年交情,倒说此言,不奇怪么?”花荣道:“假如公明哥就此放手,落得好下场,也罢了。”吴用道:“公明哥 的志气,就不做太原公子,也要象虬髯一流,难道甘心低下头来,受人支配么?【眉】宋江恐配不上张三呢?这是吴用替他捧场的话好在我们现在也另有布置,眼前 大家忍耐着些。就如秦兄弟这件小事,你假如拦不住,也不用放在心里。”
花荣去后,这里吴用想起前回跟林冲去的喽罗,说京城近来的风俗,是娼优最为行时,道君皇帝每每亲自出来微行到娼家取乐。蔡太师几位公子,个个都是串戏 的名家。【眉】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皇帝而曰“道君”,公子而兼串戏。极五光十色之观很有人在这里面得好遭际的。便来和宋江商量道:“种师道军前既然不 去,难保林冲们不写信给别人乱放野火,还是走朝廷的别门路子好。如今京城风俗,既是如此,可着一个口齿玲珑兼会歌唱的前到京中,设法搭进班里,于中斡旋。 只要保全得我们部分不散.度过这趟难关,将来哪怕没有进身机会?”宋江道:“段景住还不曾回来,此事如何?”吴用道:“我们又不是真正忠臣,【眉】不是真 正忠臣就可私通外国吗?怕什么?双管齐下,总有一着。”宋江道:“我们山上,论武艺的人材,不为罕稀,吹弹歌唱的事,真难选呢!要去,或者只有燕青去得。 ”吴用遵:“你忘却燕青是谁的人?近来看他很有点手段,不好驾驭。【夹】是董平中毒的事露了才情的缘故更讲起他那主人翁,常是那般不即不离地。我们先还道 他老实,信他的话,在兖州几乎闹出大兵变来,裴宣也因此闹跑了。我现今省悟,他手段绝高,许多事情,怕都在内,不过一时发觉不出罢了。”宋江点头。两人又 商量一回,议定选就一位头领。
又一天早晨,大家齐集忠义堂上,正当议事,铁叫子乐和上来告宋江道:“小可有外祖,八十多岁,老病在东京城里,表兄有信来说,他想看看亲人。小弟意欲 下山去走一遭,怕去迟之时,不及见面。”宋江沉吟着,问卢俊义道:“许他去罢!”卢俊义道:“公明哥哥说了就是。”宋江便叮嘱乐和早去早来。【夹】商量好 的事,要在人前做一番。巧诈之人,其愚拙处正在此乐和整顿行装,匹马下山而去。【夹】连平时饯送之事,都不敢有,极意遮人眼目忠义堂散后,花荣和吴用同 行,吴用问:“秦明的事如何?”花荣道:“几天来,委实不好意思去得。想他事在必行,不久帖子必到。”
果然走不几步,已遇下帖子的喽罗。花荣和吴用分手,不知不觉的,信步从秦明的门口过.心神一悚,脚步一凝,忽听门里一阵杂乱,身不由己地住下来。再听 时,秦明正在大叫大骂道:“你那天杀的哥哥,为救姓宋的一命,无端害我一家,你还开口亲眷,闭口亲眷呢?你自己不知道,他把他亲妹子做了无耻东西,美人计 的物品,我自明白得很。你想我一家上下十几口,你一个人能抵几条性命?”他妹子一味嘤嘤地,听不清说什么。花荣立久,觉得心窝仍有些疼痛,【夹】“美人计 ”三字也自走回家。
次日,山神祠和尚道士的法场,铙钹钟磐,早已热闹起来。秦明角巾素服,放声大哭。众多头领,都劝不住。只宋江、吴用来行礼时,忍着泪捧出自己做的祭文 来。二人看文虽粗俗,语言却极沉痛,还有几句刺人的话头,夹在里面。宋江明知当面骂他,不好招架,忍气吞声地看完。晚上秦明留众头领筵燕,因宋江先去, 【眉】俗语说“指着和尚骂秃驴”,宋江不得不先走一步就将宋江、卢俊义两人合送的一桌祭筵,整治成熟,送到宋江家中。【夹】未达不敢尝这回花荣心病,竟是 日渐沉重,只得请安道全诊治,好几日才得松些。秦明夫妇又闹起来。花夫人没奈何,抱小孩子归宁。临出门,却被秦明把小孩子夺了转来,道:“这是我秦家骨 血,不许带走!”【眉】和董平服毒、审问某妇事恰打一照面恰得王英夫妇一外一内,好容易转圜。花夫人接回夫家,但是一场哭诉,花荣病又气得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