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漫游听说,吓得向后倒退几步。那男子闻言,抢上一步,闪到女的面前,对漫游上上下下看了几眼,一伸手将他胸脯抓住,两眼放出凶光,高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吊我打勿杀阿根老婆的膀子,你不打听打听,我阿根是何等人物,今天我特地将她带来,你如有能为,尽带着她走,我阿根决不拦阻。如若不能,可要放一句说话过来,决不能就此了结。”漫游吓得脸都黄了,那一班茶客,见他们吵闹,都围扰来观看。内中有几个短衣窄袖的,更为高兴,挤到前面,问是何事?阿根怒气勃勃的道:“教他自己说罢。”

  漫游被他抓着胸脯,无力摆脱,急得开口不得。反是那女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告诉众人,不但把漫游在戏台上引诱,戏园门口调戏,包厢内说话,约她吃大菜等情,和盘托出,又造作许多假话,说漫游几次三番约她去住客栈,都被她回却。昨夜因嬲他不过,才掉枪花,约他今夜在茶馆中相会,教丈夫出来,同他理论。阿根听了,气得暴跳如雷。漫游更吓得缩做一堆。看官,常言有一句最毒妇人心,岂不是今天应了吗。这件公案,虽然漫游在戏台上勾引妇女,担着个大错,但那女的也曾眉目传情,落花有意。况且吃大菜,也是她亲口答应的。为何此时当着众人,将漫游一口咬定,彼此无怨无仇,人心虽毒,也不致如此,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免不得要做书的交代。原来漫游等这班新剧家,虽然开口文明,闭口改良,自尊为社会教育家,其实都不是上流社会出身,有些是学堂中斥革的劣生,有些是商店中停歇的劣伙,有几个是缙绅家的败子,有几个是破落户的孽儿。在新剧未发达时,都与流氓结交,宵小为伍,虽不为非作歹,却也算不得上等人物。讲到真有学问,热心社会教育的,真是凤毛麟角,百人中难得一二。故而一旦得志,表面上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暗地里奸淫欺诈,无所不为。若非出身下贱,生性卑鄙的,焉至如此。一班目光远大,洞悉他们品格的人,见他们如此骄傲,固然一笑置之。但那班先前与他们结为朋友的流氓,见他们蹩脚时称兄道弟,得意时目中无人,未免心中生气,都想借个因头,敲他些竹杠,教他们知道朋友是少不得的。因知他们近来正在拼命吊膀子,转倒贴念头,也就投其所好,串出一个秘密卖淫的女子,假充某公馆姨奶奶,天天前去看戏,对着这班新剧家,故意卖弄风骚,眉语目挑。

  试想这班新剧家,是何等人物,见了那规规矩矩的妇女,还蝇营蚁附,思尝一脔,何况这拈花惹草的宝货,送到口头,岂有不吃之理。第一个上道的便是漫游,后来天孙、天敏、恨人、映玉等,无一个不与他相识。亏那女的应酬得面面俱到,不但使各人并无醋意,而且令他们你瞒着我,我瞒着你,都自以为是他唯一的心上意中人儿。但他们见那女人,举止似阔非阔,都摸不出究竟是个什么路道,不敢轻于尝试。那女的连日看戏,已用去不少资本,还未得机会下手。正在着急,恰值漫游自投罗网,当夜本欲与她一同出外,又因自己一方面未曾预备,故此约她今天在蕙芳楼相会。那一边得了消息,深恐漫游认得他们,故请出这打勿杀阿根,算是那女人的丈夫,陪着一同前去,另邀了一班流氓,先往蕙芳楼守候。漫游先前看见的那班短衣窄袖的,都是他们同党。那女的诉说已毕,一班茶客听了,纷纷议论,都派漫游不是。那些同党,更吆五喝六,说现在这班做新戏的,勾引良家妇女,最为可恶,不如先打他一个半死,再送他到巡捕房去重办。漫游被他们你言我语,自己孤立无援,急得走头无路。忽然外面人丛中闪出一人,与漫游打了个照面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先生。”又对阿根道:“这位朋友,请你放了手,有话好讲,彼此都是场面中人,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阿根听说,也就放了手道:“这件事情,用不着别人管。”那人道:“并非我爱管闲事,不过彼此都不是外人,天下没有讲不开的事,何必多一番淘气。”漫游认得那人,是他数年前的好友,大块头阿三,是个有名流氓,料他肯出场,大事一定无碍,不觉心中大喜,便要告诉他此中原委。阿三道:“适才我都已听得,不妨坐了再讲。”又向众茶客抱一抱拳道:“我们并没什么事,请各位不必聚在这里,免得招摇碍眼。”

