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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医生沉吟了一会道:“据兄弟看来,令坦此病,颇为危险,若能早几天招呼兄弟来,或者尚可挽回,到这时候,只恐……”说着把头摇了几摇,又不言语了。晰子惊道:“难道不治了么?”大夫道:“那也未必见得,不过兄弟能力薄弱,很觉有些为难罢了。”晰子听说,吓得冷汗直流,忙问究竟是何病症?大夫道:“此病初发,本是伤寒,后来不知哪一位先生,用药太粗心了些,以致变成漏底,所以十分危险。”晰子道:“在先我并未请医,也没给他吃什么别样药,只吃得几块午时茶,少知是不是在这午时茶上吃坏的?”医生道:“若说午时茶一物,决不致吃坏,或者症候自变,亦未可知。兄弟此时,姑且妄拟一张药方,吃下去倘仍腹痛不止,还望另请高明为妙。”
晰子唯唯应命,待他开好药方,即刻命人撮来,煎给志敏吃了,嘱他好好安睡,替他盖了三床棉被取汗。这夜晰子夫妇,都不曾合眼,在志敏床前陪伴。谁知志敏服药之后,仍泻了十余次。晰子益发着急,次日又请一个名医到家,诊后并不开方,摇摇头走了。晰子夫妇,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没了主意。此时只苦坏了他女儿如玉。她与志敏虽未成婚,然而姻缘簿上,有了名字,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恩爱。况且如玉小姐,正当十五芳龄,豆蔻梢头,已含春色。她见志敏姿容俊俏,性格温柔,而且心地聪明,处处招群绝伦,自己暗暗欢喜。面子上虽然装作引避嫌疑的样儿,背地里却偷寒送暖,已非一次。
这天志敏病倒,她比母亲更为着急,心中巴不得一时三刻,请医生来替他诊治。无如母亲惧怕父亲见责,要等晰子回家,才敢延医调理。自己又是女孩儿家,未便插口。及至晰子回家,一开口便不许请医生,如玉在旁听了,心中好似油煎般难受。几次三番要劝父亲看破些,又素知父亲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儿,劝他未必肯听,而且自己与志敏究竟还未成亲,嫌疑二字,不可不讲。倘使贸然的出了口,将来被人传扬开去,岂非终身话柄,因此强制芳心,竭力忍耐,险些把满口银牙,都咬碎了。次日她母亲请个医生来,替志敏诊了一下,说病势无碍,如玉才略略宽心。这天虽然照常赴校上课,却满肚的记挂家里,无心读书。下学回来,见志敏病势并未减轻,急得她坐立不宁,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足足的一夜不得好睡。天才发白,一谷碌起身,在镜中照见自己两只眼胞,红肿得似胡桃一般,不觉又羞又急,暗想若照这样的到学堂中去,准被促狭的小姊妹们耻笑。倘使不进校去,又恐父母见疑。想来想去,想出一条主意,把一副大热天气用的黑色玻璃眼镜戴上,有人问及,推说眼痛,这一来果然混过了众人眼目。
次日志敏病益加甚,裘氏仍请原医复诊,如玉很不以为然,苦的是赧于启齿。后来志敏忽然腹泻不止,如玉记得医生说他是寒食积滞,还道是药力打下来的积食,心中颇觉欢慰。晰子另请别医,她还暗怪母亲不该处处瞒着父亲。既然药力有效,岂可掉换生手。那医生告诉晰子的一番说话,晰子并未在妻女前道及,所以志敏病势最剧烈一夜,她却睡得最为舒适,早起还兴匆匆的到学堂中去读书。谁知散课回家,忽闻志敏已是奄奄一息,连医生都回绝了。如玉听说,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心中宛如被刀柄利刀猛刺,她也不去看志敏的病势怎样,奔回自己房内,闭上门掩面痛哭。