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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见光不便多看,故意眼望着天,待她坐定,才足恭问她尊姓,那妇人回说姓吴。见光便问吴太太有何贵事?吴太太道:我因近来身子时常多病,故来请莫先生算算,不知命中有无磨难,可要禳解?说时,便把自己年庚报给见光听了,见光假意算了一算,说太太果然命中小有磨难,这也是前世冤孽,因太太前生,无心踏死了一只猫,这猫命不该绝,告到阎王案下,阎王念太太无心失误,故判太太受三年血光之灾,只消拜七堂忏,禳解禳解,就可太平无事了。吴太太道:既如此,不知拜忏要用和尚呢道士?见光道:道士最好,因道法无边,阎王爷极肯听他说话。太太府上,如恐摆经堂不便,我这里亦可代办。吴太太想了一想道:还是到我公馆里去摆罢。见光问她公馆在何处?吴太太说在白克路某号。见光命账席写了。吴太太掏出两块钱,丢在台上,才坐着马车回去。见光家中原有常年包着的道士,所以他不教吴太太作成和尚,就为他家中没养着和尚,免不得要到庙里去租,庙中出租和尚,原有定价,他只得赚些扣头,不如举荐道士,却可全盘到手。这一笔大生意既已兜上,见光不敢怠慢,便拣出十二个人材漂亮,行头鲜明的道士,前去拜了几天忏,功课做完,见光亲去收钱。
吴太太请他在厢房内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教那陪他来的人,在客堂中等候,又命娘姨出去买点心给先生吃。见光连称不敢,吴太太说:便得很的事,先生不必客气了。见光听她呖呖莺声,不觉心醉,睁开半瞎眼,先向四下一看,见并无别人,暗想这位吴太太,那天虽已见过,面貌究竟怎样,却并没看得仔细,听她喉音很俏,想必容颜一定不丑,趁此时房中没人的当儿,不如饱看她一顿,她不着恼的固好,如若着恼,横竖我是出名的瞎子,她决不能说我偷看了她。心中想着,两只眼便对吴太太白了几白。吴太太见了笑道:先生你能看得见我么?见光忙说看不见,看不见。口中这般说,心中吃惊吴太太怎生得如此美貌,说话时,随声吹来一股似兰非兰的香气,他鼻管中猛一嗅着,只觉心上一阵浑淘淘的,很有些坐立不安。
吴太太见他局促,心中暗暗好笑,把茶杯推了一推道:先生用茶罢。见光见茶杯在桌子中间,吴太太那只雪白粉嫩的玉手,离开茶杯还不到三寸远,那两粒亮晶晶的金刚钻,光彩直向他瞎眼中钻将进去,见光情不自禁,假充瞧不见茶碗所在模样,伸手向桌上捞摸,只一捞,便捞在吴太太手背上,趁势一捏,吴太太不觉说了声阿哟。随把见光的手摔开了,笑道:你这瞎子瞎摸什么?一面将茶杯送到他面前。见光接了,连说得罪。不一时,娘姨点心买来,见光吃罢,吴太太又把经钱照账付给了他,分毫没扣。见光回到家中,念念不忘。
次日,有个娘姨来请见光,说白克路吴公馆太太,请先生算命。见光喜不自胜,疾忙换了一套新跑褂,坐马车前往。吴太太接见仍请他在厢房内坐了。见光问是左造,还是右造?吴太太将凳子移到他旁边坐了,笑问什么左咧右咧?见光道:是男命呢女命?吴太太说:是我自己。见光便问她几月几时建生,吴太太笑道:那天我没告诉你么,你难道忘了?见光道:虽然有些记得,但不已甚仔细,只恐弄错了不准,所以请太太再说一遍。吴太太说:讨厌得很,我今年三十二岁,二月十三日丑时生的,你记清了罢。见光忙道:不错不错,果然我记得是戊辰年乙卯月甲子日乙丑时呢。说着便捏指算了一算,口中念念有词说:太太贵造大吉。虽然前世有些冤孽,今生多行善事,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过小时略有疾病,七八岁之间,本该面上带一个破相,幸有天狗星保护,故得临时免去。做小姐的时候,正逢织女星入宫,所以聪敏伶俐,女红精工。后来遇见披麻星,父在母先亡,可是不是?