  众人听了,各各散回原座。阿三不等漫游开口,先怪他做新戏的人,不该吊女人膀子,你们平日口口声声,自称教导社会,难道教别人吊膀子的么?漫游不敢同他分辩,默默无言。阿三又问阿根,究竟作何办法?阿根道:“既然老兄与他相识,我也无须再拉破面皮,叫他放出五尺水头,彼此结个朋友。”漫游晓得他们的切口,五尺水头,便是五百块洋钱,不由的着慌道:“这是什么话,你要敲竹杠,也不是这样敲法的。”阿根不等他说完,把手在桌上一拍,就要翻脸。那班同党又一齐围将扰来,阿三忙劝阿根休得动火。又责漫游太不懂交情,人家竭力替你讲开,水头长短,尽可商议,何必出口伤人。漫游见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孤身一人,又立在下风地位,料想不出钱不行,不过五百块太多了些,使央阿三做好做歹,减到一尺二寸。漫游因身边没带钱,阿三答应替他担保,却要他先付二十元。漫游身边只有四块现洋,几个角子,没奈何只得将金丝边眼镜,和一只金戒指,又脱下一件马褂,央人去当了十六块钱,凑足二十元,又立了一张笔据,算是向阿三借的一百块洋钱,一并交与阿三,才得脱身。自知落了他们的圈套,心中不胜气愤,私与天孙等人商议。天孙等暗暗自幸,不曾上当,都劝漫游不可就此了结,须要设法报复。阿三一定也是他们的同党,一百块钱休得还他,把来作请朋友的东道,倒可以大大的出气呢。漫游被他们说得心活了,当时也去找了两个流氓,一个叫樱榄头阿木,一个叫瞎胡调阿良,邀到一班小喽,预备与阿根阿三等决一死战。正是:投网鱼儿何足惜,折稍鼠辈太行凶。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九回杀爱妾老爷再装腔访小妻大妇初设计

  隔了一天,阿三拿着借据找漫游要一百块洋钱。漫游非但不还,反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闲话,似乎说他与阿根乃是一党,倘要向我借钱,应该放得正大光明些,若用这美人局敲我竹杠,莫说我姓王的没钱,即使有钱,也休想拿得动我一毫一厘回去。况且我又不是在他们房中给他拿住,茶馆中是人人去得的地方,要出什么遮羞钱,要我还这一百元容易,只消大家约几个朋友出来,评评理看。阿三听了,勃然大怒说:“你这人太不懂交情了,这种说话,昨天为何不讲?我一片好意,为你讲开,又替你垫了这笔钱,你今儿反对我说出这些闲话来了。铜钱银子事小,朋友为重,我阿三生平只爱朋友,不爱银钱,你这人太不要朋友了,所以我一定要你还钱。约人出来评理更好,今天四点钟,仍在蕙芳楼恭候便了。”说罢悻悻而去。漫游果然约了橄榄头阿木、瞎胡调阿良等人,四点钟同到蕙芳楼。阿三早已埋伏多人,预备用武。见面之后,讲不到三言两语,一声吆喝,两方面摩拳擦掌,便要动手。岂知蕙芳楼的堂倌,见他们来势汹汹,料有不妙,早已报告巡捕。此时捕房中已派有暗探在旁,他们才一交哄,即被暗探拦住,又反为首四人带了进去,这四人便是大块头阿三,打勿杀阿根,橄榄头阿木,瞎胡调阿良。漫游幸得见机,并没被捉。次日解公堂,各人罚洋十元充公,又赔偿蕙芳楼损失二十元,每人派出五元,阿木、阿良的三十元,自然是漫游汇钞。阿三拿着借据,仍不干休,在外扬言要弄瞎漫游的眼睛。漫游着了慌,挽人去讲,归还半数,才得了事。

