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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薛氏道:“说什么没外人到来,房间陈设,岂能草草了事,请你从今以后,不准客气,缺什么尽向我要。你我二人若讲客气,将来父子兄弟,都要分庭抗礼了。”邵氏见她说得恳切,心中很为感激。薛氏又告诉她许多体心贴己的言语,少爷为人平日脾气如何,你须要如何如何,才能操纵如意。邵氏听了,几乎五体投地,觉薛氏为人,不但聪明贤淑,而且和蔼可亲,毫不做作大妇身分,我出世以来,还是第一遭遇见这种妇人,竟得与她同事一夫,真可谓三生有幸。不一会,如海上楼,对薛氏说:“时候不早了,我们一同回去罢。”薛氏答应着,又同邵氏谈了半天,临别时颇露依依不舍之色。邵氏亲自送出弄口,薛氏坐上包车,又叮嘱邵氏道:“明儿早起,我准打发松江娘姨过来,妹妹尽可随意使唤她。如有什么不到之处,不妨立时开销她,休讲情面。那沙发安乐椅等件,我也一并送来。”
邵氏没口的称谢,如海已唤了部黄包车,与薛氏一同回家,满心以为薛氏场面上不同他闹,回到家中,定有一翻口舌。不料薛氏欢欢喜喜,和没事一般,反抱怨如海,这种正经大事,理该冠冕堂皇的行娶,男人家没有子息,纳妾原是桩正当之事,为何要鬼鬼祟祟,背着人干,给一班不知底细的人知道了,还当我吃醋,霸阻你娶妾,岂不可恼。如海听她这番说话,颇出意外,当下涎着脸赔罪道:“我错我错。当时我不该瞒你的,我因恐你泼醋捻酸寻事淘气,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道及。又谁知你是一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观世音菩萨呢!”
薛氏听了,嗤的一笑。这夜薛氏吩咐松江娘姨,明天到华兴坊去服侍新奶奶。又将她唤进房内,秘密嘱咐了几句说话,松江娘姨诺诺连声。次日一早,薛氏命车夫将自己房中的一张沙发,两张安乐椅搬出,雇小车装上,就教他押车,陪着娘姨,到华兴坊去。如海见薛氏肯把自己的物件,和贴身下人,让给邵氏,心中很为纳罕。暗说奇了,她为人素日器量最小,因何忽然变得大度宽宏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这句话是不准的了。不表如海纳闷,再说车夫阿福,带领松江娘姨,押着物件,到华兴坊,见了邵氏,说明来意。松江娘姨素与她们相识,此时改口称邵氏为新奶奶、李氏为太太。阿福又帮着替她们把榻椅排好,才回去覆命。邵氏等好生欢喜,十分感激薛氏,深悔当初错疑心她是个坏人,不该背着她做下这件事,否则住在一起,也不致如此冷落。松江娘姨又告诉她们,奶奶自你们走后,心中时常牵记,只因不知你们搬在何处,故而不能亲来探望,好容易打听得少爷娶了新奶奶,我家奶奶,真有说不出话不出的欢喜,便是我们一班下人,也没一个不欢天喜地的呢。邵氏听了,更为感激。正是:权把甘言行小惠好将毒计快初心。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二十回赠巨金美人仗义出重洋浪子逃生
倪俊人自与无双言归于好之后,一连在爱而近路公馆中住了数日。无双在俊人这边,虽然定了心。但在美士一方面,仍不免牵肠挂肚。私下打发梳头娘姨进了几次城,嘱咐美士耐心等候机会,千万不可在外间胡跑乱走。目下风声紧急,倘落在侦探手内,老爷决不能与你善罢干休。美士已是惊弓之鸟,听她几次三番,差人叮嘱,心知俊人、如海二人,正用全力对付他,吓得躲在黄百城家中,不敢出来。百城见他连日未曾登台串戏,自早至暮,只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足不出户,愁锁眉尖,似有重大心事一般,心中暗自怀疑。又见时常有一个娘姨打扮的妇人,来找美士,两个人躲在僻处,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料想美士定必为着什么事情发作了,不能出面。不是妇女暗昧,便是钱债交涉,故而天天躲在家中,唉声叹气。随向美士盘问,美士多方隐饰,百城愈觉怀疑。那天可巧娘姨又来找美士,百城慌忙避出书房,却私下掩到书房皆后,侧耳窃听。无如他二人讲话的声音极低,百城听了半天,也不曾听出眉目。只听那娘姨说什么老爷奶奶,又是什么包打听巡捕房外国牢监,美士啧啧不已。隔一会娘姨走了,百城又向美士盘问,美士仍支吾以对。百城怒道:“我与你自总角至今,素称莫逆。古人交友以信义为先,照你这般藏头露尾,还成什么朋友。岂不闻朋友患难相共,就使你有不快意处,告诉了我,也可大家想想法儿,从长计议。况且你现今耽搁在我家中,倘有什么秘密之事,被我得知,我也未必至于出去通风报信,给包打听把你捉到外国牢监巡捕房去。”
美士见他发急,又听他说出外国牢监巡捕房来,知他已听得方才梳头娘姨告诉他的话,情知隐瞒无益,不觉长叹道:“并不是我有心瞒你,只因我一时之误,干下这件不名誉之事,你素日考究什么道德不道德,所以我也赧于启齿。既然你要问我,我又何妨告诉你,难道还怕你出去坏我的事不成。不过你千万不可告诉你父亲。”百城道:“这个自然。”美士便把自己与倪俊人爱妾这番痕迹,从头至尾,一一告诉了百城。百城听说,也不免替他耽惊说:“你这件事未免干得太大意了。大凡官场中人,别的都不打紧,惟有吃醋心最重,岂不闻作官的不要名誉,只要金钱,有了金钱,好去买田地,买妻妾,这妻妾是他金钱换来的,如何肯让你受用。”美士道:“人家急得要死,你不替我设个法儿,还同我取笑呢。”百城道:“有何法想,你当日胆子太大了,如今胆子又太小了。我看躲一辈子也是没用,倘若出去,又恐不妙。”美士着急道:“这便如何是好?”
