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如海也不觉笑将起来。无双又道:“大约你昨夜还当我跑了呢?我今儿合该不回来,让你多着一夜急,看我家老爷问你要人时,如何交代?”说罢拍手大笑。那娘姨也在旁边笑了。如海不能插口,只得陪着她们笑。笑了一阵,无双又道:“事有凑巧,我早起在床上装了一个假人儿,不曾撒去,幸得我跑开了,你把他当作我,倘若我在这里,你还要当我床上藏着个汉子呢。”一面说,一面又笑得前仰后合。如海待她笑声略止。问她昨夜究竟宿在何处,累人耽了半夜心?无双道:“我昨天先去看一个小姊妹,又因干娘家许久没去,故出来时,又到干娘那里去了一趟,她留我吃了晚饭。正想走时,不料又来了几个小姊妹,硬拖我叉麻雀,足足叉了一夜,早上略睡片刻,已有十点钟光景,梳好头急急忙忙回来,你们已闹得天翻地覆。照她们的意思,还要留我住一天。倘若我真个住下,不知你又要耽心得怎样了。”说罢,把手帕掩着口又格格笑个不祝如海道:“原来如此,只因你没向娘姨说明,累得大家怀疑,下次只消告诉娘姨,回来不回来,就不致闹出笑话。而且俊人兄来时,也有个交代了。”

  无双笑道:“他决不致疑心我逃走的。”如海道:“这个自然,谁疑心你逃走呢!”彼此一笑。如海见佣妇开饭进来,说今儿的菜不好,便写条子着人叫了几样菜,与无双同桌吃了才走。无双因见如海毫不怀疑,渐渐把胆子放大,竟有时冠冕堂皇的不回医院,推说住在小姊妹家,其实却在德安里陪着美士。美士自结识无双之后,借客栈一变而为租公馆,呼奴使婢,有吃有用,鲜衣华服,进出都是包车,好不阔绰。那一班同伴,见他一旦平地升天,都啧啧称奇不已。内中有两个做小生的,一个叫王漫游,一个叫裘天敏,还有两个做花旦的,一个叫颜天孙,一个叫孙映玉,都是烟花队里能手,明知美士举止异常,定由此中得法,但不知究系那一条路道。又因自己虽然吊上了几个妇女,奈都是些青楼中人物,绝顶算了个两不来去,那里来的倒贴,因此见猎心喜,意欲打听美士结识的究系何人。四个人相私议论,漫游说:“美士一定姘着一个官家小姐,因他常带着奇异新式的宝石戒指。这种戒指,式样古老,决非寻常人家所有。但他时常更换,可见得不能当作己物,定系有人偷出,借给他带带出风头的。这人能偷得出这些贵重物件,虽不能称作正主,然而必非外人,大约是主人的女儿。故我料想,不知那一个官家小姐给美士搭上了。”

  天孙摇头说:“不是我看美士近来场面很阔,包车金表,金丝眼镜,天天换行头,这种手面,岂是人家小姐所能办得到的,看来还像是有钱人家姨太太。”映玉道:“我以为也不是小姐,也不是姨太太,却是一个做官人家大太太。”众人都问何以见得?映玉道:“你们那天不曾见他给我们看的一个小金元宝么!据他说是替亲眷拜寿得来的,你想美士这种人,有什么好亲好眷,即使有这一门大阔大富的亲眷,也未必肯把金元宝当拜寿钱,不问而知是那话儿送他的了,但既做得寿,可见其人年纪已是非青,能把金元宝任意送人,权柄一定不小,不是个做官人家的大太太是谁!”

  天敏道:“听你们三个人的说话,都有些相像。究竟谁像谁不像,恐你们自己也不能明白。老实一句话,瞎猜是没用的,最妙问他自己。”漫游冷笑道:“好聪明的话,试问你自己轧着几个姘头,肯告诉人么?”天孙道:“我却有一个法子,先要打听美士小房子租在哪里?”天敏道:“这个我却知道。有一天我见他坐着包车,打从新马路出来,那小房子一定也在新马路。”映玉道:“我在闸北公益里遇见他多次了,或者小房子就在那里,亦未可知。”天孙笑道:“照你们这般说,他到一处便有一处小房子了。”漫游道:“据他说,现寓在一个什么亲戚家中。方才所说的新马路公益里二处,一定有一处小房子,一处亲戚家在内,只消打听明白他亲戚在那里,余一处便是小房子了,但即使知道他小房子所在,既不能进去看人,又不能天天守候,岂非仍是白费心思么!”

