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到了谈家门口,跳下车来,钱也未及付,奔进去一问,知道姨太太仍未回来,只得没精打采的出来付了车钱,在门口站了多时。看看来往车辆,何止数千,其中竟没一个是他的姨太太。踮得脚酸了,又回到厅上坐了一阵,真所谓等人心焦。伯和越等越不耐烦,只得踮起来,从厅上踱到房中,又从房中踱到厅上,心中猜疑,莫非箱内当真失了衣服,熙凤和阿珠翻脸,扭到捕房中,打官司去了吗?但打官司也有个原被告,巡捕房决不致将两造一齐押起,熙凤也该回来,给我一个信息,好让我帮她出常不过她主婢要好在先,料想决无打官司之理,只恐现在马路上,电车、汽车、马车,横冲直撞,他们坐着黄包车,偶一不慎,碰撞可虑,这倒是一件险事,看来她一定被撞受伤,送到仁济医院,只为伤重不能开口,所以没人给我报信。一念及此,仿佛熙凤真被电车撞伤,头破血淋,断臂折骨,身子一阵寒噤,再也忍耐不住,即忙坐车到仁济医院一查,说今天并无受伤妇女送来,伯和方始放心。重复回去一问,熙凤仍没来过。伯和真急了。国魏说:“或者她一径上了船,亦未可知。”伯和道:“船上我也曾去过,还叮嘱从人,等他一到,即速来此送信。此时从人未来,料她一定没到。”

  国魂道:“这也不能说定,因为天已黑了,她想你就要上船,故教从人不必报信给你。兼之她是女流之辈,孤身一人,在船上胆怯,不放那从人走开,亦是意中之事。你也不必疑惧,请用了晚饭,上船去罢。”伯和听他言之有理,才略略宽心,勉强吃了半碗饭,谢了谈氏阖家,又对国魂说:“倘她来了,请你叫她立刻上船。”国魂道:“这个自然。”伯和出来雇车坐到码头上,已见从人靠在甲板栏杆旁边踮着,伯和高声问他姨太太来了不曾?从人摇摇头,伯和好似被一桶冷水,当顶门浇下一般,心窝子里冻得冰冷,上得船来,再问那从人姨太太究竟来没来?从人斩钉截铁的回道:“没来。”伯和开口就骂说:“大约你又睡着了。”从人叫屈,赌神罚咒说:“并未睡过,而且在舱面盼望多时。方才你老人家亲眼目睹,我踮在栏杆旁边么。”伯和无奈,在官舱内坐了一会,又到甲板上立一会,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那船上的买办,承俊人嘱托,上前与他招呼。伯和告诉他有个人未来,买办说:“大约就是令姨太太了。”伯和道:“正是。”买办道:“或者她因知道后半夜开船,所以来得迟些。”伯和含糊答应他道:“也许是的。”

  买办又应酬了几句才走。伯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从人又时时磕睡,伯和将他大骂泄气。买办听得清楚,即忙进来相劝。伯和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买办回说,刚敲十二点钟。再过三点钟,我们就要开船了。伯和闻言,吃惊非校暗想此时已过夜半,熙凤还不上船,大约是不能来的了。料想她一定出了非常大事,否则决不致耽误行期,深悔自己不该惜几个车钱,没听她的说话,把衣箱车回检点,教她自己到阿珠家去观看。这班小人家,眼孔最小,或者熙凤和今古奇观上的杜十娘一般,藏着个百宝箱,此时露了眼,他们欺她女流,将她谋财害命。除此之外,或将她掳往别处,或将她禁锢密室,都是我害她的。此时我决不能丢了她走路,务必替她报仇雪恨了,再行回去,才不负我和她夫妇一场的情分。想到这里,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忙对买办说:“今番小妾不能下船,我也未便丢了她独自前往,不知这里的船票,能退不能?”买办听说,呆了一呆道:“照例预定官舱,不能作退。但是倪先生的事,尽可商量。让我代你们把船票卖给别人便了。”

  伯和千恩万谢,命从人把行李物件,重复搬上码头,雇两部黄包车装了,主仆两个,坐着径投孟渊旅社。栈中茶房,认得他们,慌忙替他把行李搬进,问他从那里来?伯和推说脱了船头,一面教从人看守房间,自己出了栈房,仍坐着来时黄包车,到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俊人。这天俊人恰巧宿在卡德路,此时已同他姨太太睡了,听说有人找他,不知何事,即忙披衣起来,见了伯和,惊道:“叔爷为何此时还不上船?”