吴太太道:我却是爹爹先死,并不是父亲在,母亲先死。见光道:这父在母先亡,原说是令尊在令堂之前亡故的意思。吴太太道:那就准了。见光道:原是命中注定先父的,那有不准之理。十七八九二十岁,夫星一照,红莺天喜,直到三十二岁,至三十四岁,微有血光之灾,幸有道法解除,决无妨碍。到四十岁上,须防丧门星,丧事人家少去为妙。过此以往,福禄绵绵,富贵寿考,享年七十二岁。一生衣食无亏,晚来二子送终。说罢,吴太太接口道:先生错了,已往之事,果然有些灵验。不过我家老爷,已在四年前亡过了,我又并没生过儿女,如何能得二子送终呢?见光听说,面涨通红,假意再算了一算说,戊辰乙卯甲子乙丑,阿哟,果然尊造二十八岁上,还有一重披麻星,理该夫,我却漏说了。吴太太笑道:先生你莫多心,你算我的命,原是很准的,就是说我一生衣食无亏,我丈夫死后,遗下十余万家财,我把他放在外面,收来的利钱,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试想我只有光身一人,并没他人浪费,大约这几个钱,一生吃着不尽的了。
见光闻言,暗想她原来是个富家孀妇,我昨天还当她是有男人的,不敢惹她。现已知她底细,落得将她调戏调戏,若能勾搭上了,得她做了我第七房姨太太,那时她十余万家财,岂非都变作我的了。想到这里,心中不胜欢喜,又把瞎眼,向四下了一,见房中别无外人,便向吴太太眼睛一白,低声道:不瞒太太说,我算太太命中,一定有两个儿子。吴太太笑道:先生说出笑话来了,天下决无一个人生儿子之理。我丈夫已死,还有谁来同我养呢?见光轻轻笑道:我我我我。我字才出口,吴太太笑着,把粉拳头在见光腿上,很命的捶道:你这瞎子,好不老成,寻起我的开心来了。见光护痛,双手握住吴太太的拳头,两个人顿时扭作一团。做书的写到这里,不愿意再写下去,污我笔墨。总而言之,这班下流无耻之辈,那里干得出好事。
单表见光自此之后,不时偷偷掩掩,到吴公馆去算命。差不多隔了一个多月,吴太太忽然拿出一张地契,给见光观看,说:“这是新马路某某处的方单,共有四亩多地基,盖着市房,每月可收房租七百余元,时价值六万两银子,前途押在我这里,只押得三万洋钱,原说六个月偿还,每月二分起息,前月初八已经到期,非但没备本来赎,而且连利钱都没给我半个,我差人催了多次,无如前途实在没钱取赎,一时又卖不脱手。据说他只要六万洋钱,我想这六万洋钱,和六万银子,要占到一万八九千块钱的便宜。我现在已有三万在他那里,加上七个月利钱四千二百元,只消找还他二万五千八百块钱,便可过户。不过我的钱,都散放在外,此时现的,只有五六千之数,还缺二万,不知你可有什么法想?不然,与你合买了。过户就填你的名字,横竖你我,没甚分别。你若不愿意,我只能让他卖与别人。”见光惊疑道:“你现在真有五六千洋钱么?”
吴太太道:“谁来哄你。”一面把梳妆台抽屉开了,拿出一捆钞票,果然是五大札,还有许多零碎的。见光见了,瞎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心想这个便宜货,落得沾光,我只消拿出二万块钱,就可得六万银子的地产。他若把道契填了我的名字,虽说是合买,其实已算得是我一人的了。不过二万之数,未免太大,拿出来很有些肉痛。便对吴太太说:“让我想想法儿,慢慢的再说罢。”
第二天,见光家有一个衣服华丽,举止阔绰,很有些官场中人似的,上门起课,见光听他讲的一口京腔,问他尊姓,那人回说姓袁,现任大总统是他伯父。见光肃然起敬,问他所问何事?那人说:“我想买一所住宅,看来看去,没有中意的地方,现在有人兜我买新马路一块地,约有四亩多些,进出很便,只要六万洋钱。不过盖着市房,若要改作住宅,必须翻造。我恐那块地动土不利,所以请你起个课儿,如若好的,我就买他,不好的只可退了。”见光听说,心中一动,暗想这不是吴太太说的一条道儿上的话吗!这种便宜货,自己不沾,若被别人得去,岂不可惜。幸他投到我手里,我只消说这块地大大不利,吓得他不敢买了,然后我自己打二万洋钱庄票给吴太太,赶快将她买下,有何不可。主意既定,忙把课筒在香烟上绕了几绕,口念单单拆拆,随手倒出,说:“大坏大坏,这块地,正在太岁头上,如一动土,不免损伤人口。就是放着收房钱,还恐有些不妙呢。”那人听了,连说:“不买了,不买了。”
见光待他走后,心中暗暗得意,便与账席商议。账席说:“这种便宜货,理该买的,不过还须打听打听,那块地,是否值六万银子?如若不值,就犯不着买了。”见光便差那账席,亲去打听回来,说:“这块地,果在很热闹的地方,房子还是新盖的,除掉房子不算,就是地基,也足值一万五六千两银子一亩呢。”见光听得心热起来,忙教账席合一合洋价,照市价七钱三分三厘,二万洋钱,该一万四千六百六十两银子。见光教把六十两零头除了,打几张十天期的庄贾,凑足一万四千六百两银子,放在身畔。见了吴太太,不肯即将庄票拿出,先要会一会原主。吴太太说:“原主我不认识,只可把原中叫来,和你接头罢。”便教娘姨请周公馆里太太来一趟。不多时,周太太来了,也是个中年妇人,谈起那话儿,周太太摇头道:“太迟了,昨天还来得及,今儿听说前途已卖给袁世凯的本家咧。”
