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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笑。那时香伙母亲妻子,听得外面热闹,也赶来观看,被警长一眼看见,大声道:“原来庙里还藏着妇女呢,那更了不得咧。”说着,命手下的警察将这两名妇人带了,与和尚尼姑一同看管。然后随着引导的那人,入内搜出许多妇女应用的梳头家伙等件,连同赌具,一并带回警区,由区长略询一过,立即缮具公文,略谓境内天台寺住持僧印月,品行不端,素有聚赌抽头,容留妇女住宿情事,经区长访问确实,今晨饬令长警,会同某会会员,前往查拿,适见僧人印月与女尼佛心,偕在逃之二人,同桌聚赌,当将该僧尼印月、佛心拿获,又在内室抄获妇人某氏某氏二口,及妇人用具若干,连同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到区,由区长亲询,该僧印月供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等情不讳,合将僧人印月、女尼佛心、妇人某氏四名,及器具若干,赌具一副,钞票现洋若干元,铜元银角若干枚,解呈厅长,伏乞俯赐察核云云。这一张公文上,已把印月的名罪坐得确确实实。
当下区长又派了四名警察,持文将印月等一干人众,连同抄出各物,一并押解警察总厅。在看守所过了一宿,次日即由警务长亲自升座研询。印月虽然竭力辩白,经不得铁证昭昭,无可遁饰。庙中容留妇女,已失了体统。兼之聚赌抽头,且与女尼同桌聚赌,更属违背清规,玷污佛地。因判女尼佛心,发堂择配。某某二氏,着家属领回管束。僧人印月,尚无淫秽实据,着令还俗,从宽免办。庙产发封充公完案。印月遵判出来,好生懊恼。暗想还俗虽然是件快事,然而自己的庙产,以时价估算,足值六千金以外,白白被他充公,未免心不甘服。无奈是当官判断的,万万不能违背。好在陆佑之当日曾亲许我,说庙产若被人占去,他可以照样盖还我一所,目下虽然是发封充公,在我一方面看来,也与被强占无异,料他有言在先,决不能翻悔。况且叫佛心同桌聚赌,也是他的主意,我若没有这件事,也不致发封庙宇,我在堂上并不把他名字攀出,也算对得他住的了。他若盖还我庙宇便罢,否则一定和他拚命,至少也须敲他几千银子出来,做还俗后成家资本,即使闹出事来,他也未必没有罪名。而且他是个要名誉的,决不肯张扬开去。想罢主意,便去找寻佑之。佑之自庙中逃出后,惊得连发两次寒热,今日略略好些,闻得天台寺已被警局发封,不知印月在堂上可曾将他名字供出。正在担惊受怕,忽见印月来了,还疑心是带领警察来拿他的,吓得回身朝里飞跑,口中高喊陆佑之不在家呢。印月见他这般模样,不觉暗暗好笑,忙道:“施主何必惊慌,小僧已放出来咧。”
佑之听了,还不相信,回头见果然只有印月一人,并无警察同来,方才放心。重复回到外面,问印月怎样出来的?印月便将警厅判断之辞,约略说了一遍。佑之也不免叹慰了几句,却并不提及盖还庙宇之事。印月暗道:莫非他耍赖吗?但我焉能轻易饶他。因道:“当日曾蒙施主发愿,小庙若有被占等情,施主代为集资盖造,目今果然应了施主之言,还求施主鼎力,或者向警局索回庙产,小僧感激不尽,也是施主的无量功德。”
佑之听说,呆了一呆道:“话虽有的,然而我却并未在佛前发什么愿心。而且我当时讲这句话儿时的意思,不过说是若被商团或是学堂中人占去,我便盖还你一所。目下你自己违犯清规,致被官厅发封,与被占有别,怎能责成我那句话儿呢。若说去向警局索回庙产,莫说我一个陆佑之,没有这般势力,便是十个陆佑之,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印月冷笑:“施主推得好干净。别的不必谈他,你说小僧自己违犯清规,小僧却万万不能承认。我们庙中,在先本无赌博之事,僧人们偶而下棋抹牌,也是僧人们自己消遣。那日施主枉顾小庙,说小庙地方清净,宜于竹戏,接着便邀几个朋友来碰了一天麻雀。后来习以为常,也是施主开的端。小僧因施主是体面绅士,而且在外间很有势力,出家人怎能与在家人相抗,所以委曲从命。即如昨日佛心女尼,她来探望香伙的老母,立时便要去的,你偏要嬲她叉什么麻雀,以致被他们当场撞破,当作一个大大题目,才有发封庙产的口实,究之都是你施主种的祸,临了都抛在我一人身上。然而我自己却并不抱怨施主,所以公堂之上,件件都由我一人承当,毫不攀及施主。也因施主是上等人物,名誉为重,我轻轻一言,便是施主终身之玷。但施主也须想想,我自认与攀供的轻重,我自认了,在施主一方面便有这许多益处。