哭了一会,觉得乏了,便靠在床上,暗想我虽然今年才只十六岁,在外间见的男学生,已是不少,从没一个及得到志敏那般风流俊俏,处处可人的,而且他对于我,也没一处不存着怜惜心肠。常言道: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他若一死,我也誓不改适,长斋奉佛,以度余年便了。想到这里,两行血泪,和断线珍珠般的直往下流,把枕边渍湿了一大块。此时猛然听得隔壁房中,哭声喊声一时并作。如玉知道事有不妙,撑着坐起身来,叫了一声天啊,便觉得天旋,头重脚轻,一翻身向后便倒。正是:人间好事多磨折,天道乖张莫奈何。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六回双方得利姑息争端一榻横陈快谈报馆
如玉这一晕,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待她悠悠醒转,一睁眼见父母俱在她床前。她母亲半片身子,斜坐在床沿上,双手捧着自己头颅,口口声声叫我儿醒来。口内唤着,眼中热泪,却如雨点般的直淌下来,都滴在自己脸上,与自己的眼泪混在一起。又见父亲站在旁边,虽然没甚说话,看他双眉紧蹙,也含着两眶眼泪。如玉觉得一阵心酸,两行血泪,又如江河决口一般,滔滔不绝的自眼眶中直涌出来。晰子见此光景,想起自己单生一女,今年十六岁了,品貌既美,学问更优,巴巴替她择了个如意郎君,却又天不永年,未婚夭折,红颜薄命,不料应在我女儿身上。天啊,我汪晰子一生作事,还没有什么大过,为何天公偏要作弄我,令我处处失意呢?想到这里,不由他不虚掷几滴眼泪。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件最大的心事,便是志敏的五万金存款,志敏既死,此款在势不能不交还他家属。然而我已将此款散放在外,有些存庄生息,收回却还容易。有的做着押款,期头未到,不能追索。还有一万银子,押着一所住宅,言明以一年为期,逾期即将房产作抵。此宅以时价计算,足值一万五六千金,到期只有一个月了,闻得前途已无赎回之意,将来期限一到,产业便是我的了。目下既要归还存款,我又未便将没到期的押款房屋抵卖,势不能不向业主道款。业主若将此屋卖去,至我不过还我一年本利,那时我岂非一场空欢喜么!而且这五万银子,在我手中一年之久,我为着他也不知操了多少心血,赔了多少脚步,就这样的还他,未免心不甘服。志敏倘若不死,他今年十六岁,至早须待二十岁成家,四年之间这五万金在我手中,照我这般的心计,至少也得变成十万,那时我照约把五万归还志敏,自己还有五万余头。再盘他十年八年,同不成了个数十万家财的富翁么!不料志敏一死,此款随他俱去,我白白替他做了一年的守财奴。常言道: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我数十万家资,稳稳的拿在手中,还被阎王老子夺去,岂非与拾了黄金变铜一样么!因此他方才所洒的几滴眼泪,一半疼着他女儿不幸,一半还为着自己的钱财呢。裘氏见女儿苏醒转来,才定了神,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即忙把一方已渍得半湿的手帕,替如玉拭去了面上泪痕。无奈如玉两眼中还不住的流泪,一边拭着,一边又水汪汪的淌了满脸。裘氏含悲忍泪,叫了声:“儿啊,你也不必哭了,大约你与志敏没有姻缘之分,故有这番磨折。”