见光忙道:“姓袁的已不买了,方才他亲口对我说过。你不信,去问一声便了。”周太太道:“问也是没用,倘使姓袁的不买,还有别人买的,前途等着钱用,你如不带钱去,空口说一句白话是不能定局的呢。”见光答应说:“有钱。”即忙掏出庄票交给周太太。周太太见了,笑说:“人家要现钱,你给我纸头,成什么用!”见光道:“这是十天期的庄票,到了期和现钱差不多的。”吴太太接口道:“这不过二万罢,还要找他五千八百块钱,料想目前也够用了。”说着,开抽屉取出五千八百洋钱钞票,点给周太太。周太太拿着说:“我姑且送去试试,如若前途卖脱,或者庄票不要,我只可仍带回来还你们,不能当他作数。”吴太太道:“这个自然。”
周太太走后,吴太太便怪见光,不该打庄票,倘若不要,恐被别人买去。见光和她争说,一定要的。果然不到半点钟,周太太回来说:“前途答应虽然答应了,不过须待庄票到期,才肯拿道契出来,给你们过户。现在只肯出一张收条。”说时,摸出那张收条。见光接了,看是一张八行笺,上写收到规元一万四千六百两,英洋五千八百元。下面潦潦草草署着黄荷人签四字。见光自己藏好,等到到期这天。催吴太太快教周太太去拿道契,不料周太太不在家中,见光很不耐烦。吴太太便道:“横竖你有收条藏着,我这里也有方单,料他不致卖与别人。周太太既不在家,明天再拿道契不迟,何必如此性急。”见光无奈,到第二天吃罢饭,再到吴太太处,把门敲了两下,出来开门的,却并不是以前那个娘姨,另换了一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满脸凶相,一口外江口音,问瞎子找谁?见光一愣,还没回言,里面又踱出一个留着两爿八字须的男人,问是什么事?见光道:“这里是吴公馆吗?”
仆人笑道:“你真是瞎了瞎摸了,我们这里门上,明明钉着尤公馆的牌子,怎说是吴公馆?”那个留须的男人道:“睬他呢,把门关上是了。”仆人答应一声,把见光朝外一推,顺手闭上门。见光看门上,果然钉着尤公馆三字的一块小小铜牌,便怪陪他的小使,不该认错门口。小使说:“并没认错,天天到这里来惯的,门牌号头,一些不错。这块铜牌,今天新有,昨天还没看见呢。”见光数了一数,果然是第三个石库门,并没跑错,暗想大约吴太太一个人,住三上三下的房子太大,故而另借别人,这是新来的房客,不认得我,不如进去问问明白。因即再上前叩门,仆人一见,怒道:“你这瞎子,又来讨厌则甚?”见光赔笑道:“对不起,我前几天,天天到这里来的,委实并没认错。我们找这里的吴太太,有事同他讲话。”
仆人听了,笑不可仰。有须的那人又走了出来,仆人高声道:“老爷,这瞎子要找什么吴太太。他还说天天来的,并没认错呢。”那人听说,哈哈大笑道:“瞎子还能认地方,真是笑话。他既说认得,就教他进来看看,可有什么吴太太在内。”见光扶着小使,走进里面,两个人一齐呆了。只见客堂厢房中的陈设,都变了花样,连墙壁上糊的花纸,也通盘换了颜色。见光心中迷迷糊糊,暗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当真认错了,还是吴太太昨夜搬了场,他们今儿早上新糊裱的?但决没这样快的道理。仆人喝问瞎子看清了没有?那人接口道:“倘他寻不出吴太太,唤巡捕抓他进去。”见光忙赔笑道:“请问你们,是今儿新搬进来的吗?”
那人怒道:“放屁,我住有三年多了,什么新搬进旧搬进。你这瞎贼,究想转什么念头,快说出来,免得我唤巡捕了。”见光满腹狐疑,心知此中大是蹊跷,自己一定上了吴太太的大当。这班人,明明都是翻戏一党,说什么吴公馆尤公馆,但自己和吴太太这件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而且二万块钱,花得无凭无据,那一纸收条,看来也是假的,此时反弄得进退两难,心中又急又恨。那人又从旁催他,快给我寻出吴太太来,连我自己都不知这里有什么吴太太,你倒知道了。见光无奈,只得那借扶他的小使下场,骂他蠢才,我眼睛看不见,你眼珠没瞎,怎么认错了人家。一面向那人笑赔脸,认不是,千对不住,万对不住,反被那人骂了几声混账忘八蛋,逐出门外。见光回转家中,回想洋钱丢了二万,好不心痛。把收条取出来,教账席拿去一调查,才知所说那块地基,是外国人的,并无黄荷人这人。见光花了两万洋钱,换来一张废纸,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恐一说出来,便有人批评他瞎子不老成,有损营业之故。幸他生意很好,每年常有一万八千进款,这一来只算代吴太太当了一年牛马罢了。但他自己也未尝没得着利益。闲言少叙。这天那账席把此事大略告诉了伯和,伯和听罢,深叹人心险诈,世道崎岖。更一回思,自己和熙凤这件事,莫要与他一般,被俊人一言道着,但想来决不至此。坐不多时,见光来了,先把几个儿子,八角的,一块的,一个个开销清楚。然后账席告诉他,有一位倪先生,为走失人口,请先生起课,一面又和他附耳捣了一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