  漫游等这班新剧家,经此一番挫折,理该痛改前非,勉趋正轨,才不愧知过必改。岂料他们并不知戒,反变本加厉,以致后来闹出许多离离奇奇的事迹。给做书的一个绝妙资料,但都是后话,此时姑且按下慢提。再表俊人听从如海的计划,教阿珊设法收拾美士。阿珊先到德安里,见已搬空,暗说他的腿好快,但他若要做戏,料想仍逃不出我手掌之中。岂知一连三天,美士并不登台。阿珊知他已得了风声,预先滑脚,随即告知俊人。俊人命他以后留心查察,倘若遇见,休让他跑了。一面请如海到卡德路商议。俊人先说吴美士那厮,业已逃走。老三处我也几天没去了,若照当日的话儿办,则姓吴的一天捉不到,我那边一天不能前去。这样的拖下去,终非了局,因此请你替我想想,究竟还是先办老三那边呢?还是如何?如海知他火性已退,又在记挂无双,自己这一番报仇的手段,也用得太辣。若再不替他们夫妇调和,于心何忍。当下笑了一笑道:“这件事本不能刻板,当日我出主意的时候,也不曾料及姓吴的滑脚得这般快,现今自该先行疏道姨奶奶一方面,再慢慢设法侦查姓吴的下落,才是正理。”

  俊人道:“若单讲这疏通两字,未免太便宜了老三罢。”如海笑道:“你又要发呆了,她是什么人,她不是你的如夫人吗?你难道还要用法律手段对待她不成?请问你还是要办她一个和诱罪,三等有期待刑呢?还是怎样?”俊人笑道:“不是这般说。常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不给她几分颜色,将来还当了得。你莫多说,我自有道理。”说着,把手在腰际拍了一下。如海知他仍袭曩年故智,便道:“你莫再用那捞什子的手枪吓人罢,这东西是没有眼珠的,偶不小心,铅子飞出来打伤了人,如何是好?”俊人笑道:“不用你担心,我早已预备好咧。”随将那枝手枪掏出,给如海观看。原来铅子已被退下,枪管中只余铜壳,就使开放,也不致伤人。如海见了,笑道:“亏你想得周到,我们就此去罢。”俊人道:“怎好就去,我还不曾吃饭呢。”如海道:“我也没吃。”俊人道:“如此我请你吃大菜便了。”

  两人同到四马路吃了大菜,俊人又拚命灌下几盅白兰地酒,想到无双,不觉又冒起火来,咬牙切齿,说今天若再不给那贱人一个利害,将来他更不把我放在眼内了。出了大菜馆,二人都没坐包车,搭铁路车站电车,坐到火车站下车,再步行折回爱尔近路公馆。无双这几天好似待决的囚犯,只等俊人一到,使可定其大局。岂知俊人一连数日,绝迹不来,故她心神很是不定,既自己耽着心事,又深恐美士在外间胡跑乱走,被包探捉去,不免替他耽忧。一个人耽着两条心,以致坐立不宁,形容消瘦,连茶饭也不十分要吃。这天觉得肚饥,教娘姨开上饭来,摆在靠窗口桌上。刚捧起饭碗,吃得一口,忽然小丫头奔进来报说:“老爷来了。”