百城道:“适才你不是说,那姓倪的巡捕房认得人,故而在外国地界,很有势力。但在城内,料想没甚妨碍,你又何必一天到晚,足不出户,忧闷最能伤人,若闷出病来,不是玩的。那边既有这个奶奶替你设法,从来做官的耳朵最软,床头之言,更为中听,隔几天或能将你这件公案消灭,亦未可知。如其不能,我看还是出一出码头,待风头过了,再到上海为妙。躲在家中,终非了局。今儿也是园开会,我父亲也在那里,你何不与我一同去看看,在城内包你不致给包打听捉去便了。”美士也因几天不出门,两腿怪痒,百城叫他同去看也是园开会,很可借此散心,当下便与百城一同出来。他家离也是园原不甚远,二人一路谈谈说说,转眼已到也是园门口。美士见门上粘着一张白纸,大书上海保城大会字样。美士看了,很不明白,忙问百城:“保城二字,是何意思?”
原来上海自光复以来,有一班人以城垣阻碍交通,闭塞市面,提议拆除,此说一起,那些居住城内,平时为着夜晚归家,出入不便的,无不同声赞成,起初不过一句说话,此时将次实行。那一班守旧派人,大为反对,都说这上海城不但是个古迹,而且镇夺着阖邑风水,上海滩三字素有谣言,此城一拆,只恐上海全境要摊下水去,百万生灵,俱葬鱼腹,岂不罪过。更有一层可怕的,便是那班外国人,只能将十里洋场作为租界,不能占据上海全境,全仗这座城垣当作保障。倘若将他拆除,定被外国人占作租界。那时城内居民岂不都受外国人管辖了么!他们持着这两个问题,号召一班顽固党派,自第一问题提出后,那班怕死的果然云合景从,都说上海城万万拆不得。及至第二问题一提出,那赞城不拆城的,反减少许多,你道为何?只因这班人有一部分在城内置有地产,听说城一拆,外国人便要推放租界,他们莫不暗中欢喜,因城内地价较租界地价贱至百倍,如果放作租界,地皮一定涨价,他们就可发财,故而没一个人不愿受外国人管辖的。这班发起人,见声势不及那班拆城的壮,因此借也是园开会,以为联络地步。百城的父亲黄万卷,便是发起人之一。美士听了,暗笑这班人顽固不通,城垣本宜拆除,开会保全,有何利益,但既已来此,却不可不去听听他们演说些什么,也好作将来笑话材料,随同百城签名入常只见会场中人已挤满,演说台上,姑着一个人演说,但台下又有许多人,忽起忽坐,高声发言,会场秩序毫无,只听得一片嘈杂声音,也不知算是演说呢,还算打架。美士在人背后站了一会,非但没听出什么,反觉得有些头疼脑涨。万卷见了他二人,慌忙上前招呼,说你们来有几时了,美士道:“有一会咧,老伯这里开会之事如何?”
