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浦潮


  旁边寿伯看得十分过意不去,站起身来道:“美良兄听我一言,这位倪老伯年纪大了,而且又有痰咳之疾,多饮了酒,于卫生上大大不宜,兄弟斗胆,这两杯代他喝了。余下诸位,都由倪老伯心领,兄弟代恳一个情何如?”说罢,把两杯酒一口一杯的呷干了。美良还不肯依,恰巧他相好的妓女妙玉楼来了,无心再与伯和胡缠,假意说声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便回身同着妙玉楼捣鬼去了。这边众人各向自己的相好寻欢取乐。寿伯虽是主人,却教熙凤陪着伯和,自己仍叫乐行云的局。伯和今天装得十分稳重,一则鉴于昨夜的覆辙,二则恐众人向他取笑,自己不是这班滑头少年的对手,故此除却与熙凤谈些闲话之外,连手脚也不敢轻动。熙凤也知他是个靠得住户头,便放出那欲取姑与,不即不离的手段,弄得伯和又爱又敬,当她是个天仙化人一般。直到席散之后,犹恋恋不肯归去。被寿伯三番五次催促,才没精打采的回寓。次日乃是俊人家喜事,一早便有马车到孟渊旅社来接伯和。伯和仍穿着昨夜那套衣服,坐了马车,径到徐园。俊人的几个知友钱如海、魏文锦、赵伯宣等,都在那边帮同接待宾客。伯和与他们都已会过,寒暄几句,略坐一会,自往园中各处游玩。这天虽是小孩弥月,算不得什么大喜大庆,但俊人为着此事,已经营许久。一则因他这位姨太太娶已十年,此遭还是头生,不能不做些场面,以博她的欢心。二则虽然多用些钱,也是自己的面子,故此竭力铺张,诸如滩簧戏法髦儿戏新剧影戏等类,无所不备。因时候尚早,有些担子送到,人还未来,惟有几个新剧家却来得很早,有的穿着破棉袍,有的穿着酱油色的竹布长衫,正坐在布景帷中,咬瓦爿饼吃。看他们说说笑笑,好生得意。

  伯和十分诧异,暗想听说做新戏的都是些学界中人,良家子弟,因人民程度不齐,社会教育不广,所以现身说法,要收那潜移默化的效果,定是一班有心于世道人心之流。但这几个新剧家,披头散发,不男不女,衣衫褴褛,还可说是君子固穷的本色,无如他们举动轻狂,言语粗率,一面孔邪气,既不像读书种子,更不像有心人物,所谓未能正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己,焉能教人,看来教育社会,启迪人民一语,无非是自欺欺人而已。正想着,忽见对面廊下,日光映着两个人形。伯和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个绝色女郎,正凑在窗棂上,偷看那班新剧家。见了伯和,吓得飞也似的跑了。伯和笑了一笑,仍回厅上。这日午前来客并不甚多,大都是倪家亲戚,以及几个好友的内眷。俊人那位姨太太,今天打扮得花团锦簇似的,只因避着风故而坐在暧阁内,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有她要好的几个姊妹相伴。二姨太太无双,在行仁医院中差人来说,因身子不爽,不能前来。姨太太与她素来不睦,俊人也知她别有隐衷,因此并不相强。

  如海的夫人薛氏,在诸家内眷中,素以能干著名,俊人便请她招待女客薛氏带着秀珍、秀英两个女儿赶早先到,他与姨太太本来相识,姨太太产后乏力,也将全权托付了他,因此薛氏呼奴叱婢,指挥下人,十分忙碌。秀珍姊妹得空便去偷看一班新剧家,不料被一个有胡子的老儿碰见,吓得逃了回来。饭后来客渐多,到两三点钟之间,已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真有宾至如云,高朋满座之概。那时滩簧髦儿戏新剧俱已开场,分设三处,以便各人随意观听。秀珍姊妹,不消说得,自然专看新剧。秀珍今天又爱上了一个做小生的新剧家,这人年约二十余岁,面如敷粉,生得比金老五更美,惜乎不晓得他名姓,心中很为纳闷。忽见适才那个老儿同着俊人进来看戏,吓得别转头去,不敢再看。俊人因记着前夜那个友人所说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故此拖了伯和进来看个究竟,原来戏中有一个江北车夫,与一个扬州厨子,没事打诨,车夫使着江北腔唱空城计,厨子也打着扬州调唱打棍出箱,便算是江北空城计,改良打棍出箱。俊人看了,几乎绝倒,连说该死,重复走出外面,恰值外面来了一个阔客,赵伯宣在厅上陪着。那人一见俊人,慌忙丢下雪茄烟,作揖道喜。俊人还理不迭道:“难得戈诵翁光临,真乃小弟三生之幸。”