  伯和长叹一声,将熙凤饭前同着梳头佣阿珠,同去检点衣服,一去不回等情,细细说了。又道别的不怕,只恐她贵重东西露了眼,被人谋财害命,或者路上被电车撞伤,最为可虑。俊人沉吟半晌,忽然把桌子猛击一下道:“叔父你上她的当了。无论光天化日之下,断没谋财害命之理。而且她久居上海,也决不致被电车碰撞。我看她说什么检点衣服,明明是和那梳头佣一同逃走。你娶她的时候,不是替她还过一千多洋钱的债么?妓女假从良,骗客人替他还债,再设法出来,其名叫做浴,就是还清欠款,譬如洗脱一身腻垢之意。可惜你没留心她有此一着,这时候她早已远走高飞,无从寻觅的了。”伯和被他一语提醒,不觉破口叫道:“阿哟,真个被她了个浴咧。”正是:偏是衰翁甘受骗,从来荡妇最无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七回漫天布局瞎子心虚蓦地逢仇冤家路窄

  俊人又问伯和,可晓得阿珠住在那里?伯和说:“好像住在法租界,不十分仔细。”俊人道:“这是她自己说的吗?”伯和道:“是熙凤说的。据阿珠自言,又是什么七马路。但我在上海半年有余,从没听得这个路名,那时只当她取笑,并没盘究,到如今竟无从查考了。”俊人摇头道:“盘究也是没用。她们既存心浴,未必肯把真实住址告诉你。就是熙凤所说法界,想必也是花言巧语。这班在堂子中帮佣的妇女,大都不是本地人,在上海未必真有住屋借着。就使有,也不过轧了姘头,租一间小房子之类,无根无底,家伙也是租的。朝张暮李。好看些,说他是小房子。不好看些,说他台基亦无不可。我看这件事,只有明儿着了包打听,到她旧日院中,盘问她以前那班做手,或者有个着落。但她们此时,一定深藏不出,纵使经官动府,行文移提,也恐非一朝一夕就能将她们拿到的。”

  伯和听到包打听,又是什么经官动府,不觉慌了手脚道:“照你这般说,莫非要把官司给她们吃么?”俊人道:“这个自然。”伯和摇头道:“如此我也不必查了,罪罪过过,还是我自己认吃亏了罢。”俊人道:“叔父休得怕事,此事非查不可。妓女浴,最为可恶。因她非但骗客人钱,而且把客人当作瘟生,所以一定要重重办她。”伯和连连摇手道:“老侄,你也休得如此,我们都是有子孙的,犯不着伤这个阴。就使要查,也可自己到她院中去问,何须惊天动地,要什么包打听呢!”俊人见他如此胆小,不觉笑将起来道:“既然叔父存着恻隐之心,小侄何敢擅专,但不知叔父今夜还预备动身吗?”伯和道:“这个我还没告诉你,我已将那船票退给买办,行李发回孟渊旅社,我想待这件事查明白了再走。倘他真个逃了,倒也不妨。只恐她被人暗算,我若不替她查访,岂不教她冤沉海底了么?”

  俊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叔父你莫痴罢,现在不比古时,租界亦非内地,决无谋财害命这句话。人家欺了你,你还要替她报仇雪恨不成?此时已有两点多钟,叔父白天劳困,请早些回栈安歇。明日午后,小侄一准前来陪你去查问便了。”伯和辞了俊人,回到栈中,休想定心安睡,翻来覆去,想想俊人的话,很像熙凤背他逃走。但把她历来待我的情义看来,却决不致有逃走之理。若非被人谋害,定是途中遇险。俊人是做官的人,不讲情理,动不动就硬派人家犯罪,其实好端端的人,要冤枉他一个罪名,也很容易。当年昏君乱世,不是往往屠戳忠良么?讲到忠臣赤心报国,那里有什么罪,然而害他的奸臣,自会制造一个罪名,套在他头上。像熙凤明明是受人暗算,或是遇险受伤,俊人偏说她是浴逃走,岂不和古来奸臣陷害忠良,一般无二。幸得我不不比那班昏君,心中明白她尽忠报国,只为听了我的话,亲去检点衣箱,才出这个乱子,都是我害她的,我若不替她报仇雪恨,反听了俊人的说话,冤枉她,岂不要五雷击顶吗!因此深悔适才不该找俊人商议这件事,理该我自己一个人明查暗访或者问问菩萨,或者测测字,自然不难水落石出。如今被俊人知道,便要着什么劳什子的包打听。这班包打听,好的固然好,歹的我听说拆梢敲竹杠,无所不为,那时岂不害了别人。明儿他到此来时,不如避开了,丢他半边,仍让我独自办事,有何不可。胡思乱想,一夜没得好睡。次日天明,起身洗了面,教从人留心物件,自己径奔大马路,找那天替他择日的瞎子莫见光起课。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架子也和一班时髦郎中差不多,不管人急病慢病,要紧事没要紧事,十点钟之前,死也不肯起身。伯和去的时候,才只七点半钟,那瞎子的账席先生说:“早得很咧,我们先生要十点钟才起来呢。你老人家可有别事,请到别处走一趟再来罢。”