  天孙道:“若能知道他小房子所在,即可向美士自己口中套出来了。倘若他不肯说,我们便吓他一吓,说要给他登报扬名,或说叫人捉奸,那时不怕他不招。”众人怕掌称妙。天敏道:“这却不难,横竖钉梢是我们拿手好戏。只消少停那一位肯少钉一个女人的梢,改钉美士,当日便可知他小房子的秘密所在了。”映玉道:“这件差使我可以担承。”天孙道:“妙极了,我们久仰你是个钉梢名手,今儿你肯出马,十成中有九成可以拿得稳的了。”这夜映玉结束停当,把外国小帽压至眉际,预先在暗角里守候,见美士坐上包车,忙唤一辆黄包车坐了,不即不离,随着美士到盆汤弄桥德安里,见他包车拖进弄内,自己跳下黄包车,命他暂待。不料那车夫说时候不早,要回公司去交班,请先生给了钱罢。映玉便摸出一个双毫银角,命他找还一角。那车夫回说一角钱找不出,只有五个铜元。映玉怒道:“你们这班车夫,最是可恶。明明身边有钱,也说找不出,你休想敲我的竹杠。倘若你找不出,我便兑了给你。”

  那车夫道:“很好,请先生兑给我罢,免得说我敲竹杠咧。”映玉大怒,拿着银角想找一爿烟纸店兑换,岂知近边几家烟纸店,都已收市,映玉走来走去,无处可兑。那车夫又跟着他唣不休。说:“先生快些罢,我要去交班咧。倘若过了时候,这两角钱一齐给我都不够呢。”映玉无奈,只得把两角钱给那车夫,向他找回五个铜元,还被他说一句现成话道:“早些给了我,这几步路都可省跑的。”映玉只作不闻,走进德安里,再找吴美士时,连人带车,踪迹不见。映玉好不懊丧。第二天漫游等问他消息如何?映玉回说在盆汤弄桥德安里。漫游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果然不愧钉梢老手。”天孙问在德安里几号?映玉道:“那却没有看得。”众人一齐笑说:“这就叫老手失风了,那有不看门牌号码之理。”映玉很觉惭愧,说:“你们别混闹,明儿自有交代。”

  次日到了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映玉先到德安里口守候,约摸隔了半个钟头光景,遥见远处两盏雪亮的电石灯光,直奔德安里而来。映玉料是吴美士来了,慌忙闪在暗处,转瞬包车进了弄,映玉待他拖过面前,才掩出跟上,看车上那人,不是美士是谁。映玉左藏右掩,见包车在一所石库门前停下,车夫举手敲门,厢房楼上一扇窗开了,有个娘姨探头下望,说声:“少爷回来了。”美士抬头问道:“奶奶来了没有?”娘姨回说:“来有一个钟头了。”说罢闭上楼窗,开了大门,美士下车入内,那车夫慢腾腾把包车拖进里面,才闭上门。映玉近前。暗中看不见门牌号码,幸得身边带有洋火,因划一根照见是二百六十四号,还未看仔细,一阵风来火熄了。映玉再划一根,复看号码不错,又见门上还钉着一块朱红漆的牌子,是吴公馆三字,暗说好体面,居然打起公馆来了。次日映玉便把一切闻见,向众人说了。众人都赞他办事周到。美士来时,天孙道:“少爷来了,公馆里奶奶回去了没有?”美士脸一红道:“这是什么话?”天孙道:“这是要紧话。”美士诧异道:“此言从何说起?”天孙道:“此言从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说起。”美士变色道:“你休混说。”

  天孙道:“我一些不混说,你自己休得掩耳盗铃了。你不是姘着一个女人,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自称为吴公馆么?你的包车,不是那女人买给你的么?你的衣服,不是那女人做给你的么?你那日的金元宝,不是那女人送给你的么?你天天带的戒指,不是那女人借给你的么?你自己以为件件秘密,外间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这还是小事,你可知前途也得了风声吗?今天已挽人向天敏打听,天敏因你是自己朋友,不肯实说,你还把我们当作外人,处处藏头露尾,须知凡人作事,须要群策群力,才不致受人暗算,像你这样消息不灵,可怜包打听站在面前,你还要不知不觉的投上去呢。究竟你结识的女人是谁?快些说出来罢。他们现今正在四面打听,想上你的手,你告诉了我们,也可大家想法儿对付他们。如其你仍旧假痴假呆,吞吞吐吐,不但教要帮你忙的朋友无从为力,倘使前途问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内,可不要大大的坏事么!”

  美士犹豫未答。漫游、映玉都道“他既如此执迷不悟,你又何必苦苦相劝,横竖福也是他享,祸也是他当的,这叫做不听好人言,吃尽苦黄连,由他自作自受罢了。”天敏怒道:“这种蜡烛,不点不晓得滋味,我不该替他如此隐瞒,下次如再有人问及,我定要和盘托出告诉他们的了。”天孙止住道:“你们又要冒失了,究竟为人在世,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天下那有不要朋友的人,待他慢慢的说罢,你们着什么急呢!”美士想了一想,觉天孙之言果然不错,无双虽然千叮万嘱,教我不可说出,但我若不说,天敏这人,素同流氓一般,真给我放一把野火,还当了得。况且我姘了这种女人,也是一件极体面的事,同伴跟前,落得吹吹牛皮,料想说出来也没人能剪我半个边去。主意已定,便把大略告诉了众人。众人闻说是倪俊人的姨太太,都吓得吐出舌头说:“你这人的胆也太大了,倪俊人是何等脚色,平时他最恨做戏的姘女人,那年李春来私通黄开甲的女人一案,明说是广东同乡公禀,暗中都是他鼓吹之力,你也不打听打听明白,竟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可真是胆大包身咧。”