  那人道:“俊翁说那里话,兄弟那日接到你请帖之后,食指也不知动了几次,巴巴望到今日,过屠门而大嚼。俊翁如此一说,岂不教兄弟于心内愧么!”伯宣笑道:“闻得诵仙兄为着筹备鼎盛丝厂之事,很为忙碌,今日拨冗前来,实非容易,少停当以美酒十坛,豚蹄百具奉飨。”戈诵仙笑道:“伯宣兄能推食见飨,兄弟无不拜领,只恐俊人怪我饕餮,那就难以为情了。”说罢大笑。正当这个时候,忽然外面一阵喧哗,俊人便命当差的出去看是什么回事,当差的去不多进,慌慌张张进来报说,园中髦儿戏场上,流氓打架,一个人已被打伤,倒在地上,恐有性命之忧。俊人等闻报吃惊非校正是:座中喜接多金客,园内惊来撒野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十二回影戏场有女怀春番菜馆群公就食

  原来今日俊人因欢喜热闹之故,门禁并不十分严紧,闲杂人等,拦入观看的很多。虽说是良莠不齐,然而看戏的看戏,听滩簧的听滩簧,大家为热闹而来,原不指望打架。肇祸的原因,很为复杂,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受伤之人,并非流氓,却是一位文士,此人姓王名石颠,乃是新花月报主笔。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此公为着花界选举一事,到处招摇,哄骗欺诈,无所不为,酒食金钱,也不知被他享受几许。他有个姓金的朋友,眷恋着一个妓女,因知石颠有此一举,仗着自己与他相识,便时时请他东道,意欲将这大总统头衔,弄到手中,献与美人,以遂真个销魂之愿。岂知石颠信口开河,本无成见,借此问题,落得赚他些吃喝,当面一口答应。姓金的也以为十拿九稳,故而到那妓女跟前大吹特吹,便是那妓女也颇以未来总统自负。岂知发表出来,堂堂大总统,竟为西安坊秦可卿得去。那妓女便向姓金的责问,姓金的也自觉坍台不下,忙找石颠理论。石颠推说选举总统,全凭嫖界公意,我不过司理其事,与夺之权,并不在我。你既要代你意中人谋登大宝,何不多运动几张选举票呢!姓金的听了,也没甚话说,后来一打听,知道秦可卿的总统,乃是化了十块钱买来的,自己想起结交石颠的酒肉资,也用去不少,不料他爱财若命,只知有金钱,不知有信义,自己上了他的大当,因此便怀恨在心,时时刻刻图谋报复。自知弄文不是他对手,决意以武力解决,便买嘱了一班马夫,得当儿打他半死,以熄心头之火。

  无如石颠消息灵通,处处留心,与姓金的闹了个参商二星,出没不相见,故而姓金的候了他半月有余,无从下手。今日恰巧石颠走徐园门首经过,见园中热闹非凡,便想采些资料,以补报上空白。岂知被姓金的朋友遇见,飞报与姓金的知道。姓金的立下紧急动员令,派出十来个马夫,到徐园髦儿戏场上找见石颠,借着拥挤起衅,一言不合,拳足交加。石颠料是姓金的祸胎,明知眼前亏万逃不了,只吃得一拳,便趁势倒地,假充受伤,高喊救命。那班马夫原受着姓金的嘱托,只打半死,既见石颠倒地,顿时一哄而散。石颠见他们跑了,也便一噜翻身爬起,扑一扑衣上灰土,朝外便走,那时俊人等也赶过来观看,当差的见了石颠,指给俊人说,方才打伤的便是此人。俊人意欲叫住他,问为着何事相争,石颠却对俊人笑了一笑,一语不发,佯长而去,俊人反弄得莫名其妙。旁边有认得石颠的,告诉俊人说:“此人名唤王石颠,是个小报主笔。平日恃才傲物,敲诈营生,今天这顿打,大约是被人报复私仇之故,料想他面皮厚似铁,身上的皮,也一定不薄,几下拳脚,只可算替他舒舒筋骨,你看他不是欢欢喜喜的走了吗!”

  俊人听说,猛记得那一回解仙馆院中的话头,笑向如海、伯宣、文锦三人道:“你们可记得此人,曾与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过一次的。”伯宣、文锦俱觉惘然,惟有如海心中明白,对着伯宣道:“伯宣兄快躲起来罢,提防他又要上你的报了。”伯宣等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个宝货,该打该打。幸亏他跑得快,不然我也要赏他一顿呢。”俊人笑说:“他又不曾得罪你,要你着什么闲气。不过今天园中闲杂人太多,难保不再生别事。”便叫管门巡捕进来,将一班瞧热闹的下流社会中人驱散。乱了一阵,已是上灯时分,戏剧滩簧暂停,以便用饭。俊人也吩咐肆筵设席,里里外外,共摆二十余桌。宾客多了,彼此俱不客气,各人随意入座。与伯和同席的是赵伯宣、钱如海、戈诵仙,还有电局委员詹枢世,矿务总办施励仁,六个人共坐一桌。伯和私下问过俊人,知道戈诵仙是康槐荪中丞公馆西席出身,现充鼎盛丝厂经理,兼裕国银行会办,手势很大,故此十分尊敬,请他坐了首席,还有詹枢世、施励仁二人,在先都是康公馆门客,与诵仙、伯宣系布衣之交,如海也与他们相交有素,故而说说笑笑,颇为投机。惟有伯和却插不进半句话儿,只得恭陪末坐,听他们高谈阔论。然而诵仙、枢世、励仁三人,谈到旧居停康槐荪中丞,却没一个说他好的,反说这老不死的近来益发糊涂了,某事该派某人,却派了某人,若非太太力争,这一块美食,岂不安安稳稳被那小子得了去么!这种糊涂老儿,幸得遇了个大贤大慧的臧太太,不然许多美缺,都委了康家子侄,我们一班人只可喝西北风咧。那戈诵仙说到臧太太三字,更觉眉飞色舞道:“我受臧太太知遇之恩,粉身莫报。老头子虽是我远房母舅,然而他待我也不过如此。若无太太提拔,蛟龙不得云雨,焉能脱颖而出。只恐至今还在他家坐一条冷板凳,教几个女孩子罢咧。”