我若攀供了,在小僧一方面,也未必没有利益的呢。第一件,聚赌一事,与小僧并无关系,小僧不过借给地方。然而庙宇是公地,做僧人的决不能禁人不用。这一层上,我岂非毫无罪名的么!第二层,调戏女尼,原是施主起的意,吴先生和的调,小僧并未妄赞一辞。即使说我也曾在场,算我是个从犯,然而施主乃是首犯,首犯若办有期待刑,从犯也不过罚钱了事,何致封闭庙产,这都是我顾全施主之过。目今施主既翻悔前言,我也别无他法,好在此时判决书还没有下,我少不得重入公门一次,把真情实迹,和盘托出,那时或有索回庙产之望,不过施主却不能置身事外,然而也因施主逼人太甚,小僧出于万万不得已,才有这一着,料想施主也不致抱怨小僧鲁莽的。”说到这里便起身要走。佑之着了慌,一把将印月拖住道:“大师休得动怒,有话尽可好好商量,何必如此性急呢。”
印月正色道:“施主不可误我的正事,我此去务必赶在判决书未下之先,才有效力。倘若去得迟了,判决书一下,木已成舟,可不糟了么!”说着假意推去佑之的手。佑之赔笑道:“大师真的动起火来了,我方才的话,原是和你闹着玩的,你若当真去了,将来两败俱伤,反为不美。你且坐下,我与你细细推敲,想一个善后之策。”印月才气吼吼的坐下。佑之道:“方才你说索回庙产,这件事料想无望,可以不谈。若说要我盖还你一所庙宇,第一我没有这般力量,第二你已当官判令还俗,岂能再做和尚。我有一个朋友,姓包名德深,前曾留学日本,学习法律,毕业回国,还带有一张文凭,有人说他是买来的,但我看他法律很熟,大约有些门径。听说他已择了个黄道吉日,挂出大律师招牌,替人出庭办理讼案,我也曾着人送去一份贺礼,不过他还没有请过开市酒罢咧。你这件事,我想还是请教他去,若能平反固妙,否则庙产充了公,那庙内的菩萨罗汉佛像家伙物件,也须设法弄他出来,变几个钱儿,才是道理。将来无论事情能否平反,那律师费,都由我一人担承便了。”
印月听了,觉得不能再挺下来,暗想平反二字、原是句好看话儿罢了,若能将菩萨搬得出来,那三尊大佛,肚子里都有金脏,还可值几个钱儿,料想卖菩萨的钱,决无他人可以来向我们和尚分润的。况且律师费有他担承,我也落得打他一场官司,胜了固妙,否则也可死心踏地。想罢,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此事全仗施主大力,小僧无不听命。”
当下佑之便与印月同去会包德深大律师。这包德深大律师的事务所,便在县知事公署附近。他年纪约有三十开外,嘴唇皮上略略有几根短髭,身上穿一套黑呢外国衣服,却是在后马路旧货店买的。脚上那双外国皮鞋,也是在印度定造的。他因新挂招牌,未曾减价,故此生意冷淡。包律师很觉得闲散,正坐在交椅上看报,听得有人叩门,慌忙回到写字台前,把一册在日本抄来的讲议摊开,手拿一本新刑律,假意翻看,装得十分忙碌。见来者乃是陆佑之,还同着一个和尚,即便丢了新刑律,让他二人坐下,招呼小使泡上茶。自己又向佑之谢了那日的贺仪,然后问他两人有何见教。佑之便把印月庙中的事,大略告诉包律师。包律师正襟危坐听着,听他说完了,便举起右手,在新留的胡子上捻了一捻,哈哈大笑道:“这件事也是印月大师的洪福,恰巧投到我手里,若换了第二三个,那就变作东瓜撞木钟了。这件事的曲折细情,无一不在我肚内。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我只消拣他虚心处重重下一番攻击,定可操必胜之权,前途的脚力原是不小的。我只消问你一句话,他们来的时候,可不是有商团在场么?”印月道:“果然有的。”
包律师笑道:“如何?我告诉了你罢,今儿这么一来,还是你的运气呢。这件事要在光复时发生,那可有些尴尬了。你道这庙产是警局为了你聚赌发封的么?须知聚赌抽头,在新刑律上,不过是四等有期徒刑,一百元以下之罚金而已,岂有充公产业之理。此中有人弄鬼,已是不问可知的了。其实也因贵庙地段,坐落太热闹之故,倘使在乡间镇上,我可以包你决计没有这件事的。只因某商团见贵庙地位适宜,交通便利,意欲占作事务所,因光复时乱哄哄的当儿,不曾下手,此时司法衙门已经成立,未便强占,正苦着没摆布处,后来打听得你们庙中聚赌抽头,便想借这个名目下手,又苦无充分证据。恰巧那天有个女尼,在你庙中过宿,他们趁此机会,托人向警局接洽好了,然后将你们拿住,送入警局。可怜你吃的是单面头官司,而且有凭有据,怎不发封庙产充公呢!”佑之接口道:“照你这般说,某商团岂不是白高兴了么?庙既充公,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包律师道:“佑之兄说出笑话来了。商团乃是地方上公益团体,原可拨用公产的,他们等你这里的事略略冷了一冷,便可进一张禀,说本团会员众多,事务所狭窄,不敷应用,查某处发封某庙,地位容积,与本团颇为相宜,特行具禀,请将该庙拨归本团应用,实叨公谊云云。这张禀词上去,十有九允,那时可不是堂堂皇皇的入了他们掌握之中吗!”佑之、印月二人听了,如梦初觉,当下印月便问包律师可有挽回之法否?包律师笑道:“挽回之法尽多,我只消拣一件轻而易举的,已足够他们受用了。他们办这件事,虽然称得完密,然而界限不明,便是大大一个失着。你的事不是由警局判断的吗?”印月道:“正是。”