  美士笑道:“没胆的人,焉能成大事。不轧姘头便罢,要轧姘头,务必放大了胆去干。因为一轧姘头,已犯了法,即存心犯法,必须犯得上算。一样轧姘头,有的化钱,有的两不来去,有的倒贴,闹破了办起罪来,未必见得化钱的罪轻,两不来去的罪重,倒贴的罪更重,一样案情,办到底一样罪名,自然拣合得算的一条路上走了。况且姘倪俊人的小老婆,更有一层好处。这人虽然利害,但他只能办外间的事,轮到自己身上,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投鼠忌器,料他放不下这条辣手,自然眼开眼闭,由我们去做,我借此也可替李春来报仇。”说罢洋洋得意。众人听了,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摇摇头走了。天下惟有人的嘴,是件最坏的东西。这桩事自经美士自行宣布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几天新剧界中,人人将此事当作美谈。

  秀珍于新剧界一方面的消息,最为灵通,这风声免不得传进她耳内,秀珍暗暗诧异,心想美土住在行仁医院时,与寄母虽然会了几次面,但从未交谈。美士临搬出医院时,还告诉我说,你家这寄母,也忒煞塔架子了,人家同他说话,她理也不理的,明明还没有花头,怎的出了医院,反勾搭上了呢?但美士自出医院以来,踪迹与我疏了许多。寄母近日的行止,也很是可疑,往往托故遣我回去,每日午后必须出院一次,有时全夜不归,问她时,只说住在小姊妹家,莫非当真租了小房子么?但不知他们的小房子租在那里?不然,到寄父面前放一把野火,却是很有趣的事。不过追根问底起来,却是我的来头,故又万万不能给寄父知道,然而他们二人,未免岂有此理,既然在先与我连手,现在不该瞒我,因此心中一股酸气,颇难发泄。还有乃翁如海,也存着满腹疑团,他自那夜在无双房中,踏破秘密之后,明知其中必有缘故,当时本欲告知俊人,只因这件事发生在他医院中,他自己未能卸责,而且对于无双一方面,也不忍下此辣手,故待无双回院,意欲好言劝导一番,以免再生他变。岂知他还没开口,已被无双几句说话冒住,自己反弄得顿口无言。只得敷衍她吃了中饭,才算有个下场,

  不料无双自此以后,看出他没甚能为,竟毫不把他放在眼内,任意来去,时常在外过宿,与初进院时大不相同。如海口内不便明言,心中暗暗生气,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忌讳,意欲探明无双来踪去迹,诉知俊人,以为报复之地。因那娘姨是无双心腹,料想在她面前探听不出。自己女儿素陪着无双出外游玩,虽不能与闻个中秘密,若将近日行径参考起来,也可略知一二。随私向秀珍探问,她寄母近日作何消遣?与哪几个小姊妹来往?夜间不回,宿在何处?秀珍这几天正在怀恨寄母,听他父亲一问,本欲和盘托出,以快心头之愤,又恐说得太仔细了,被她父亲怀疑,故而假意回说:“寄母已有许久不与我一同游玩了,近日作何消遣,并不知道。她往日最爱看的是新戏,而且极赞许一个做小生的,叫什么吴美士,说他相貌生得漂亮。有一次散戏馆时,寄母在戏馆门首遇见了那人,命我招呼他,我因害羞不肯,自后也不叫我一同去看戏了。讲到小姊妹,我从未见有来往,故她宿在何处,我也无从知道。”

  如海道:“住了。方才你说寄母命你招呼姓吴的,难道是约他去住客栈么。”秀珍道:“不是。寄母命我问他明儿做什么戏。”如海道:“莫非你们没看第二天的戏单吗?”秀珍道:“何尝不看。”如海道:“既看过了,又要问他则甚?”秀珍道:“这是寄母的意思,谁知她藏着什么奥妙呢!”如海搔头道:“这就路道不对了。”秀珍无语。如海又道:“那姓吴的现在还做戏吗?”秀珍道:“还在醒民新剧社做戏。”如海道:“你寄母近来可是在醒民社看戏的吗?”秀珍道:“听说她已有多时不去了,不过常向我道及姓吴的,未知他们在那里相会。”如海眉头一皱道:“你近来曾见过姓吴的么?”秀珍道:“我又不去看戏,从何得见。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此人,坐着包车,比以前阔绰得多了。”如海哼了一声道:“有人倒贴,自然比以前阔绰多了。”秀珍假意惊愕道:“你讲什么倒贴?难道说的寄母么?寄母为人素来规矩,你莫冤枉了她。”如海道:“呸,你一个女孩子家,怎知此中奥妙。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去陪她,我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