  詹、施二人也说:“讲到我们俩的差使,虽然也是藏太太之力,却一大半仰仗诵仙兄提携之功,否则太太又何尝知道三千珠履中,有我们两个鸡鸣狗盗呢。”伯宣笑道:“你们讲这些古话,我也想起当年到江苏候补之时,康中丞还未放江西巡抚,然而已握有全国交通大权,我初与他家大少爷葵生相识,这时候臧太太尚未有现今这般权力,杨姨太太、鲁姨太太还在,康中丞很听他两人的话,我便央求葵生在鲁姨太太跟前求一个电报局差使,果蒙鲁姨太太吹嘘之力,康中丞居然给我一个湖南电报局委札。岂知我混了几年回来,鲁姨太太、杨姨太太相继作古,葵生也一病身亡,我因谋事念急,接连拜会康中丞一十二次,毫无动静。后来打听得目下康公馆大权,都归臧太太掌握,好容易走了内线,先得太太俞允,才蒙中丞保荐我往财政部当差。运动了半年之久,始得奉派为上海官银号监督,可知天下万事,惟有识时务者为俊杰。假使我早走了臧太太那边脚路,也不致有这许多周折,而且还可弄个更好差使。思想起来,好不后悔。”

  诵仙口道:“提起葵生,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件新闻,我本欲告诉你们的。方才一阵瞎说,不觉忘了。你们可知葵生的长子成官,今天早上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众人惊问此言怎讲?诵仙道:“今天我在裕国银行吃罢饭,正要学那宰予昼寝的故事,忽然康公馆打电话来唤我快去,说有紧急要事。我还道是臧太太唤我,故此急忙忙不俟驾而行,岂知到得那边,却见大少奶奶哭哭啼啼,老头子默默无言,臧太太不住向我泛白眼,似乎怪我不该来的。我见此情形,不觉呆住了。大少奶奶见了我,便说戈师爷快给我想想法子罢。成官这孩子不知怎的被几个革命党弄进城里去了,方才差人来送信说,要十万银子取赎,否则将他当作宗社党办,枪毙示众。你想大少爷死后,只留得成官、忠官两个孩子,忠官又时常多病,若有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戈师爷请你看大少爷在日待人还没什么错处份上,替我进城走一遭,料想你朋友很多,不难找一个脚路,进去说说,若能减少固妙,如其商酌不通,便是十万也罢,只要他们不损我家成官一毫一发,安安顿顿送他回家便了。我听她说得十分可怜,不由的热血潮涌,当时一口答应,说这件事大少奶奶尽管放心,他们把成官掳去,既存心敲诈,决不致伤他毫发。好在这里也不希罕十万八万银子,我马上挽人进城去说,能通融的固妙,否则便照数给他,将成官赎回便了。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不料臧太太已是怒形于色,恶狠狠的对我盯了一眼,哼了一声道:“好容易的话,不在乎十万八万银子,照数给他,须知银子虽不希罕,体面也要紧的。我家老爷堂堂江西巡抚,大清年间,红顶子黄马褂的人,谁不是敌体之官,称兄道弟,我们康公馆中出去一猫一狗,也没个人儿敢损他一毫一发。这些革命党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掳起我家的人来,亏你们还说得出,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取赎。非但被人小睹,而且将这班人引惯了,没钱用时,便掳个人去勒赎,成官掳过了掳忠官,忠官掳过了掳七少爷,慢慢的五少爷、四少爷、三少爷一个个掳遍了,论不定还要掳老太爷呢。那时百万千万,由他们任意敲去,此时十万八万固然没希罕,须知一个人十万,十个人便是百万。他们今儿抓了一个小孩子要十万,将来掳了大人,论不定要百万千万的。到了那个时候,请问你也照他们的要求如数送去吗?依我主意,着个人去向他们硬要,银子一两都没有,不怕他们将成官吞下肚去。”说罢,气愤愤的走进里面。我听了这些话,顿时将一腔热血化为冰冷,连屁也不敢再放一个。到外帐房坐了一会,再往太太房中请示,一进去便大大的受了一顿申斥。我早知有此一着,先陪了许多不是,太太才平了气,命我不准多管闲事。三天之内若非太太呼唤,不许私到公馆。我有生以来这种钉子,还是第一遭碰呢。你们想想,目今的时世险不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掳人勒赎,真应了没有王法这句话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