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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秀珍暗暗欢喜,假装作目定口呆,不能拦阻的模样。如海气愤愤坐着包车,径到行仁医院,恰值无双昨夜宿在外面,此时还未回院。如海在账房内暗自忖度,觉这件事很为尴尬,如其告诉俊人,他的脾气和霹雳火一般,说不定一手枪把无双打死,惹出泼天大祸,岂不是我口头造的孽,或者俊人因溺爱无双,不忍置之死地,将她糟蹋一番,但他二人究系夫妇,将来鸯鸳被底,讲起这件是非,都由我挑拨出来,无双岂不要抱怨我。而且俊人耳朵最软。若被无双把我说上几句坏话,俊人一定听他,那时我真弄成两头不讨好了。如若隐瞒着不告诉俊人,自己又没权力管束无双,她近来的胆量益发大了,长此以往,毫无顾忌。俊人风声颇灵,倘若被他自己查悉,追原祸始,却在我医院中出的毛病,教我如何担当得起。想来想去,不得主意,惟有赶紧令她远处他方为妙,但口风却不可不露给俊人,好令他自己留意。隔了一回,俊人也到行仁医院,询悉无双不在,便找如海谈天。如海乘闲问他爱尔近路公馆已空关数月,不知曾否退租?俊人道:“那边孩子死后,已浇了几厅臭药水,我本想另搬一所,只因找不到称心房屋,而且那边宅中装修,诸如电灯、自来火等件,他也煞费经营,搬出甚为可惜,因此一向留一个粗做娘姨,一个小丫头守着,并未退租。”
如海道:“那边房租,不是说每月八十两吗?”俊人道:“起初八十两,去年又加了十两咧。”如海道:“照你说,这几月来,已出了几百两银子空房钱了,岂不可惜。我看不如把姨奶奶早些搬回,一则可免贴空房钱,二则她在这里,几个月已住得厌烦了,也好换换新鲜。”俊人道:“我元有此意,便是老三也很愿搬回,不过都为省钱起见,那厌烦一句话,却从来没有道及。”如海笑道:“我也是臆测而已,譬如姨奶奶初来时,足不出户,近日常在外间过宿,岂不是厌烦的证据吗!”俊人笑道:“你又要神经过敏了。当日她足不出户,实缘悲恸亡儿之故。近日积久渐忘,故又出去游玩,宿在外边,想必在小姊妹家。往日她住在宅中时,也常常如此,何足指为厌烦的证据。”如海笑道:“果然算不得厌烦,我也巴不得人不厌烦呢。假如人人厌烦,我这医院,只好自己住了。”
俊人大笑。如海又道:“世间万事,皆不足畏,惟有人言可畏。即如姨奶奶近来不回医院,明明宿在小姊妹家,偏有些人胡说乱道,这种无稽谰言,自古已然,真可谓毫无交代的。”说到这里,却又改口,问他解仙馆那里,因何许久不去?昨天我在席面上遇见她,教我带信请你到她家去坐坐呢。俊人忙止住道:“方才你讲什么胡说乱道?”
如海道:“这种毫无价值之言,提他则甚!”俊人道:“无论有无价值,讲出来也可大家笑笑。”如海道:“果然可笑,竟有人说姨奶奶搭上了一个新剧家,你道笑话不笑话呢!”俊人笑道:“果然有趣。”如海道:“而且言之凿凿,有名有姓,据说叫什么吴美士,是在醒民新剧社串小生的,还说如其不信,可以调查,岂非毫无交代吗!”俊人半晌无言,对如海面上端详了一会说:“这件事你以为如何?”如海笑道:“若派我做调查员,我只能抄袭官样文章,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八个字报命而已。”俊人道:“这种说话,颇来得奇怪。”如海道:“果然奇怪,总之蛛丝马迹,物腐虫生,最好令姨奶奶稍为留意,俊人兄也暗暗留意,就不难水落石出了。”俊人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如翁还不免有些疑心了。”如海说道:“这却万万不敢。姨奶奶是何等人物,我焉能疑心。”