  无双一惊,那口饭再也咽不下肚。正欲起身吐去,俊人已跨进房来。如海恐他醉后闯祸,贴紧跟在背后。无双见了俊人,口含着饭叫道老爷,俊人一见无双,已是动气,又听她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不觉格外冒火,更不多言,在腰间掣出手枪,对准无双,砰的就是一枪,无双不防他认真开枪,慌忙向旁边一闪,忽然叫了声啊哟,口中的饭,便和放花筒般的喷将出来,额角头上鲜血直往下淌。俊人见无双着伤,吓得魂不附体,慌忙丢了手枪,奔上前捧着她的脑袋,说:“你怎么了?”

  如海起初还道俊人放的是空枪,所以并未拦阻,不道枪声起处,无双头部已受重伤,不由的大惊失色,即忙抢步上前观看,才知无双头部受的不是枪伤,因他见俊人开枪,向楼窗一边躲闪,窗边柱上,本有一只钉窗纱的细钉,在她额角上,划破了一块皮,流血不止。俊人也当自己放空枪打坏了无双,故而忘其所以,奔上去捧住她额角,看得仔细,知是误会。猛想自己前倨后恭,有些难以下场,无双趁势把脖子枕在他臂上,呻吟不止,俊人更觉局促。幸得如海找了块湿手巾,替无双拭去血迹,又将随身带的橡皮膏,剪一块给她贴在伤处。俊人借此放了手,拖一张凳在旁边坐下,气愤愤的对无双道:“你背着我干得好事,居然姘起戏子来了,还要自己送上门去,把我的颜面丢在何处?我今天问你,究竟要死呢?还是要活?”

  无双听说,也不分辩,双膝跪下,泪流满面的道:“都是我一时糊涂,受人之愚,罪该万死,请老爷不必气坏了身子,我虽死也能瞑目。”说罢,把双手掩着脸,伏在俊人膝上,恸哭不已。俊人见此情形,好生不忍,叹道:“唉,你也太没主意了,怎的受愚受到如此地步,闹得外间人人知道。我若不将你处死,教外间说我一句帷簿不修,令我有何面目见人呢!”说罢,一声长叹,流下泪来。如海见了,从旁插口道:“古人说得好:过则勿惮改,既往不咎。这件事原不是姨奶奶之过,皆因近来那班新剧家,伤风败俗,惟色是图,所以女流无知,往往误落他们的圈套,但愿姨奶奶以后处处留意,吃了一场亏,学得百回乖,将来决不致受人之愚了。俊人兄也休得动气,姨奶奶究竟是一家之人,闲人闲话,本无交代,何必当作一件正经。况且姨奶奶业已改过自新,将来正好共享家庭之乐。为这点小事,何必多一桩气恼。姨奶奶跪在地上,仔细着凉,快起来罢。”

  俊人听说,也教无双起来。无双那里肯依,只跪着哭泣。俊人无奈,亲自搀扶,无双才肯站起,却还痛哭不止。俊人又安慰了许多好话,才得劝住她哭。如海见他二人已言归于好,料无他变,知他们必有一番说话,自己不便站在旁边,随即告辞出来,往华兴坊探望邵氏。走到弄口,见自己包车停着,还道车夫到此接他,并不在意。一推门,忽见邵氏、李氏二人都坐在客堂中,陪着一位女客。如海一眼看见那女客,不觉呆了一呆。原来这女客不是外人,便是他那夫人薛氏。薛氏一见如海,满面堆笑道:“你怎的也到这里来了?莫非知道我在这里,故而特地老远奔来接我的吗?”这句话说得邵氏、李氏都笑将起来。如海很为疑惑道:“你如何到此?”薛氏笑道:“我方才到火车站送一个亲眷回苏州去,路过此间,恰巧遇见这位王家嫂嫂,邀我进来坐坐,不道你也来了,正好一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