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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浦潮
两个人上了马车,俊人心念儿子病状,文锦也有绝大心事,故皆默默无言。到了汇中门首,俊人、文锦先后下车,推门进内,只见外国男女往来不绝。有些外国妇女,都装束得奇形怪状。二人不暇细看,觅到了升降梯所在,乘至四层楼上,有侍者指引他们到靠外滩一处统间中,算是华商特座。这地方与西人大餐间隔绝,布置得呈然清洁,究不如西人一方面华丽,日间吃客甚少。二人拣临窗一张圆桌上坐下,侍者送上菜单。俊人看了一看,笑问文锦可识?文锦笑说:“我自出娘胎也没识过。”俊人向侍者道:“你照单搬上来罢,我们识不了这劳什子的字呢。可怪他们既称华商特座,为什么又把外国字来哄中国人呢?”侍者笑了一笑,自去搬菜。俊人便问文锦有何话说?文锦先长叹一声,然后滔滔不绝的讲出一大篇话,俊人听了不免替他代抱不平,连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种无耻小人,若不重重办他,天理何存,风化安在,看官,你道文锦说些甚么?俊人听了为何要动气?这件事少不得仍要做书的细细交代。我且先把魏文锦的出身,略表一表。
原来文锦原籍四川,也曾进过学。他父亲本是有名盐商,手头几个钱儿。文锦纳粟得了湖北候补道,在张文襄幕内当差有年,却从来未补到实缺。文襄去任,文锦逍遥汉皋,娶了个妓女为妾。继见湖北候补员,愈聚愈多,有几个竟弄得贫无立锥,自己不免灰了这做官的念头,便带着如夫人乘轮来沪,在白克路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作为公馆。除自己带来的长随仆妇以外,又添用许多下人,进出都是马车,异常阔绰。当地绅商,知道他是张文襄手下红员,很有人去巴结他。俊人、如海等,便在这时候与他相识。文绵日日与官场征逐,他那位如夫人也结识了几家公馆中的姨太太,打扮得花团锦簇,终日吃大菜,看夜戏,应酬得十分忙碌。如夫人的姿容,本生得美丽,兼之衣饰豪华,举止疏放,因此便有许多游蜂浪蝶,飞绕左右,把她当作目的。讲到她的人品,在湖北原是规规矩矩的。不知怎的一到上海,便染了一班公馆中姨太太的通病,居然也拈花惹草起来,文锦却不知不觉。
有一夜在大舞台看戏,当面撞见自己如夫人与个滑头少年并坐包厢,还被那案目掉了个小小枪花瞒过,可见文锦相信他的如夫人到十二分了。然而他那位如夫人的情人,还不止一个,有些都是无关紧要之辈,我也没闲工夫去叙他。单表内中有一个姓赵的,也是官场中人,声势与文锦不相上下,然而他的相貌却比文锦高出万倍。一张瘦削削的脸儿,雪白粉嫩。年纪虽然未满四十,却留着两爿八字须,一表堂堂,令人见而起敬。他二人相识之初,也在一家戏园之内,姓赵的与那如夫人坐处,只隔着两间包厢。那姓赵的见了如夫人,不由的暗暗喝彩道:“我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因此便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如夫人见那姓赵的痴心专注,馋目频迎,不觉也动了一片怜才之念,真所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两下里眉梢眼角,也不知打了几次无线电报。后来姓赵的见如夫人所叫的案目,正是自己叫帐那人,因即将他唤至跟前,盘问底细。那如夫人见了,又把案目唤回,故意问他明夜什么戏,案目说了,如夫人便命他定一个好些座位,案目忙将这些话告诉了姓赵的,姓赵的不胜欢喜,也命他在贴隔壁留一个座位。次日戏还没开锣,便去坐等。好容易盼望到十一点半钟,才见那如夫人咭咯咭咯的来了,走至跟前,又嫌座位不好,人太嘈杂,要换地方。案目再三赔罪说:“今儿上下客满了,请将就此罢。”