  伯和因未用点心,便走到盆汤弄先得楼,吃了一碗羊肉面。看看还只八点钟,只得到见光家坐等。那账席先生是宁波人,天性喜欢闲谈,见伯和呆坐无聊,便和他兜搭道:“你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贵事,清早来请教我们先生?”伯和因熙凤这桩事,闷在腹中,正没处告诉,听他一问,宛如拨动了自鸣钟内的法条一般,滔滔不绝讲将出来,说她怎样待我好,又是贤慧,又是听话,只怪我一时不该油蒙了心,让她轻身冒险,以致她被人谋害,我心中实在对她不住,但愿她还没被人害杀,暂时关禁着,请你们先生算一算,在什么地方,让我明查暗访,查访出来,夫妻重聚,那就感恩不尽了。账席听说叹息道:“近来世界越弄越险了。有班人见财起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看令姨太太这件事,说不定受人暗算。但在租界上,巡捕房管得很紧,谋杀两字,倒可不必愁得。一定被人关在空房密室之中,幸得你来请教我们先生,没请教别人,我们先生起的课最准,虽然不能算出什么路第几号们牌,却能算出方向,指点你一条明路,而且还能够算算你们命中,有无恶星宿魔障,给你禳解禳解,除去魔障,吉星高照,那时令姨太太,自有贵人相助,脱离灾殃,平安无事了。”

  正言间,忽见外面来了五六个小孩子,大的十余岁,小的八九岁,都是衣衫破碎,满面泥垢,一到里面,随地乱滚,有的向桌子底下便钻。伯和见了,十分诧异说:“这班小叫化子,做什么的?”账席笑道:“你莫当他们小叫化子,他们都是我们先生的干湿儿子呢。”伯和不解所谓,说:“你们先生,那有这许多儿子?又分什么干湿?”账席道:“我们先生,共有六位姨太太,所以有这许多儿子。但这班儿子,有些是姨太太拖来的油瓶,有些先生自己生的,岂不是又分出干湿来了。”伯和吐舌道:“看不出一个瞎子先生,竟有六位姨太太。他们住在一起,倒不争风吃醋的吗?”账席道:“原不住在一起。这班小孩子,每天早晨到这里来领伙食开销,先生却挨次住宿。倘若住在一起,岂不把一个瞎子,挤作扁柿子了么!”伯和道:“他一个人,顶六个门口,开销却也不校你们先生,大约很有钱多着呢!”账席叹道:“钱固然有些多着,不过上海滩上,要索性大大的多上百十万,那时才有人拍他马屁,而且没人敢惹他。最坏的是不尴不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像我们先生这样,时常有人出他花样。一回有个人合他开一爿三千洋钱下本的小洋货店,先生因为数不多,便答应了他,并托他经手。谁知这人存心不善,起初原想生意赚钱,饱饱自己腰包,岂料做了一年有余,生意并无起色,还蚀了不少本。这人见大事无望,便也顾不得全始全终,就用这爿洋货店的名义,在外四路拖欠,外间都知道这爿店,是我们先生开的。讲到我们先生,人虽然瞎了眼睛,一万八千银子的交易,却还有人相信,所以被他东挪西欠,连同店本,共计一万有零,席卷而逃。他虽然跑了,无如冤有头,债有主,一班人都向我们先生要钱。你想我们先生,只预备三千洋钱开店,却吃了一万多银子亏,因此吓得他不敢再同人合做交易。不料新近又上了一个大当,而且吃的亏,比那回更大。你想上海地方作事,险不险呢!”伯和听得耳中很热,见他忽然中止,忙问新近上的又是什么?当那账席对自鸣钟看了一看,见时候尚早,知见光一时还不能来,自己讲得口顺了,关拦不住,随向伯和道:“此事我们先生很瞒着人,我现在告诉了你,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

  伯和点头理会,那账席便将件事从头开讲。原来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其实只瞎得七分,还有三分光,所以他取这见光名字,便是不肯完全认瞎之意。列位不信,可到门口调查。有时他伏在案上看报,便是见光的明证。但他不但欢喜看报,更欢喜看美貌妇人。常有一班美妇人,请他起课,他对你瞪了几瞪白眼,人家以为瞎子瞪白眼,没甚希罕,岂知已被他饱看去了。见光为人,最好渔色。讨了六个小老婆,犹以为不足,常想猎野食吃,还想学一班拆白党的样,拐骗女人的钱财。有一天黄昏时分,见光门口,来了一部马车,车中走下一个中年妇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珠光宝气,不可逼视。跟着两名娘姨,进得门来,落落大方,问先生在家么?那账席慌忙赔笑,上前招呼她坐了。见光见她来势甚盛,知是贵家命妇,不敢平眼看她,只对她身上瞪了几个白眼。见她衣襟钮扣上,挂的一条珠表链,粒粒精圆,足有黄豆般大。手指上套着两只金刚钻戒指,闪闪发光。几乎把他两眼仅存的三分光,都耀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