俊人笑道:“你休推却,我早已看透你了。你若当作无稽之谈,就也不告诉我了。说的若是别个,我焉能无疑。但我家老三,我却万万不信她有这等事,你教我留意,我很感激你,不过你可记得去年那封匿名信么?那时我一团烈火似的,你劝我身为地方官,作事不可造次,但我不过作过一任知县,你却是一位候补道,观察大人,资格该比我高些,如何轻信浮言,方才你曲曲言来,原恐我动怒之故。但我自经那一番阅历之后,已略有涵养。况且你自己也说,我家老三不是水性杨花之辈,那些无稽之言,你又何苦郑重其事呢。老三住在这里,叨扰已多,明儿便教她搬回去,应少房租,决不拖欠。”说罢哈哈大笑。如海不防他有这顿抢白,气得脸都青了。俊人也觉自己言重,忙说解仙馆那里,果然多时未做花头,难为她倒还牵记我,隔天便去吃酒碰和何如?还有一件新闻告诉你,我那位老叔,你也会过几回了。看他外貌不是个极古道的人吗?不料近来他也攀了个相好,住在三马路,叫做王熙凤,听说两下里恩爱得了不得,一月未满,已做了十来个花头,可不是桩笑话吗。这回我们吃花酒,务必请他,教他把王熙凤叫来,大家赏鉴赏鉴,究竟是一个何等人物。”
如海笑着,附和他说了几句。俊人告辞,如海也赴药房中勾当公事。这夜他因数天未见邵氏,便教车夫拖车回家,奶奶问及,可说宿在医院中。自己坐着黄包车,到了华兴坊。一进弄,只见自家门首拥挤多人,不觉吓了一跳。走近方知是隔壁人家出了事,有巡捕守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内,因此弄内聚集多人。如海见邵氏、李氏也站立门首,便问什么事?李氏叹道:“上海地方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少爷可记得几月前,玲珠回来说,有个珠宝掮客勾上一个木匠的女儿那件事么?那木匠得钱回家,可怜没福消受,未几旧病复发,一命身亡。她女儿嫁了珠宝掮客,平日倒也相安,不料她年纪虽小,心思很毒,几天前那珠宝掮客替人掮了一万多洋钱珍珠,论价不合,带回家中,意欲第二天送回原主去的。岂知被那女的看在眼内,趁半夜三更,男人熟睡之际,将这包珍珠,和那珠宝掮客半生积蓄下的一千多现洋钞票,席卷一空,开后门逃走。及至那男的觉着,四路找寻,已是无影无踪的了。可怜这珠宝掮客人财两空,又被珠店主人催迫索赔,天天如痴如醉,忽哭忽笑,昨夜不知怎的吞了一罐生鸦片烟,今儿有几家邻舍,都奇怪他一天不开门,还不料他觅死。刚才那珠店主人又来讨债,因敲不开门,随教巡捕一同破门入内,才发现那珠宝掮客的尸首,现在已报了巡捕房,听说还要车到验尸所去呢。”
如海道:“这也是自作自受。古人云:万恶淫为首。这便是贪淫之报。”说着,一同到了里面。李氏知道如海还未用饭,忙教玲珠泡水烧饭。邵氏便问如海:“为何有四五天没来?方才来时,我看你面上很不高兴,莫非家中奶奶已知我们这里的事,多了闲话么?”如海笑道:“你只愁奶奶知道这里的事,其实她和木头人一般,决不会晓得,你放心便了。这几天我因俊人的小老婆那件事,心中很是烦闷,故而未来。便是方才面上不高兴,也是这个缘故。”邵氏道:“我正要问你,那天你说她不规矩,大约是没有的事罢。”如海哼了一声道:“何尝没有意思,我已打听得千真万确。不过俊人那厮,真是个固执不过的蠢才。”邵氏问何以见得,如海便把大略情形告诉了她。邵氏道:“既然倪老爷自己相信姨奶奶,你又何必插身多事,落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如海摇头说:“这件事我碰了俊人一个钉子,决不轻易饶过他们。”
邵氏苦苦相劝,如海微笑无言。吃罢晚饭,李氏又同如海提起隔壁珠宝掮客,夹七夹八讲了半夜。一宿无话,次日如海起来,用罢早点,命玲珠看包车来了没有,玲珠回说来了,如海别了邵氏出来,坐上车,不往行仁医院,却到了一爿茶馆中,找寻一个朋友。这人姓徐名阿珊,是个包打听头儿。如海将他拖到一张僻静桌上,悄悄向他说,我托你一件事,如若你替我办好了,重重谢你。阿珊道:“钱先生的事,小可一定代劳,不必说谢的话。”如海道:“这件事非比寻常,有一个女人,姘着个做新戏的,我要你打听小房子借在那里?最妙要拿他们一个真凭实据,或者把那男的轧到茶会上来更好。”阿珊道:“这个容易,但不知男的是谁?女的是府上何人?”