包律师笑道:“那就是我们第一层入手办法了。可知警局的范围,只能警察地方上的事。讲到判断一层,乃是司法衙门的责任,他今越俎代谋,我们便可藉口。而且司法衙门也最忌这种事,一定帮着我们反对警局的。但你已在警局承认聚赌抽头,私留妇女,因此万万不能出面。最妙另外串出一人,算是庙中真正住持,说你本是守庙的和尚,并非住持,去到地方审检厅进一张不服判决的呈子,最要紧的是说明警局侵越司法权限,使他们触目惊心,竭力争这个权字,我们便可收渔翁之利。”佑之等听了,不觉五体投地,连称妙极。印月道:“我们这庙,原是龙华寺的分院,即以龙华寺方丈出面便了。”包律师道:“那更好了。”因命印月将龙华寺方丈名字抄出,教他隔三日来听回音。
佑之、印月去后,包律师便挖空心思,做了一张呈子,送进地方审检厅去,果然药方对症。这时候司法衙门初立,地方上事情,往往被警局侵越权限,拦去自由判决。因此厅长推事等,正闲得十分没趣,接到包律师代表龙华寺方丈的一张呈子,不觉打动他们的心事,顿时行文警局,将天台寺全案人证解厅复核。警局中人,料不到有此一着。当时案中人都已四散,只得将证物移送到厅。厅长十分震怒,一面与警局交涉,一面将案情略为研究,只一堂便把庙产发回龙华寺方丈管理,警局前判取消。这一下子,佑之、印月等人,自然欢喜,警局却大失面子,暗里头还有许多人心中懊丧。
那汪晰子也露着一面孔不快的神气,外间众人,还道他为着女婿病重,所以如此担忧,并不疑心他出了别样岔子。原来志敏那夜腹痛之后,次日病势益觉沉重,虽然吃了几块午时茶,无奈这药是不出钱的,故毫无效验。裘氏好不着急,私下也曾请了个医生,替志敏诊了一次,据说是寒食滞积,没甚妨碍,只消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便能好的,裘氏才放下了一腔心事,亲自上街撮了两剂药,偷偷掩掩的煎给志敏吃了,谁知仍同泥牛入海,影响俱无,眼看志敏病势有增无减,面容消瘦,饮食不进。自己丈夫又成日的不在家里,看他忙忙碌碌,与光复时运动做科长的时候,一般模样,每夜挨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一到家便睡,从没问过志敏的病状。裘氏知道他的脾气,一味的刮皮,并没别样主意,因此也不同他说起。自己再把那医生请来复诊,却并没别样说话,仍照样的开了一张药方,将药味略略加重了些,对裘氏道:“这药并不在一剂上见功,最妙吃他一二十剂,那时定有效力。”
裘氏半信半疑,煎给志敏吃了两剂,果然没甚功效。到第三天上,志敏忽然腹泻不止,裘氏才着了忙。那日恰值晰子并不出外,独自一个躲在书房内,口中衔着一杆三尺余长约旱烟袋,双眉紧皱的坐着,呆呆出神,口中喷出那股烟气,氤氤氲氲,把他一颗头颅,好似罩在云雾中一般。他见裘氏进来,不知记着了什么,忽地打了个冷战,颤巍巍的问道:“你来则甚?”
裘氏便把志敏腹泻等情,告诉晰子。晰子因这几天为着一件事,把头脑闹昏了,已忘却志敏有病,听裘氏道及,方才想起,不觉自说了声荒唐,即忙奔到志敏房内,见他面黄肌瘦,精神委顿,不由的大吃一惊,暗道:不好,志敏这孩子非同小可。我目下在外间做的市面,都靠着他那五万金的款子。他如有三长两短,他们家属,一定向我追取这笔钱,那时如何摆布。想到这里,深悔那夜酒喝得太多了,糊里糊涂,惜着小费,没替他请个医生。又怪裘氏不早些提醒他。可怜裘氏一肚子委曲,没处申诉。晰子此时没奈何,只得忍痛化了二元请封,请了个有名郎中,到家替志敏医治。那大夫伸出三指,在志敏左手寸关上略按一按,又教他吐出舌苔看过,一语不发,回到客堂中坐下,晰子早已端整着墨盘,预备他开方用药。那医生问晰子病者是否少君?晰子回说是小婿。大夫点了点头,却并不动笔。晰子不便催促,只得递给他一支水烟袋,见他慢慢的吸了几筒,仍不开口,未免心头纳闷,因道:“请问先生,小婿的病势,有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