如玉听说,心中好似刀绞一般,拚命撑着坐起身,一手紧紧抓住了裘氏的膀子道:“母亲你说什么?难道他真死了吗?”裘氏带着悲声:“志敏是五点半钟断的气,此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钟了。刚才我们因志敏殁了,忙忙碌碌连夜饭也没空儿吃,倒把你忘了。到十点钟敲过,我们端正夜饭吃时,才想起你不知可曾回来。谁知找到这里,见你晕倒在床上,可把我们吓坏了,轮流着叫唤了两个钟头,至今还没有吃饭呢。如今好了,你也醒了,乖儿子,你心里觉得怎样,方才如何晕过的。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应该想想清楚,别随意糟蹋自己身子,倘若闹出三长两短,教做娘的可不要心疼死么。”说着,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将起来。如玉听罢,把手一松,呆了半晌,心中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身子和腾云驾雾一般,眼前白茫茫不见一物,只有志敏站在远处,伸着一只手,似乎招她同去。如玉向前一凑,恰与裘氏撞了个满怀,把裘氏吓了一跳,忙问怎的?如玉定睛一看,才知自己着了魔,又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裘氏劝道:“你住了哭罢,人死不能复生,好在你与志敏虽已放定,尚未成婚,将来不难……”
如玉听到这里,不觉心胆俱裂,止不住放声大哭道:“母亲说些什么,做女儿的岂是朝三暮四之流。俗语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既已许字姓梁的,自然生为梁家人,死为梁家鬼,焉能再存别念。母亲啊,你若要做女儿的死,很是容易。若教做女儿的改嫁,却万万不能。”裘氏大惊道:“你小小年纪,怎说起这种话儿来了?守节二字,谈何容易。况且古来的烈女,也都是嫁后亡夫,才立志守节,从未有未过门的节妇。你自己不明大理,还不曾成亲,便闹什么不事二夫。幸得此处没有外人,若被外人听见,传扬出去,可不是桩笑话吗!”晰子接口道:“那也未必见得。昔战国时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共姜守义弗嫁,父母欲夺而嫁之,共姜乃作柏舟之诗以自誓。这段故事,载在诗经上,委实是个未过门的节妇。”裘氏听说,向晰子兜头呸了一口道:“谁要你讲什么古事呢!”
晰子正色道:“烈妇守节,本是万古不磨的佳事。你自己不学无术,何必强作解人,还要掩没古人贞节,真是岂有此理。况且人各有志,女儿既有守节之心,你做母亲的,不该强夺她的节操。”裘氏怒道:“那怕你才高钵斗,学富乌龟,也不干我屁事。我生来便是不通的,你有才学,请到外边去卖弄。若在姜女前夸口,凭你吹上天去,也是半文不值。别的不说,你自己怎不想想,目下多大年纪了,膝下有几个儿女,志敏这场病,若非你那夜惜着几个牢钱,也不致不起。此时悔之无及,说也徒然。但你既害死了志敏,也该想个法子,宽宽女儿的心,不料你反讲出这种断命故典,怂恿女儿守节。你虽然轻轻一句话,女儿却是一生一世的事呢。而且你我年已半百,只生得如玉一个,虽是女孩子,将来谁不望半子之靠,你平日常向我谈及,若能为如玉拣一个殷实的男家,我们自己也有相连的关系。岂知你今天一张口忽然讲出两种话来,岂不是油蒙了心么!”
晰子怫然道:“你这妇人好不讲情理。岂不闻一女守节,五世升天,人家有了贞节妇女,乃是祖宗积德下来的,非同小可。刚才如玉的一番说话,我恐她还是一时哀痛所激,未必真有守节的心肠。须知守节不比殉节,殉节乃是一死以殉,都由夫妻平日恩爱所致。一旦鸾凤分飞,乃求相从于地下。其实人死则魂魄俱散,怎能重逢地下。故一班殉节的,可谓世间之至愚,一定不关祖宗的阴德。讲到守节二字,乃是生守故剑,誓不再嫁。有夫家的住在夫家,没有夫家的便住在母家,那才是真正守节,只恐如玉虽有此言,实无此意罢。”