万卷摇头道:“丧气丧气,我们这里开保城会,不料竟有拆城的奸细混入,方才上台演说,被我们逐出去了,只恐里面还有余党呢!这保城一事,少年人多有不赞成者,难得你却与我们同意。夫城之为物,所以御敌者也。古人金城汤池,犹恐不固,而今竟有拆除之议,何异自毁篱,能不召夷狄之祸而贻后世之忧哉。丧心病狂,莫此为甚矣。”美士最怕万卷掉文,听他又在那里之乎者也,心中暗暗着急,幸得有人把万卷叫去,美士如释重负,忙对百城道:“我们走罢。”百城道:“即来之,则安之,你怎的如此性急?”美士道:“这种开会,毫无秩序,人声鼎沸,还听得出什么演说,我们挤在这里,听他们胡闹,还不如到城隍庙玩去。”百城笑道:“你就是没长性不好。既如此,待我回明了父亲再走。”
美士拖了百城,向外直奔道:“回什么父亲,你若真的要学那古人所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只恐还差得远呢。”百城道:“对咧,若不回他,少停准得吃他这两句说话。”美士道:“谁教你有这种父亲的呢!”百城笑道:“你说出呆话来了,父亲可以随意拣选的么?”美士大笑。两人匆匆出了也是园,仍旧步行到城隍庙内,兜了一个圈子,又在得意楼泡茶,直到日色衔山,才相将回家。万卷正怒气勃勃,坐在客堂中吸旱烟。一见百城回来,把烟杆头向地下一掷,厉声道:“站住了。”美士知道方才那话儿发作,一溜烟奔回书房,不敢出来。晚饭时候,百城仍来陪他用膳。美士笑问:“适才你父亲对你说些什么?”
百城笑而不言。隔了一天,梳头娘姨又来,美士问他,奶奶可曾替我想出什么法儿,我在这里实在躲得不耐烦了,一则朋友家不比自家,常住有许多不便,二则我究竟是个男人,成日的足不出户,准要闷出病来。你家奶奶,倘有法想个好,如无法想,还不如让我出几个月码头,再图相叙为妙。娘姨道:“奶奶教你耐心静候机会,不可在外面胡跑乱走,没教你出码头埃”
美士道:“奶奶虽然不许我出码头,无奈我除却这条道儿,实无他法,上海地面上,你家老爷耳目众多,我又不能绝迹不到租界上去。倘被他们拿住,未免连累奶奶。如今你奶奶虽然留我在上海,但我仍不能同他相会,与出门一般无二,反不如让我出门,到可以彼此放心。还有一层,出门一遭,少不得要几百块洋钱盘费,我两手空空,很是尴尬,因此还要向奶奶商量,拜烦你顺便向她提起一句,多少弄几百块钱给我,济吾急需。”
娘姨回去,便把这番许告诉无双。无双心中颇不愿意美士远离,听他的说话,亦甚有理,暗想:这几天老爷虽然住在我这里,但我总不便替他讨情,这件事固然是他见色动心之过,一半还是我害的。他如今躲在城内,不敢出头,设身处地,着实可怜。不出来未免受朋友耻笑,出来又恐吃捉,出码头果然是万全之计。但他外埠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处处非钱不行,手内空空,怎生动得一步,我不给他帮忙,更有谁肯给他帮忙。无如我一时手头也没现款,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在首饰匣内寻出几颗珍珠,命梳头娘姨拿到三马路宝珠店去估看,倘值到七八百洋钱,就给我卖了罢。娘姨领命,到三马路昼锦里见有一家三开间石库门的珠宝铺子,睹想这铺很大,定可多卖得几百洋钱。谁知店中人见她是个女流,而且是帮佣的打扮,疑她来历不明,意欲吃她便宜货,只还二百块钱。娘姨赌气,拿到旁的一家估看。这家算还诚实,肯出五百块买他。又跑了几家,都不出五百之数,觉得去无双限价尚远,只得将原物带回,告诉无双,说珠宝店只肯出四百块钱。无双皱眉道:“老爷买他的时候,足足化了八百块钱呢。目下等钱使用,不得不由他们杀价。你拿去不论多少钱卖了罢。”
娘姨重复回到三马路,卖得五百块钱,却私下藏起一百,只给无双四百块钱。无双叹口气收了。次日无双取出这笔钱,又添上几件金饰,教娘姨拿往银楼中,兑了十二两金叶,仍命他送进城去,又教他对美士说:现洋放在身畔最为危险,金叶一物,可以贴身藏带,而且到处换得到钱,此番出门,最好到东洋去,因他年纪尚轻,若在中国各处,恐受匪徒诱惑,日本地方,学堂很多,有了这许多钱,也可念念书,长些学问,切不可任意挥霍,流落无成,少年子弟,往往被女色误了终身,他须要记得此番得罪之由,初不可再犯这件事。听说日本地方,有一班下处女人,最为混账,遇见中国少年男子,便百计引诱,教他务须自己拿定主意,休上这班日本妇人的当。异乡作客,最要紧的乃是衣裳多穿,吃食留意,件件都要自己当心,切不可像在家时那般任意。到了那边,务必时常给我信息,通信的地方,就由你家转交便了。几时动身,也须问个明白。娘姨连称晓得,无双又在抽屉内寻出自己一张小照,交与娘姨说:“这张照他日前问我要,我没肯给他,今儿你替我带去,对他说,见了这张照,便和见我自己本身一般,休得牵记分心,须要读书力图上进。他的小照,我这里有着,也不必拿他,这些说话,你可记得千万不可遗漏一句,你去罢。说罢,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娘姨道:“奶奶休得如此,后来的日子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