如海四顾无人,便向他耳畔说了几句。阿珊变色道:“这件事很不妥当。一则与倪老爷体面有关,二则姨奶奶素来认得我,见了面岂不难以为情。”如海道:“倪老爷倘有说话,有我承当。若怕姨奶奶见面为难,只说倪老爷派你去的,便不妨事了。”阿珊沉吟道:“既然钱先生如此说,我们姑且试试。三天以内,一定给你回音。”如海大喜,称谢而去。阿珊和他伙计李阿光私下一商议,说这件事虽然有些为难,却很可以出产一注钱,听说倪家这位姨奶奶,手头很靠得住,我们趁此机会,吓她一吓,可以大大敲她一下竹杠,得钱买放,又可做一个现成人情。姓钱的那边,只消拿几件东西去搪塞,只说凭据有的,本人没有遇见便了。正是:好砍斧时当砍斧,得饶人处且饶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七回肆恐吓惊散野鸳鸯巧安排出示真凭据
徐阿珊与李阿光二人,计议既毕,打听得吴美士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当下找到醒民社看门的一问,知道美士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第二百六十四号门牌,便打发两名认识倪姨奶奶的伙计,前去轮流守候,如见姨奶奶进内,留一个人守着,一个人火速回来报我知道。岂知守了一天,并无消息。你道平日无双天天与美士相会,为何这天偏偏未去,莫非事机不密,被她得了风声,故而裹足不来么?其实另有一个缘故。只因这天正是俊人与如海约定搬回爱尔近路公馆之日,无双事前并未知道,故与美士约定这天再去住宿,到得临时,俊人方告诉她要搬回家去。无双因医院如海时常直出直进,颇为不便,久有搬回之意,曾在俊人跟前道及多次,俊人劝她暂且住着,不料此时突然发作,搬回固是件美事,不过今天已与美士有约,如果回家,当日势不能在外过宿,心中如何舍得。因说今天一时不及整理,而且那边房屋已久不住人,一定很不干净,必须预先收拾清楚,才好回去。此番虽非搬家,然而在外已久,也须拣个好日子进宅,岂可如此草率。横竖住在此处,又不曾同他们约定期限,再过几天,归去何妨。俊人道:“不行。我已与如海讲明,今天搬出,那种拣好日子的迷信说话,我最不相信。这遭回家,也算不得进宅。若要拣好日子,将来连大门都不能出了。那边屋中,一向有娘姨小大姐住着,时常收拾。我昨儿已去看过,并无不洁。此间只有几件衣服,和零星物件,只须打几个包裹,便好带回,也用不着如何整理。即使遗漏一二,好在不是陌生所在,将来仍可向如海要回,何须再拖日子。你快检点检点,把要紧的东西随身带去,余下的教娘姨带回便了。”
无双无奈,只得将衣物整理停当,一一交代娘姨。又把首饰物件藏在身畔,与俊人同坐马车,回转公馆,却指望俊人走后,再去赴美士之约。不料俊人这天因恐无双独居寂寞,跬步不离,夜间便在爱尔近路过宿。无双被他绊住,心中好不焦急。俊人直陪到第二天用罢晚饭才走,无双如释重负,料他今夜不来,见钟头正交八点半,暗想美士此时大约已到戏馆中去了,我且过了瘾,待十二点半钟再去,那时美士已下台回来,我也不必再吸烟,彼此可以早些安歇。命小丫头摆好烟盘,倒身睡下,自装自吸。一边吸着,一边想起往日住在行仁医院,有如海父女厮伴,处处存着顾忌,免不得出去一趟,要造作计金鬼话。如今回转家中,便可自由自主,只消老爷不来,也可唤美士到此过宿,免得我自己出头露面,心中好生得意。过了一会,又想起儿子在日,我睡着吸烟,他在对面跳跳舞舞,引人发笑,何等快乐。目今陈设依然,姣儿安在,一念及此,不觉流下泪来,忙掏手帕出来拭泪,见了那手帕,猛想起美士有一天向我要这帕儿,口口声声叫我干娘,我死了一个亲儿子,却得了一个干儿子,岂非命该有子吗。想到这里,顿时破涕为笑。无双独自一人,吸着烟,忽喜忽非,不知不觉,已听得台上自鸣钟,打了十二下。无双丢枪坐起,见那小丫头阿娥,坐在矮凳上靠着墙壁打盹,无双骂了声:“该死的小蹄子。”
伸手在她后颈上拧了一下,阿娥痛醒,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揩着眼睛。无双叱道:“死货,还不替我把热水拿来,呆看则甚!”阿娥听说,慌忙奔到厨房把煤炉上炖的热水,提上楼,倒了一盆洗面水。无双洗罢面,又涂脂抹粉,对镜多时,才换好衣服,唤醒了娘姨,命她留心门户,自己出来,坐着黄包车,径往德安里。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美士等得很不耐烦,一见之下,抱怨她昨夜不该失约,累人眼巴巴望了一夜。无双便把搬家不能脱身等情,向美士说了,美士才不多言。又问:“可许多到你公馆中去玩玩么?”无双笑道:“只要他不在家,你尽去便了。那边的娘姨大姐,都是我的心腹,决不妨事。”美士道:“如此妙极了。”即忙划了根洋火。无双道:“做什么?”美士道:“给你开灯吸烟。”无双道:“我已在家中吸过了,今儿白天指挥家务,乏力得很,早些睡罢。”
美士大喜,脱去长衣,闭上房门,正待安歇,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娘姨开了楼窗,问是那个?下面一个男子声音答道:“醒民戏馆里派来找吴先生的。”美士道:“我才由戏馆回来,并没听得有什么大事,为何一时三刻又差人来此寻找,回他明儿来罢。”娘姨向下面说了,下面回说:“因有紧急大事,此时务必面见吴先生,请你们开一开门。”美士怒道:“什么紧急大事,半夜三更,扰人不得安睡,你且开他进来,如没要事,打他两个巴掌。”娘姨答应着下楼,开了大门,见是两个中年男子,都穿着黑色袍褂,状貌颇为魁梧。娘姨道:“你们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啊?我们少爷已经睡了。”二人笑道:“睡了不妨,有话里面讲罢。”说时走进里面,不问情由,径自上楼。娘姨正在闩门,拦阻不及,高喊:“别上楼,客堂里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