如玉听了哭道:“爹爹难道也不知道女儿的心吗?我是立志守节,决不改嫁的了。”晰子喜道:“你若能如此,真是我汪氏门中之幸也。”裘氏听说,气得浑身乱抖,把平日惧怕晰子之心,一时置诸脑后,也不说别话,站起身来,向晰子一头撞去。晰子冷不防,被他撞了个大筋斗,跌得昏天黑地,不由的无名火提高三丈,大叫:“反了反了,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伦常舛乱,还当了得。”
裘氏见晰子站起了,想再撞他一跌,不料晰子此时早有准备,见她一头撞来,即便夹手抓住了裘氏的发髻,趁势向后一拖。裘氏立脚不稳,顿时跌了个面磕地,发髻也散了。裘氏吃了这个大亏。气愤填胸,披头散发,便要和晰子拚命。如玉见父母为着她淘气,自己不能解劝,又惊又恨,急得只顾痛哭。幸得外间的佣妇和几个陪夜的人,听得房中吵闹,都奔来相劝,硬把晰子拖了出去。裘氏自己伤心了一阵,见女儿还在痛哭,便劝她不可听老糊涂的话,你自己年纪还轻,不知独守空房的苦处,将来由母亲做主,与你相一个才貌双全、远胜志敏的夫婿便了。如玉一语不发,只是掩面流涕,枕边已被痕湿透,半爿脸宛似浸在水中一般。裘氏苦劝多时,见如玉仍执前见,赌气回到自己房中,连夜饭也不吃,竟自己闷沉沉的睡了。次日便是志敏入殓之期,晰子预先打发人通知志敏家属,一面请几个相好的绅董,明说帮忙,暗中却预备与梁家交涉时作为后盾。又雇了一班清音,一个掌礼生,带着大红结彩,待临时应用。那志敏的族叔,名唤梁友信,住在虹口,闻了志敏凶信,喜得一夜不曾合眼。这天一早,便赶到晰子家去。晰子接见,带着他去看志敏尸身,友信免不得假意洒了几点眼泪,因对晰子道:“先兄只生得一个舍侄,目下又遭夭死,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是寒门不幸所致,论理我不能令先兄绝嗣,好在我今年春间新举一男,大约是先兄一灵不昧,预为嗣续之地,我定必将这孩子立为先兄之后,以慰先兄在天之灵,汪老夫子以为然否?”
晰子冷笑道:“那是足下家务,我未便预闻。”友信道:“汪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我怎敢将家务奉渎,不过先兄故后,还有些遗蓄,寄存尊处,当时原说明待志敏成家时归还。目下志敏已亡,令媛与他既未成亲,婚约当然无效,然志敏寄寓贵府年余,那一笔饭食之费,势不能令你老先生吃亏。还有医药棺衾之资,都不妨在此款内扣除便了。”
晰子接口道:“死者尸体未寒,足下何必曰利。况且兄弟今天请足下来此,也并非为的是结算饭食账目,足下又何须急急的讲到这一层上去呢。”说罢,哈哈冷笑了一阵。友信满面羞愧,随着晰子到书房中坐下。晰子又替他介绍与黄万卷、钱守愚、杨九如等一班绅董见过了。友信见这边人多,而且都是报上有名人物,明知自己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把一夜工夫预备下的说话底稿,都埋没在肚内,一句也不敢出口,只得唯唯诺诺,由他们调度。晰子此时,当着众人,摆出演说时的姿势,放出极沉痛的声音,未曾开口,先叹了个一唉字,才接着道:“小婿这场病势,真可谓平地风波。得病那天,早午还是好好的,傍晚忽称腹痛,愚夫妇即忙替他延医调治。据说是寒食相斗,并无大碍。服药之后,日见减轻,不料大前天午间,忽然变了病候,当即请了有名的某医生诊察,也说风邪内侵,须服表散之药。谁知隔宿忽而腹泻不止,遂致名医束手,延至昨夜身死。”说到这里,即在身傍掏出一块酱油色的白手帕来揩眼泪。照演说常例,说者流泪,听者便该拍掌。众人因晰子此时并不在演说台上,未便照例行事,因此虽然把双手合了拢来,却还没发出声音。晰子揩罢眼泪,又长叹一声道:“可怜小女得信之后,一连晕绝数次,痛不欲生。经愚夫妇一再开导,她才略减决死之心,却指天自矢,誓为未婚夫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