如夫人才委委屈屈的坐下,却连正眼也不看姓赵的一眼。姓赵的正没主意,忽然那如夫人命茶房去买绿锡包纸烟,买来之后,又怪他没带洋火。姓赵的此时福至心灵,慌忙把自己身边所带的一匣自来火,恭恭谨谨的献将上去,如夫人接了,果然微笑向他点头称谢。姓赵的禁不住心花怒放,趁此机会,用言语上去勾搭。如夫人也不即不离,半推半就。姓赵的又约她次日到一品香去吃大菜,如夫人允如所请。岂知次日并不赴约,姓赵的白等了半夜,好生纳闷,忙央那案目带信,仍约她看戏。见面之后,姓赵的问她为何爽约,如夫人笑而不言。姓赵的又约她在某处番菜馆一叙,这遭如夫人果然履约。一连几次,渐形亲密,两个人便在成都路某号租了一所临时公馆,幽期密约,非止一朝。光阴如箭,倏忽半载。那天合该有事,文锦在大舞台看戏回家,如夫人还未回来。隔有一点钟光景,才见她云鬓蓬松,星眸带倦,懒洋洋的走了进来。文锦见了不胜怜惜,问她因何回来得这般夜深?如夫人道:“今夜大舞台的戏散得迟了。”
文锦大为诧异,暗想方才我走时戏已完了,怎么她又这般说呢?因问今夜大舞台是哪几出戏。如夫人呆了一呆,随口说出几出戏来,却与文锦所看的大不相同,文锦好生疑惑,明知此中有诈,一时并不点破。假意问长问短,如夫人也信口开河的回答。两人谈了一会,解衣安歇。一宿无话,次日午牌时分,文锦先起身,娘姨把一副白铜烟具摆在对面炕榻上,点了灯,文锦歪下去,连吸六七筒,才伸一伸懒腰,坐起呷了一口热茶,然后净面漱口,用过早点,又吸了几筒烟,见如夫人还沉沉睡着,自己也不惊动她,吩咐外间配好马车,踱到厅上,把小马夫唤进来,附耳命他如此如此,须要秘密,探访明白,重重有赏。吩咐既毕,自去会客。这天如夫人因昨夜辛苦了,直睡到午后三点半钟才起,梳罢头,用过饭,已交五点,坐着乏兴,因到左近王公馆中,与他家姨太太们打牌。这夜文锦回来,小马夫便将如夫人日间的行藏,一一报告于他,文锦命他再探。次日如夫人却与几个小姊妹坐马车逛张园,在一枝香吃了大菜,又往丹桂第一台看戏。文锦得报,仍无眉目。隔了两天,小马夫忽见如夫人晚餐后,独自一个,也不坐马车,雇了一辆黄包车,坐着向成都路而去。小马夫也坐车紧紧追随,见她到了一处石库门外下车,叩门入内。小马夫见门上钉着一块红漆洋铁皮,上写宣公馆三个大字,便闪在僻处,候他出来。隔不多时,忽然来了一辆马车,车中跳下一个中年男子,暗中看不出面貌,也叩门进去,马车却等在门外。小马夫见那辆马车很熟,好似在那里见过的,惟有那马夫却并不相识,因即走近面前,搭讪着同他攀谈,问他家主人姓什么。那马夫恶狠狠的钉他一眼,并不回答。小马夫自觉没趣,仍复躲在暗处,偷眼瞧这宣公馆,除却一个娘姨出来泡了趟水之外,竟没别人进出。足足等到十一点钟左右,才见那男的先走。又一会,如夫人也出来了,仍坐着黄包车回家。次日小马夫报告文锦,文锦觉得这宣公馆三字很生,便命他到那边左近打听,这姓宣的是何等人物,作何官职,家中有几位姨太太,在那边住有若干年了?小马夫领命去后,文锦自思:他这如夫人娶已多年,素行端正,料想不致有什么非礼之事,大约是与姓宣的姨太太们碰牌逍遣。小马夫不知就里,大惊小怪。正想时,如夫人也起身下床,见文锦俯首凝思,笑问想什么?文锦道:“我想你昨夜为何不去看戏?”
如夫人道:“我本要去看的,被小姊妹们拖着抹牌,所以没去。”文锦听了,深佩自己有先见之明,心中暗喜。岂知这夜听小马夫回来报告,徒觉多了一重疑团。据小马夫说,这宣公馆出现于成都路上,已有半年了,左右邻舍,都不知这公馆主人是何等人物,甚致有人疑为宗社党的机关,取这宣字,乃是恢复宣统皇帝之意,平时只有一个年老耳聋的娘姨看屋,也没有什么姨太太在内。每礼拜必有一二天在上灯时分,有个留胡子的男客,坐着马车来此。同日也有一个女客,与他在这屋中相会,到半夜三更才散。提起这女客的形容服式,正和他如夫人相似。文锦听了,还不相信,以为日间所料之事,决不有误,命小马夫再刻刻留意。待他重去,速即回来告诉我,让我亲去观看,便知分晓。小马夫果然留心侦察,三天后,文锦弃牌便走,众人都不知他为着何事,眼睁睁的看他奔下楼去,也不坐马车,与小马夫二人雇黄包车坐了,飞奔成都路,果见那宣公馆门首,停着一辆簇新的轿车,马夫靠在车沿上打盹。文锦与那小马夫躲躲闪闪的藏身在一条弄口,可巧进弄便是工部局设立的小便处,其臭无比,文锦只得掩鼻而立。岂知时候站得久了,弄内进出的人,不免有些怀疑,都对着他二人看了又看。还有一个三道头巡捕,也在他面前转了几次,文锦很觉得局促不安。小马夫低声叮嘱他放大了胆,决不碍事。倘若一露惶恐之色,巡捕便要上前干涉了。文锦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到十二点一刻光景,才见宣公馆内走出一个女子,正是他的如夫人,出得门口,便唤一辆黄包车坐了回去。不多时又走出一个男子,见马夫睡着,即忙上前将他唤醒,这时车灯正照在此人面上,文锦看得十分真切,不觉抽了一口冷气,连说咄咄怪事,原来这人非别,却是文锦的好友,上海官银行监督赵伯宣。正是:朱门已去宵行妾,狭路何来素识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第九回生子丧子一喜一悲解铃系铃半真半假
文锦当时便欲上前与伯宣拼命,被那小马夫一把拖住道:“老爷不可造次,如今姨太太已去,无凭无据,若被他反咬一口,不是玩的。”文锦听了,只得按下满肚子烈火,眼看赵伯宣坐着马车去了,才怒气冲冲的和小马夫回家。那时如夫人已卸装将寝,随身穿着银灰色绉纱紧身棉袄,月白闪光缎小脚棉裤,内衬粉红卫生绒衫,钗环钏戒,都已退下,乱堆在梳妆台上,正跷着一只右腿,把玉指尖尖解脱那小蛮靴的丝带。见了文锦,也不开口,只盈盈向他一笑。文锦素日爱她,今夜虽然一腔愤怒,却并不怨她。明知她女流之辈,没有见识,一定被天杀的赵伯宣那厮百计勾引,才着了他的道儿,我若错怪了她,于心何忍。况且我正室并不在申,她便是一家之主。我若这么一闹,被娘姨大姐们得知此事,岂不要瞧她不起。兵法云:攻心为上。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就是要人心服。试想孟获这种蛮无人道的魔王,尚还可以制服,何况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我今明知此事,藏在肚内不去怪她,她若知道了,一定要感激流涕,死心塌地,如将她训斥了一顿,场面上已播丑声,家庭中又伤和气,大是下策。惟有那赵伯宣这贼子,丧心病狂,竟敢勾引我那规规矩矩的爱妾,真是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不办他,谁去办他,然而办他之法,却很不容易,他乃是民国的委员,我却是前清的散员,声势二字,还不如他。若说往财政部参他一本,无奈张文襄故世多年,政海诸公,俱非素识。常言道:“官官相护。必无效力,除非我雇一个暗杀党把他杀了,然而此事一破,自己也难保性命,更使不得。左思右想,一夜未得安睡。后来被他想出倪俊人在上海很有声势,虽然他与赵伯宣也是朋友,究竟我同他相与年久,况他为人公正,定必帮着理直的走,有他相助,推倒那赵伯宣,很是容易。因此他次日便加早半点钟起身,在十一点钟,已坐着马车到卡德路爱尔近路两处找寻倪俊人,遇见之后,同往汇中吃大菜。一面把赵伯宣诱奸他如夫人,被他当面撞见等情,一一告诉了俊人。俊人听了,也不觉动怒,连说:“岂有此理,不料伯宣这人,竟干出如此不端之事,真所谓人不可以貌相了,现在你用什么法儿去摆布他呢?”
文锦又把自己两条主意说出,俊人笑道:“这都是书生之见,不独无功,而且有害。我看你现放着成都路的屋子,况有左右邻居作证,何不正大光明请律师控告他诱奸侍妾,这是刑事案,有凭有据,怕不能重办这一对奸夫淫妇吗!”文锦道:“据我的意思,小妾虽然不守妇道,究系一时之误,况被伯宣那厮百计诱惑,到底情有可原,因此还求你另设一法,单办那姓赵的,小妾撇开,以免当堂出头露面,被人笑话。”
俊人摇头道:“这却不能,你也未免忒煞宠爱尊妾了。女人暗昧,不论有心无心,必须重重惩一下子,以儆将来。照你这种姑息养奸,日后必贻大患。若使我遇着这等事,不瞒你说,早以一枪了之,还管他什么露面不露面。”文锦顿口无言,半晌道:“依你说,办起来女的应得个什么罪名呢?”俊人笑道:“你放心罢,若依诱奸论,女的例无大罪,无非交本夫领回管束罢咧,你难道还替尊妾担忧吗?”文锦脸一红道:“你还有心取笑呢,不知近日外间律师那一个可靠些?”俊人想了一想说道:“蓝武司还好。”
文锦暗记在心,用罢咖啡,文锦汇了钞,仍乘升降机下来。文锦便去延请律师,俊人自去勾当公事。公事完了。急忙忙赶回爱尔近路公馆,看他爱子病状。这孩子服药之后,一会儿便已睡着。无双因一夜未眠,十分困倦,也和衣而卧。俊人走进房内,见鸦鹊无声,母子二人,并头睡在床上,悄悄问那奶娘,据说少爷刚才并未吵闹,俊人方才安心,即忙放轻脚步出来,径往卡德路公馆。因那边的姨太太怀着身孕,业已足月,将次分娩,因此俊人心中也十分牵挂。这时姨太太正捧着个大肚皮在那里用晚饭,见了俊人,便问昨夜那边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半夜三更,唤你过去则甚,俊人摇头道:“说也奇怪,那边小的,昨夜不知如何遍体燥热,梦中惊哭,老二急了,才叫我去陪她坐了一夜,今日我已请了个外国医生看过,服了两粒丸药,业已好好的安睡,不似昨夜那般吵闹了。”